第183節(jié)
士兵們口中沉重而火熱的呼吸,幾乎融化了飄下來的鵝毛,圣潔的白雪混合著觸目驚心的斑斑血跡,依舊靜默地覆蓋著剛剛經(jīng)歷生死裂變的崇元殿。 朝陽漸漸掙破雪霧的天空,向血腥的大地投下第一縷神的目光,氣溫蒸騰著巍峨的宮殿,好像是沉睡的神祇漸漸蘇醒的氣息。宮殿的檐角桀驁地指向天際,檐脊上那被大雪淹沒的神獸露出眼和爪來,在冷冽的晨曦中窺視著大雪覆蓋的整個紫棲宮,更顯猙獰。 殿階下浴血而出的勇士們急忙呼啦啦地跪倒,仿佛一片帶血的黑色海浪疾速地向崇元殿的廣場中心集中翻涌過來,聲勢驚人。巨大的黑浪中只有一面巨大的緄金邊帥旗躍然高擎,潑濺著血跡,獵獵飄揚于紛飛的大風雪中,上面赫然一個勾筆蒼勁的“晉”字。 沈昌宗展開黃綾,莊嚴地宣讀著此次平定內(nèi)亂的平安御詔。非白的武士們還有天德軍諸將皆一眨不眨地瞪著赤紅的雙目,仿佛用盡了這一生最大的心國去聆聽沈昌宗所宣的圣旨,任由那割人的冷風刀子一般劃過仍然滴著血的傷口,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落在人們的須發(fā)上、睫毛上,凍得通紅的似要同冰冷的兵器粘連上一輩子。 果然,原青江的平安旨早已擬定原非白為繼承人,他唯一想看到的是朝中非白、錦繡,還有宋明磊這三方的勢力分布和人事走向,他想為他的繼承人盡可能的鋪平道路,如果非白沒經(jīng)過考驗,不也接受皇帝的這局挑戰(zhàn),縮在晉陽,便永遠沒有人來宣平安旨,非白便可能就此被宋明磊或者是錦繡所滅。 可是原青江也確實想殺了我。以非白的傲氣畢竟不會真的當一個縮頭烏龜,那時便以我為最后的考驗來錘煉非白的心志。沒有人可以忘記自己的心上人死在面前的悲痛,他會帶來對我的死的歉疚和去無奈,成為史上最無情的帝王,就像原青江一樣。 沈昌宗念完最后一個字,眾人大聲吹呼雀躍,響徹云霄。于飛燕命程東子發(fā)了一炮信號,各城門外駐守的元德軍皆響應地歡呼起來。整個皇宮漸次地沸騰了了起來,更多的將領帶著親衛(wèi)一層層地跨過城門,往崇元殿前來拜見新天子。他們一個個瘋狂而崇拜地看著他們引以為傲的大塬親主人,那眼神同地宮下那些紫瞳修羅一般虔誠而熱切地看著光明神甲的天人,有些兵士那沾滿血跡的臉上甚至淌滿了熱淚。 朝陽完全掙脫了夜幕,金光照耀在非白的臉上。冷峻的容顏,卻是從未有過的莊嚴肅穆,絕美的人上雖傷痕累累,甚至帶著絲線血痕,金色流光折射著他堅定的鳳目,卻更顯他天人這顏的純潔神圣,仿佛是最無法褻瀆的神祇,如同地下那天人像一般。 第十四章 菩提煅鏡心 《舊塬書·太袓本紀》: 元昌三年壬戌年,臘月初八,上病重,南嘉郡王并東賢王、安年公主欲謀逆弒上,火燒雙輝東貴檔,幸晉王千里勤王,事敗,東賢王及南嘉郡王死于亂箭,安年公主投進自盡,上震痛,病愈重,乃退位居上皇,傳位于晉王,乃稱崇元殿之變。 上皇病重,陷入昏迷,非白至孝,只要忙完前朝,便來親自侍候,上皇陷入昏迷前,特地封了重陽世襲南嘉郡王,嚴禁任何人傷害重陽。比較匪夷所思的是他要我來照顧重陽長至弱冠后,親自護送回嘉州封地??墒墙?jīng)歷生死大劫的重旭似乎比以前更癡傻,不再說話,終日呆呆地看著西楓苑的梅花,好像得了自閉癥一樣。我看這樣不行,安年公主府中的人馬全部收監(jiān),我便求非白特赦初仁,讓她在西楓宛中照顧重陽。當看到初仁時,人偶一般的重陽終于有了反應,一下子哇哇大哭起來。初仁也哭著安慰他,想同上皇一樣哄騙他說他的父母親前往修陵了,可是重陽卻抱著初仁哀哀說道:“父親和母親都不會回來了,我夢見父親渾身是血地對我流著眼淚,我看見母親是被人推到井里去的?!?