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宿
歸宿 1 是最后一場電影散場的時候,聚集在一起的幾家電影院的太平門次第打開,人潮涌向街頭。汽車的喇叭,腳踏車三輪車的鈴鐺,冰果店企圖招攬最后一批顧客,特別放大音量而播送的爵士歌曲,以及人們熱烈地討論電影的聲音,構(gòu)成都市交響曲最后一個樂章的最后一個高潮。這個高潮來得突然,去得也快,當(dāng)人潮即將散盡時,電影院的燈牌一個接著一個熄滅,寬廣而看來冷落的街道,迅即落入陰暗之中。冰果店的女侍伸個懶腰,揉著貓樣的眼睛,開始打掃店里。兩三個不愿回單身宿舍的客人被攆了出來,坐在為熱氣所包圍的昏黃的燈光下,吃那不合口味的臺灣點心。無意間一聲盲女的亢厲凄清的口笛,隨著晚風(fēng)送到耳邊,隔海的鄉(xiāng)思便陡然濃重起來。 陶劍銘喝干最后一口啤酒,付了賬匆匆離開小吃攤,轉(zhuǎn)入一條橫巷。今晚,一種神秘的興奮代替了他濃重的鄉(xiāng)思。五個月里的每個月他都有這么一天興奮的日子,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去會同一個人。 “劍銘!” 一聲熟悉的低喚,發(fā)自劍銘的背后。他迅即回身去看,見慧娟正趕了上來。她穿一件素色的薄呢旗袍,鉛華盡洗,卻消退不了喝過酒的痕跡,從眼圈以下,雙頰微酡,充血的嘴唇既紅且潤,在幽暗的燈光下看來,她的一切對劍銘只代表一個名詞:誘惑! “今天我不能陪你?!彼罩鴦︺懙氖终f,“孩子病了?!?/br> 劍銘的心猛然往下一沉,顯得非常勉強地問:“什么???是大的還是小的?” “小的,吃壞了?!?/br> “那你回去吧!”他萬分不愿而又無可奈何地松手。 “過幾天我打電話給你。” “哪一天?”劍銘扳住她雙肩,很快地問。 “看你心急的那個樣子?!被劬晷χf,“快放手,我還得去買藥?!?/br> 劍銘不舍得放手,四顧無人,一攬她的雙手,重重地吻在她那炙熱的嘴唇上。 那一吻加上慧娟帶來送他的一張照片,足以抵消劍銘今晚的失望,也總算補償了他一個月來想念慧娟的痛苦。在路燈下,劍銘細(xì)細(xì)地欣賞那張六英寸大的照片,服飾神態(tài),都不是現(xiàn)在的慧娟,最有力的證明是照片角上印著重慶一家照相館的鋼印,算來這張照片最少應(yīng)該有六年了。 她為什么要送一張舊照片呢?這在劍銘是不難明白的,她不愿意以酒家女的姿態(tài)與他相見。說得再清楚一些,便是她不愿意他對她存有一個酒家女的印象。想到這一點,便自然而然撩起往事。劍銘記得第一次跟著朋友上酒家,目迷五色,茫然無主,不知何時,身后出現(xiàn)一個淡施脂粉的女郎。劍銘知道是主人做主替他挑來的,但不知該說些什么。問了她的名字——叫慧娟;聽她說話是西南口音,便問了她的籍貫——果然是劍銘隔省的人。外省女郎在酒家打滾的還不多,原可以問問她原因,作為一個可長可短的話題,但劍銘覺得那是多么不合時宜,因而幾次欲言又止。初次涉足聲色之場的他,真是窮于應(yīng)付,只好混入猜拳鬧酒的戰(zhàn)團(tuán),借作逃避。 酒闌人散,回到寂寞凄清的宿舍,劍銘忽然若有所失,那個淡施脂粉的影子,竟不容易從記憶中抹去。相反地,眉目顰笑漸漸變得顯明,每一想到,便知覿面相對。于是,在第三天,劍銘懷著異樣的心情,單獨去訪慧娟。 見了面依然沒有什么可深談的,劍銘矜持地喝酒,慧娟照規(guī)矩地侍奉,彼此落落寡合,看來像是不可能接近。然而不然,情感的滋生和心靈的感應(yīng),常隨時間產(chǎn)生。終于有一天,由慧娟提議,要劍銘陪她消磨她的一個月一天的假期。