/br> 初仁立刻捂著他的嘴,流淚道:“郡王慎言,您千萬記住公主是自盡的?!?/br> 我一下子明白了,后來我便讓小玉找到馮偉叢,悄悄問起安年公主的死因。已經(jīng)升任內(nèi)侍監(jiān)的馮偉叢是這樣回答他的夢中情人,“投井尋死之人,撈出來時一定是頭在上,腳在下,若是被人投進去的,自然是相反的。” 收拾原非煙的小太監(jiān)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我:安年公主被撈出來時是腳在上,頭在下。 非白即位后,已下令因我身體還未完全恢復,由軒轅太后主事,錦繡便不得再攝六宮事。她被抓回來的第一日便要來見皇帝,但均被非白擋在門外。錦繡鬧了幾次,軒轅太后便以上皇壓根靜養(yǎng)為名,下令不準錦繡出雙輝東貴樓。 臘月二十,非白還未下朝,正當我輪值在崇元殿內(nèi)照顧上皇,我坐在榻上,眼前全是宋明磊的慘狀和他的心事,心中無限悲傷。 這時,一直昏迷的上皇忽然悠悠醒來。我大喜,正要去使人喚非白,他卻一下子拉住了我,艱難地說道:“清水寺?!?/br> 我心中一動,看看左右無人,便壓低聲音道:“請陛下放心,蘭生已不在清水寺,現(xiàn)在很安全?!?/br> 上皇似是松了一口氣,旋即又悄悄問我:“安年真的是自己自盡的嗎?” 我一時無法回答,只是中肯地說了一句:“安年公主同南嘉郡王伉儷情深,南嘉郡王去了……公主必然不會獨活。” 上皇一陣惘然,眼中慢慢流出淚來,沾濕了霜染的胡須,“安年,我可憐的孩子。” 我默默地遞上黃絲絹,替上皇拭去淚痕,然后給上皇端上藥碗,先自己喝了一口,“請上皇用藥,上皇保重身體要緊?!?/br> 上皇就著我的手,慢慢喝了一口,又問道:“怎么不見非流?” 我溫婉答道:“崇元殿之變后,寧康郡王帶著漢中王逃出紫棲宮,以躲避南嘉郡王,想是躲在秦嶺深處,至今還無法得到平安旨。上皇不用擔心,過幾日寧康郡王見追兵,便會派人出來打探消息,看見平安旨,必定會回來的?!?/br> 其實我和錦繡一點也不放心。自從我得到安年公主死的真相后,就更擔心了。 我一直想同非白聊聊,可是現(xiàn)在的非白太忙了。他的笑容依舊,可是他與我之間有了很深的秘密。比如說,他不會同我談是怎么設計擊破宋明磊;他不會告訴我怎么逼死安年公主的;他不會告訴我就在齊放前腳秘密接走蘭生,他就派青媚去清水寺拿人;他更不會告訴我到底他有沒有發(fā)現(xiàn)原奉定和非流的下落,我只能靠自己去猜,去派我的人加緊秘密查訪,平時去安慰哭成了個淚人兒的瑤姬。 上皇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他看了看空曠的大殿,悶悶地叫了幾聲:“昌宗、昌宗。” 一朝天子一朝臣,往日里崇元殿車水馬龍,如今卻連宮女也不見幾個,唯有一個陌生的小太監(jiān),在簾處抖抖索索地跪曰:“回上皇,沈大人被圣上派往秦嶺查明漢中王及寧康郡王下落,至今未回?!?/br> 上皇慢慢地哦了一聲,又叫道:“那慶陪呢,還有中和呢?” 那小太監(jiān)愣了一愣,伏地答道:“上皇不記得了嗎?史大人困妝粉一案,不幸病故在浣衣局,程大人在崇元殿之變中為陛下捐軀了?!?/br> 上皇呆了幾秒鐘,似乎在努力回憶,他的后背深深地弓了起來,一下子顯得老態(tài)龍鐘。我心中一嘆,再精明的梟雄也經(jīng)不起歲月和病痛的折騰,智慧開始遠離這個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人物。 