那一天的游程,開始于正午后不久的第一場電影,而終止于那條橫巷中的一家旅館。 到快分手時,她問劍銘:“你一個月賺多少錢?” “兩千左右?!眲︺憮?jù)實答復(fù)。 “從我們認(rèn)識到現(xiàn)在,你花了多少錢了?” “我不知道?!眲︺懛磫?,“你問這個干什么?” “錢是為我花的,我當(dāng)然可以問問。”慧娟帶著責(zé)備的口氣說,“我倒還記得很清楚,三個月不到,你用了快四千了,那是你兩個月的收入?!?/br> “我還有點積蓄……” “你的積蓄是預(yù)備這樣花的嗎?” 責(zé)備的口氣更明顯了。劍銘忽然興奮起來,他覺得她的話是一種暗示。但當(dāng)他還來不及考慮如何處理那一暗示時,只聽見慧娟又說: “我不希望你再到我那里去……” “不!”劍銘大聲地抗議。 “我話還沒有完。”慧娟綻開的笑容,旋即收斂,神情顯得更為誠懇,“這并不是說我們不再見面,每個月我休息的那一天,我來陪你,或者說是你陪我。記住,我是十六號休息,十五號晚上——要晚一點,我們在這里見面。平常日子你別來找我。找我我也不理你?!?/br> 她說得那么堅決,而且事后證實她確是不愿他再上酒家去花錢,以至于劍銘不得不遵守她的約定。劍銘當(dāng)然能充分理解,那是她的一番好意,然而這番好意,卻令一個有骨氣的人難以接受。他一再估量他與她之間的關(guān)系,每一個月在旅館中共度一宿,沒有任何需索,也拒絕任何饋贈,這算什么呢?若說是基于彼此的需要所做的交換,則愛情的詮釋,未免過于簡單而缺乏情趣;若說是感情的施舍,則施舍不能永遠(yuǎn),將是如何了局?而且接受這種施舍,寧不令人羞慚? 長街上二月的春風(fēng),吹來猶帶寒意,也替劍銘昏沉的頭腦帶來了清新的意念。剎那間,劍銘找到了一個解決的辦法,他決定結(jié)束他倆之間已經(jīng)持續(xù)了五個月的這種奇怪的關(guān)系。更正確地說,他是決定要開創(chuàng)新的局面,來代替舊的關(guān)系,那就是向慧娟求婚。 2 “陶秘書在嗎?” “在?!眲︺懘蜷_對講機(jī)的講話開關(guān)回答。 “請到我這兒來一趟?!?/br> 劍銘走過來推開玻璃門,進(jìn)入另一間屋子,站在背窗而設(shè)的寫字臺前。坐在寫字臺后面的是他的總經(jīng)理夏龍聲。 “這張照片是你的嗎?” 劍銘隨著夏龍聲的目光一看之下,禁不住窘得臉上一陣陣發(fā)燒。那是張慧娟的照片,不知道怎么會在這里出現(xiàn)。 “在這個卷夾子里找到的。是你的吧?” “是我的。”劍銘低聲回答。 夏龍聲沒有任何表示。劍銘原已伸出手來準(zhǔn)備收回那張照片,看夏龍聲并沒有交還的意思,又縮回手去,心里則不免奇怪。這誠然是一件荒唐的笑話,可也不是什么嚴(yán)重的事,做上司的,一笑置之或者道貌岸然地教訓(xùn)一番,原都在意料之中,亦都無不可,只不應(yīng)該也不可能有第三種態(tài)度出現(xiàn)。因此,劍銘去看他的臉色,臉色平靜如常,但壓在照片上面的微微顫動的手指,到底瞞不過人,那正是他內(nèi)心震蕩的表現(xiàn)。“難道這張照片對他有什么意義?”劍銘暗暗地采取了戒備的態(tài)度。 “對不起,我想打聽打聽。你能不能告訴我,她姓什么?” 第一個問題就讓劍銘難以回答,他真的不知道她的姓,只好說:“她叫慧娟。” “現(xiàn)在在干什么?” 第二個問題的答案,依然難于措辭。劍銘囁嚅著說:“她,她在酒家里?!?/br> “在酒家?”一種強烈的難以解釋的反應(yīng),在夏龍聲臉上一閃而逝。然后,他用略帶干澀而聽來依舊從容的聲音說:“你也許有點奇怪,我為什么打聽她?