上皇的目光慢慢清晰了起來,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讓那個小太監(jiān)退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上皇又平靜問道:“他走得快嗎?新帝有沒有讓他吃很多苦?” 我看了看上皇,搖了搖頭,“二哥是用我的酬情去的,他沒讓任何人欺辱他,他走時,已放下了心中的苦難,請皇上放心。” 上皇一直平靜的你上出現(xiàn)了一絲凄然,他的嘴唇微微地抖了,眼眶也濕潤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強抑下悲泣。 他扭頭對我淡淡道:“卿可知,朕在崇元殿,確想置卿于死地,讓非白痛苦一生,然后成為最偉大的帝王!” 我給噎了半晌,方才點了點頭,感慨道:“陛下之謀略,縱聚天下智者難及也?!?/br> 他微微一笑,“想來你必定非常眼朕?” 我沒想到他問得這么直接,只是對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長長地嘆氣道:“陛下難道覺得這里的苦難和仇恨已經(jīng)太多了嗎?臣婦一絲一毫地恨也裝不下去了?!?/br> 他仔仔細細地盯著我的眼睛,仿佛在查探我的真實心意。我只是一徑溫笑,坦然地任他看著,最后他終是收起了犀利的目光,對我憂郁地笑了,咕噥著:“你實在是個奇怪的孩子?!?/br> 你們原家也實在是個變態(tài)的家族。我在心里暗想,可誰讓我愛上你們家族的新頭頭呢! “朕方才做了一個夢。”上皇恢復了平靜,對我輕笑道:“夢到有一年大雪,聯(lián)帶著梅香去摘梅花,非白才四歲吧,那么小。我讓他坐在我脖子上,拉著梅香的手,我們很高興地往前走。走著走著,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出了西楓苑,然后走出了紫棲宮,然后便飛到了金陀道上了。忽然,那梅香就變成了青舞,非白變成了光潛,然后青舞便拉著我不放,光潛便用畫戟刺破了我的喉嚨,然后朕就醒了。” 這夢真夠哥物現(xiàn)實主義的! 我心中一動,金陀道是華山后山的偏道,那里山勢險峻,只有少數(shù)年長的內(nèi)衛(wèi)把守,而且因為地勢過偏,剛調去的內(nèi)衛(wèi)往往會因不熟地形而摔下山去,故那里內(nèi)衛(wèi)一般任期極長,加上數(shù)量極少,非白可能還沒有來得及換作他的人。 上皇喝光了藥,我又端上燕窩,他喝了幾口說好喝,便從右手大拇指上脫下一只瑩潤的羊脂玉扳指,遞給我,“這個賞給卿,算是留個念想吧?!?/br> 他看著我的目光極清亮,完全不似方才神志不清的重病之人,我立刻雙手高舉過頭頂接了下來。夜明珠下,那白玉扳指的內(nèi)側赫然刻著“睿霧”二字,我心中一喜,躬身退去,“多謝上皇。” 我即刻轉身便走,快出帷簾時,他忽然喚住了我:“木槿?!?/br> 我快速地回頭,他有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張口欲言,卻生生壓了下來,那雙鳳目極明亮溫和地望著我,“早去早回?!?/br> 我的心頭一熱,對他笑著用力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出了門。 我來到正在重建的富君街,快速地同齊放布置一番,然后同小玉在富君街繞了一個大圈,讓齊放幫我們甩開尾隨而來的侍從,偷偷來到將軍府,于飛燕正在上朝,珍珠知我來意,便將我們引到后院一個僻靜的院落,上有一匾:雅竹院,踏入院門,果見院中種滿瀟湘竹,雖是臘月,仍舊在大雪中根根蒼翠挺拔。 想起那年竹居論天下,我心中又是一片哀凄。 我輕輕打開門,卻見一個俊秀的小沙彌正閉著眼念經(jīng)打坐,正是多日不見的蘭生,旁邊臥著一只油亮的黑狗,見我進來了,搖著尾巴嗒嗒地走過來,舔了舔我的手。 他是那樣專心致志地在打坐,那樣平靜,好像什么都與他無關了,我仔細端詳著他,希望能從他無瑕的臉上看出些蛛絲馬跡來。是我的心理暗示嗎?我為什么覺得他長得同我原來印象中的不一樣了呢,怎么越來越像二哥了呢? 我慢慢坐到他對面的蒲團上,靜靜看著他,小忠便乖乖地回到蘭后的腳邊臥下。 好像感覺到我的注視,他也極慢地睜開了眼睛。我細細看他清亮的目光。 他只對我平靜一笑,我也回他一笑,“多日不見,一向可好?” 他點點頭,“還好?!?/br> “你方才在念什么經(jīng)?” “《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他淡笑著,“超度陽兒的?!?/br> 我喃喃道:“大哥告訴你的?” 他搖搖頭,無有悲喜地笑道:“他走時很平靜吧?!?/br> “他笑得很開心,”熱淚涌出眼眶的同時,我對他笑著說道,“他昨走時對我說道:你真傻,總是分不清,我不是陪你沖下山的那一個。” 蘭生的笑容終于扭曲了,“你果然知道了。” “你本名不叫蘭生,”我繼續(xù)流淚道,“你,同死去的宋二哥,所謂的明氏后人明煦日,是孿生兄弟,而你才是永業(yè)三年陪我沖下山去送死的宋明磊。孝賢純儀皇后為圣上生了一對雙生子,可是所有人都沒想到原青舞竟然也為圣上生下了雙生子。你們的母親也許是為了能讓孩子生下來,才嫁到給明郎,又許是因為生下了雙生子,反而讓明氏懷疑。因為‘雙生子誕,龍主九天’是四大家族公開的秘密,所以他們把你們倆分開來,像原家一樣一明一暗地培養(yǎng),可能就連你們的母親都不知道。” “不,她知道,她全知道,”蘭生慘然道,“這全是她的主意。她的確是一個貪婪的女人,既要原青江的骨rou,又想嫁給明風揚,享受新鮮刺激的愛情?!?/br> 蘭生輕嘲一聲,“他叫明煦日,是我的孿生弟弟,因為他出生時身體較弱,所以一開始是他生活在父母的疼愛之下。他的小名叫陽光,而我叫明煦蘭,從小在姑姑的道觀長大,我的小名叫蘭生,還真是司馬蓮給我取的。后來為了掩而耳目,我們的小名都變成了石郞?!?/br> “我的的母親……自從偷偷練了《無笑經(jīng)》,便有些不正常了,她把自己當作女媧,把原青江當作伏羲,女媧同伏羲生下了眾神之王,她也幻想我們有朝一日能主宰天下。后來明家蒙了大難,姑姑帶著我們投奔梅影山莊,司馬蓮成了我們的師父,培養(yǎng)我們成了殺人利器。我們出師以后,一個在紫棲山莊臥底,一個在幽冥教主事,每看就會乘出紫棲山莊的機會互相對調,這樣便都能互相知道彼此發(fā)生的事情?!?/br> 我點了點頭,了悟道:“原來如此,這世間又有誰能想到幽冥教主同清泉公子竟然是同一個人?!?/br> 蘭生苦笑了一下,看向我的目光迷惘而悲傷,“一切都很順利,直到元武十七年。你寫了一些戰(zhàn)策,后來,你同魯元一起研制了那錦繡百虎破陣箭,司馬蓮便對你產(chǎn)生了好奇,一定要我們把你抓回幽冥教。我們表面稱是,可是我和陽兒心里都不愿意,因為……” 他沒有再說下去,艱難地住了口。