我告訴你,她原來是我朋友的太太。但是這話你用不著告訴她,免得大家不好意思。只不過……”他用親切信任的眼光看著劍銘:“她有孩子嗎?” “我知道她有兩個。大的是女孩子,小的是男孩子?!?/br> “多大了?” “差不多一個十歲,一個七八歲?!?/br> “她有家嗎?住在哪兒?” “她有家,不過我不知道住在哪兒。”劍銘停頓了一下,又補充,“她從來不帶客人或者別的酒家女上她家去的。” “噢!”夏龍聲把照片交還劍銘,推測著說,“也許她已經(jīng)嫁人了,不方便?!?/br> 這是個很合情理的推測,使得劍銘的心頭陡然蒙上一層陰影。他原就疑惑,為什么慧娟從不肯公開她的住處,也不愿意談她的身世,其中一定有她的隱痛,不便對異性談的,尤其不便對有感情的異性談,那她一定就是個有夫之婦。為了她丈夫的自尊心,不許可有“客人”在她家出現(xiàn),也為了怕客人失望,不宜于公開她的家庭情況。她的丈夫也許失業(yè)潦倒,纏綿病榻,依賴慧娟維持生命和生活;也許是個無賴,將慧娟送進(jìn)火坑,供他揮霍,所求不遂,非打即罵。這些都是社會新聞常常登載著的,只不知道她的丈夫?qū)儆谀囊活??如果是后者,他決意要將慧娟爭奪過來。如果是前者,那就讓人為難了。 不管怎么樣,劍銘現(xiàn)在所希望的是先解決一個疑團(tuán):她目前是不是有丈夫?同時,他也受到夏龍聲的鼓勵。他告訴他慧娟的許多好處,說她是過去朋友之間人人贊美的一位好主婦,又向劍銘表示,如果他有什么急用的話,他可以在經(jīng)濟(jì)上支持他。這都是在暗示劍銘:可以娶慧娟做妻子。 這些暗示大大地增強了劍銘的信心和勇氣,使他對慧娟個人,具有更樂觀的想法。本來他還有些顧忌:第一,怕慧娟不能做一個好妻子;第二,怕慧娟不喜歡別人窺探她的秘密。但這時覺得在愛情的籠罩之下,一切都應(yīng)該是可以原諒的,如果對她的住所做一次“突擊”的話,她最多有些不愉快,絕不致因此而弄到?jīng)Q裂的地步。 事實上慧娟連不愉快的表情都沒有。當(dāng)劍銘經(jīng)過一個星期的探索和跟蹤之后,在一個陰晦如黃昏的中午,成為慧娟居處的不速之客時,她的臉色是驚異而非慍怒。 “你怎么找到這兒來的?”慧娟堵著門說。 “哪怕你不住在本地,我都要找了你去?!?/br> “既然找到了,我也不能不許你進(jìn)來。里面坐吧!”慧娟讓開身體,“可是記住,我在這里姓李,我的名字叫素芬,不叫慧娟,我的職業(yè)是家庭教師兼保姆?!?/br> 劍銘想了想問:“你有下女嗎?” “給孩子送飯到學(xué)校里去了?!?/br> “我知道!”劍銘嚴(yán)肅地點點頭,“你的苦心真是讓我感動。你放心,當(dāng)著你的下女和孩子我也叫你李小姐。” “一點兒不錯!”慧娟滿意地回答。 在慧娟去倒茶的片刻,劍銘偷眼打量屋子:里外兩間,另外一個小小的廚房,都用竹籬笆圍了起來,自成院落。里面一間看不清切,外面一間的陳設(shè),卻都不是什么名貴的東西,但是擺置得錯落有致,收拾得纖塵不染。劍銘特別關(guān)心的是有沒有男子專用和常用的東西,如安全剃刀之類,結(jié)果連個煙灰碟都沒有發(fā)現(xiàn)。轉(zhuǎn)眼看到屋角小條桌一盆水仙旁邊,有好些裝藥品的紙盒子,劍銘趕緊過去細(xì)看,都是些藥片、葡萄糖、殺蛔蟲的藥片,以及果子味的咳嗽藥水等,是專門供孩子服用的。劍銘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證實了他一星期探索的結(jié)果,她真的沒有一個貧病交加的丈夫。 “你在想什么?”慧娟捧著一杯茶,用一塊雪白的手絹沿杯口擦了一圈,輕輕放在劍銘面前。 “我?”劍銘乘勢捉住慧娟的手,合在他自己的兩手中間,“你想呢?”他用一個反問來容自己考慮慧娟的意向。 慧娟微笑著抽回手去,理一理鬢發(fā),轉(zhuǎn)過臉去,不經(jīng)意地答說:“你好像有什么話要跟我說?!?/br> “對了!”劍銘毫不猶豫地接著她的話說,“慧娟,噢,不!李小姐,我真是有很要緊的話跟你說,就是不知道現(xiàn)在談是不是合適?” “怎么?”慧娟回身問。 “因為我跟你談的事,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決的,需要用理智和感情來考慮,需要從長計議。假使你今天沒有工夫,或者你的心境像今天的天氣一樣,那我們就改天再談?!?/br> “沒有什么!我有工夫,心境也不錯?!?/br> “好!坐下來談?!眲︺懪查_面前的茶杯,兩臂伏在桌上,注視著慧娟,鄭重其事地問,“你看我這個人怎么樣?好是好,壞是壞,不許敷衍!” “我為什么要敷衍?你是個很好的……” “很好的什么?” 慧娟下意識地看著屋子外面,壓低聲音說:“很好的客人?!?/br> “這不是我希望得到的回答?!?/br> “也是很好的朋友。” “還有呢?” “還有什么?” 劍銘一時語塞,同時也感到異常失望。他無聊地端起茶杯來又放下,站起身來,點上支煙,淡青色的煙氛慢慢地飄蕩著,如一縷輕紗薄縠,橫隔在劍銘與慧娟之間。 “李小姐!不,讓我叫你素芬?!眲︺懲蝗获v足,轉(zhuǎn)身面對著慧娟,激動地一口氣不停地往下說,“素芬,你為什么要送我那一張舊的照片?你為什么要隱瞞你的職業(yè)?這些我都能充分了解。但是你既然討厭這種生活,為什么還不想辦法擺脫呢?在你眼前的,雖然不是太理想的對象,但是可以說是一個很現(xiàn)實的機(jī)會,我希望你鄭重考慮。至于孩子的問題,你不必?fù)?dān)心,凡是你所愛的,我向你保證,一定也是我所愛的。你看!”他掏出一個藍(lán)色絲絨的小盒子,“我今天買了這個!”劍銘打開盒子放在桌上,不再說下去。 盒子里是一枚光芒四射的鉆戒,鑲嵌得非常精致?;劬昴闷饋戆淹媪艘粫?,依舊合上盒子,放回原處,歉疚地裝出笑容:“我很喜歡這個戒指,可是我不能要。” “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我在等一個人?!?/br> “誰?”劍銘脫口便問。 “孩子的爸爸。” 這是一個完全出乎劍銘意料之外的答案。他聽夏龍聲說過,她曾是他朋友的太太,但他的朋友呢?她又為什么淪為酒家女呢?夏龍聲為什么又鼓勵自己追求她呢?這些都是很顯明的她已經(jīng)跟他的朋友脫離了關(guān)系的旁證和反證,因此,劍銘從沒有想到過慧娟“以前的丈夫”這個因素。誰知道她還等著那個人!那么,是慧娟片面的癡心呢,還是因為仍是有夫之婦的身份,怕觸犯刑律而不敢接受自己的要求?再有,夏龍聲的態(tài)度,又是什么用意? 這一連串的疑團(tuán)攪昏了劍銘的頭腦,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話,甚至不知道該表示什么態(tài)度。這時候他唯一能想到的,乃是去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好好地想一想。 “我走了?!眲︺懞芸斓匾苿与p足。 “我們還是很好的朋友?!被劬旮谒竺嬲f。 劍銘踉踉蹌蹌往外走,忽然腳上一絆,是一件小小的紅色的雨衣被碰掉在地上。 “我陪你走一程。”慧娟順手撿起雨衣,“天快下雨了?!彼龔闹由险铝硪患〉你y灰色的雨衣,“順便給孩子送雨衣去?!?