我們都知道答案,可是我卻愧悔難當,泣不成聲,如果我早一點發(fā)現(xiàn)事實真相,也許這對可憐的兄弟就不會有后面的遭遇。 “永業(yè)三年,南詔屠城,那一年是我和錦繡回到紫棲山莊,我便乘亂闖到了地宮,在那里,竟然給我找到了那第二百七十七具金簋??墒菚r間緊迫,我只來得及看了上闋,我這才知道,老天爺同我和陽兒開了一個大玩笑,我們一輩子處心積慮要報仇的對象竟然不但是我們的大舅公,還是我們的親生父親?!碧m生仰天大笑了起來,可那笑聲竟然比哭還要難聽。 小忠難聽地站起來,嗚嗚哀鳴地看著蘭生。 我哽咽道:“二哥?!?/br> “木槿,不要為我們哭。”蘭生的話音卻突地一變,冷冷道:“像我們這樣的人不值得,尤其是我,我并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美好?!?/br> “因為謀略武藝我略勝一籌,他便全聽我的,這一切的悲劇都是我的主意?!碧m生慘然道:“可憐的碧瑩,是被我設計的。當年的錦繡不過八歲,是我讓陽兒眼睜睜地看著錦繡遭難,卻不準他施加援手。那時候的錦繡有多單純,陽兒假意好心地指點著錦繡,果然錦繡很聽話地把二小姐的玉佩放到碧瑩枕下,于是錦繡脫離了柳言生,便仰望陽兒,陽兒成錦繡的主人,把她培養(yǎng)成我們的人,然后碧瑩便能順利離開紫園??墒俏覀儽仨毥o碧瑩不停下藥,只有這樣的苦rou計,才不會被原氏發(fā)現(xiàn)所以碧瑩才受了這許多苦?!?/br> 蘭生的眼神一片悲哀和絕望,完全沉浸在不堪的加快中,他緊緊地抓著覆在膝上的僧放,抓得是那樣緊,那手指的關節(jié)都泛了白,甚至在不停地打戰(zhàn),他繼續(xù)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是普通女子,我本來想讓你進入紫分園,頂替錦繡,因為那時的錦繡漸漸愛上了原非白,又得了上房的寵,不愿意聽我們的話了。可是陽光卻不忍心,因為那年是他結拜的小五義,他比我先在紫園,便先喜歡上了你?!?/br> “有一次,他偷偷地為你做了一支木槿花銀簪,我怒不可遏,立刻告訴了姑姑,于是姑姑故意用蠱蟲折騰了他三天三夜。不想,他解脫后第一件事,還是逼著我同他調換,因為他想親自送你那根銀簪做生辰禮物。我便故意抄你的文章,也可以慢慢疏遠你和陽兒,不想你卻毫不在意。我們漸漸長大了,我便設計勾引原非煙,可是陽兒卻不愿意,于是只好由我代勞,”他冷笑著自嘲,“可等換到他時,他卻對原非煙敷衍了事,一肚子的計謀只拿來騙你為他團團轉,一會兒為他縫衣衫,一會兒為他烙烙餅,一會兒做文章,一會兒論兵法,不想這樣忽冷忽熱的,原非煙反倒喜歡上了我們?!?/br> 一個高大的悄然站在門外,慢慢噙著淚走了進來——是于飛燕。他輕輕坐在我身側的蒲團,靜靜地和我一起聽蘭生說下去。 他的目光忽然閃過一絲溫柔,笑道:“也許是雙生子的緣故,我同陽兒喜怒哀樂皆心有靈犀,我發(fā)現(xiàn)我好像也喜歡上了你,可是你那時候正迷戀著原非玨。我們都不愿意你嫁到那么遠的地方。而且這樣對碧瑩的未來也不好,于是我便設計果爾仁只帶走碧瑩,然后我故意讓原非白知道,你同原非玨交往的事情,因為我們都清楚,像原非白這樣驕傲的人,即便他不喜歡你,他會替我們拆散你們的?!?/br> 心如凌遲,我唯有望著他不停流淚,卻根本不知道說些什么。我在腦中竭力回憶著同兩個宋明磊生活的過往情節(jié),想分辨明煦日和明煦蘭,心中更是難受。 窗外傳來輕輕啜泣的聲音,是守在外間的小玉,傷心地哭出聲來。 “可是你后來,還是愛上了原非白,”蘭生慢慢低下頭去,竟隱有眼意,“是故,永業(yè)三年,我決意陪你沖下山去,至少我可以戰(zhàn)死沙場,光榮地死去,也好過成為殺人工具,殺死孽父,或是死于孽父之手。我甚至幻想著,也許我可以帶你逍遙天下,逃避可惡又可憐的命運。” 蘭生哽咽著沉默了,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把臉轉向窗欞外,淚流滿面。 窗外的大雪紛紛揚揚地下得更大,似要覆蓋一切的悲傷和罪惡,還人間一個干干凈凈,而屋內(nèi)三人早已肝腸寸斷。 “大哥,還記得四妹同我們講小美人魚的故事嗎?”他慢慢睜開眼來,轉過臉來,猶帶著淚痕,笑著對于飛燕說道。 于飛燕點點頭,也笑了。 蘭生滿面愧悔,無限難地出聲道:“像我和陽兒這樣的人,本不配有情愛,我們這一生注定是孽子,又淪為復仇工具,可是卻不自量力地貪戀上了俊美的王子,所以、所以、命里注定是要化為泡沫。” 我再也忍不住,撲上去緊抱住蘭生,深深哭泣,“求你,不要這樣說,二哥?!?/br> 我想起來了,當年我講起美人魚的故事時,宋明磊聽得非常認真,也是這樣,他的俊面上還著笑,那天狼星一般的目光是這樣清澈溫和。當說到小人魚最后犧牲自己,化作泡沫時,雖然他反問了一堆問道,可是他的眼神竟然閃過一絲驚痛。 “我說過,等回到原家,你便一定要將我火焚了,因為我只是幽冥教的試驗品,那趙孟林給我下了一種奇怪的蠱蟲,連林大夫也找不到是哪種,我自己就更不知道將來會變成什么樣子。再者,我同陽兒死了,也許、也許能平復明家后人的怨氣。明、原兩家相爭,應該有一個了斷了。如今新朝已至,更應該還天下苦難眾生一個太平,”他俊美的臉上淌滿淚水,目光卻有著袒露一切的釋然。他慢慢向我們伏地,磕了一個響走,直磕得額頭滴血。我同于飛燕趕緊去拉他,可是他卻死了不肯起來。 他的淚珠和鮮血,一滴一滴落到地上,他堅定地說道:“我和旭兒一起罪孽地出生,一起不顧一切地殺人、復仇……一起設計了那么多無辜的朋友,甚至是親人……害了他們一輩子,如今雙手沾滿血腥,不可原諒,還請大哥和四妹替我好好照顧得旭,那是陽兒唯一的骨血,請你們把陽兒也一起火化了吧,一半的骨灰隨同原非煙葬在一起,另一半骨灰就同我的骨灰混在一起,然后撒到大海里,這樣也許干凈些……兩個孽子還能做個伴,黃泉路上也不至于那么冷清。” 說畢,他猛地奪過我腰間的酬情,決然閉起眼睛,向自己胸腔刺去。 宋明磊慘死的樣子又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肝膽倶裂,驚呼一聲,于飛燕早已一個手刀,快如閃電地劈手奪過蘭生手里的酬情。 咄的一聲,酬情被于飛燕甩到圓柱高處。 我趕緊死死抱住蘭生,撕心裂肺地大哭,“二哥,你要干什么呀?!?/br> “二弟,我對那個二弟也說過同樣的話,每個人都沒法選自己的爹媽出生,就像我也沒法改變,那個殘暴的潘正越是我生父。”于飛燕虎目含淚,使勁揪起蘭生的僧衣前襟,將他拉起來,面對面對他吼道。可蘭生的面目一片死灰,目中已了無生意。 于飛燕狠狠搖了搖他,迫蘭生直視著他的銅鈴大眼,繼續(xù)說道:“我從來沒有同你們說過,當我第一次打退突厥,受了先朝的封賞之時,我一心想把我那娘親接到西安過好日子,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消息一傳到聊城,我那苦命的娘親卻因為擔心自己賤妓的身份,影響了我的前程,竟然懸梁延自盡了!她苦了一輩子……卻落得如此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