/br> 鎖上門,慧娟陪著劍銘默默地走著。走到半路,劍銘忽然想到男子應(yīng)該的禮貌,他要替慧娟拿雨衣,慧娟便交了給他。一接過雨衣,劍銘怔住了,他發(fā)現(xiàn)紅色的那件的里襟上寫著個名字:夏幗英。趕緊看另一件,也寫了名字:夏幼龍。 3 那兩個名字像是把鑰匙,替劍銘打開了夏龍聲和慧娟之間的秘密。在以劍銘為中心的三角關(guān)系間,由于這兩個名字,一切不可解者似都變成可解。 了解了這個秘密,劍銘感到自己的地位非常不穩(wěn),處境尤其尷尬。從表面看,他是這個三角關(guān)系的中心,事實上是局外人,但又不完全是局外人,可能是夏龍聲的接替者。一想到這一點,他又振奮起來,同時警告自己:不要沖動,不要冒失,當(dāng)心傷害了慧娟。 首先他可以確定的是,他絕不能裝作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繼續(xù)片面地追求慧娟,那將毫無結(jié)果,而且對慧娟是一種欺騙。剩下來的就是兩個辦法:讓慧娟知道她所等待的人,即是他的上司;或者告訴夏龍聲,他已經(jīng)分享他的秘密。再不然采取更痛快的辦法,告訴慧娟也告訴夏龍聲,然后置身事外,做一個真正的局外人。 劍銘直覺地感到向夏龍聲透露是最妥當(dāng)?shù)霓k法。于是他告訴夏龍聲:“昨天才知道慧娟的兩個孩子的名字?!?/br> “噢!”夏龍聲是有名的深沉的人,所以他的不動聲色的反應(yīng),倒也并未使劍銘感到過多的意外。但劍銘仍怕自己的暗示不夠強烈,以至夏龍聲沒有聽明白,因此再補充一句:“慧娟說她在等一個人。” 這句話卻使夏龍聲神色為之一動,然后慢慢地浮起淡淡的笑容說:“朋友們的話不錯,她真是不會變心的。謝謝你,劍銘兄,你幫了我很大一個忙?!?/br> 劍銘先則愕然,繼而恍然若失,最后則免不了氣憤。原來他的一片癡情,正好被夏龍聲利用來作為他試探慧娟的工具。這是種玩弄,也無異是侮辱,但卻無法與夏龍聲講理,更怕張揚出來被同事們揶揄,索性付之一笑,隱忍不言。只不過他自己發(fā)誓,從此再不過問他倆的事了。 這是件很痛苦的事,而且也仿佛是件令人難信的事,他對慧娟的摯愛,就這樣不明不白毫無下落。但事實擺在那里,理智告訴他,為了他自己,更為了慧娟,最好盡快忘了這事。 劍銘以最大的堅忍,克制著自己的情感,又還怕約束不住自己,產(chǎn)生任何不智的行動,因此便請假到日月潭去休養(yǎng)他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瀲滟湖光,青蒼山色,果然漸漸平復(fù)了他的心潮,重又恢復(fù)了比較正常寧靜的生活。 兩個星期很快地過去,劍銘重新回到公司,發(fā)現(xiàn)同事之間普通傳著一種“耳語”,說夏龍聲跟一個內(nèi)地籍的酒家女同居了。又有人說,那酒家女原是夏龍聲的下堂妾,這次是覆水重收。對于這些耳語,劍銘表面上也像一般人一樣,用好奇的態(tài)度去傾聽,以不負(fù)責(zé)任的論調(diào)來批評,暗地里卻禁不住去窺測夏龍聲的反應(yīng)。顯然地,夏龍聲對于那些耳語的內(nèi)容,完全知道,但正如他的性格所應(yīng)該表現(xiàn)的:既不加以解釋,也不把慧娟介紹給大家,只是一味保持沉默。在劍銘看來,這是很聰明的辦法,卻非徹底的辦法。他以異常好奇的心情,密切地注意著夏龍聲到底如何“處理”慧娟。 一天,劍銘在路上看到夏龍聲和慧娟,他趕緊躲開,卻從皮鞋店的玻璃大櫥窗上,去偷看他們的動態(tài)。夏龍聲一手牽一個孩子,孩子手里抱著許多玩具,慧娟則提著手袋在后面跟著。劍銘想看看她的神態(tài),可是玻璃上反映得不很真切,無從看起。 又一天,劍銘在衡陽路遇見慧娟一個人在買衣料。他想躲而躲不了,便在慧娟殷切的邀請之下,挑了附近咖啡館幽靜的一角,談了起來。 “龍聲告訴我,他看見我那張照片時,怕是認(rèn)錯了。多虧你到我家來看看?!被劬暧眯〕讛囍Х壤锩娴奶菈K,幽幽地接著說,“也多虧你一點不自私,才有進(jìn)一步的發(fā)展?!?/br> 劍銘苦笑了一下,默默不語。 慧娟又說:“我相信總有一天見到龍聲,真的就見到了??梢姷靡粋€人的信心是很重要的?!闭f完,她重重地看了劍銘一眼,然后端起咖啡來喝。 她所用的那些“信心”“進(jìn)一步的發(fā)展”之類的語匯,對劍銘忽然發(fā)生啟示的作用,他問她:“你高中畢業(yè)了?” “還差一年。” “那真是令人難以相信的事!我不能想象一個高中的學(xué)生,會是一個……” 慧娟知道劍銘沒有說出來的是什么,便蘸著桌上的水漬,寫了“酒女”兩字,又加上一個問號。 劍銘不好意思似的點點頭。 “那有什么!多少人家破人亡,像我這種遭遇,還應(yīng)該算是幸運的?!?/br> 于是,慧娟替劍銘解答了她與夏龍聲之間的秘密的最后一部分。她簡略地告訴劍銘,她與夏龍聲是在1948年從重慶逃向成都的途中失散的,她帶著兩個孩子,幸虧一個好心腸的軍官的幫助,方能搭軍機(jī)由成都飛海口,再坐船到臺灣。當(dāng)時舉目無親,登報找尋夏龍聲亦久無消息。一點微薄的川資,很快就用完,偏偏那個小的男孩幼龍又染上百日咳的毛病。為了生活,更為了替孩子治病,她只好投向酒家,用自己的清白之軀押借了六千元來安頓兩個孩子。這幾年來,她要維持一份不太簡單的家用,供給兩個后天失調(diào)的孩子的醫(yī)藥費,以及職業(yè)上必須支出的服飾脂粉等費用,負(fù)擔(dān)之重,遠(yuǎn)出乎常人想象之外。另一方面由于她缺乏風(fēng)塵中人那份妖冶放蕩的氣質(zhì),所以收入遠(yuǎn)不能與當(dāng)紅酒女相提并論,以致一直不能自拔。雖有類似劍銘這種客人,極力勸她“從良”,但她只能感激在心里,因為她要等待夏龍聲。 至于夏龍聲自成渝道中與慧娟失散以后,輾轉(zhuǎn)到達(dá)香港,先以難民身份住在調(diào)景嶺,自顧不暇,當(dāng)然無法找尋慧娟。以后由于同鄉(xiāng)的幫助,在一家金號中找到一個低微的職位,慢慢地在幾次投機(jī)的交易中大獲其利,便與幾個同鄉(xiāng)合伙另立門戶,逐漸發(fā)展,才有今天的地位。據(jù)夏龍聲告訴慧娟,其間曾幾次在臺灣登報找尋“李素芬”,但慧娟既很少看報,也沒有人知道李素芬就是慧娟,自然是不會發(fā)生任何效果的。 慧娟為什么會淪為酒家女?這一直是盤旋在劍銘心頭的一個謎,現(xiàn)在他獲得了滿意的解答。對于慧娟的品格,劍銘再無遺憾!同時他又從夏龍聲的觀點來設(shè)想:她是為了孩子,為了夏龍聲而犧牲的,不但應(yīng)該見諒于夏龍聲,而且應(yīng)該獲得夏龍聲的尊敬。照此說來,慧娟曾經(jīng)淪落風(fēng)塵這一點,絕不致影響夏龍聲對她的感情。由于此一分析及結(jié)論,劍銘完全替慧娟放心了。 “記住,劍銘,你始終是我最好的朋友。” 握著慧娟柔軟溫暖的手,劍銘涌起無數(shù)綺想,但隨即有一種褻瀆和犯罪的感覺,趕緊收斂心神,放開慧娟的手,頭也不回就走了。 4 一個月之后,夏龍聲宣布他要調(diào)回香港服務(wù)了。 劍銘非常清楚,這必是公司里根據(jù)夏龍聲的請求而做的安排。以夏龍聲的地位,他無法在高貴但是世俗的交際場合中,將一個做過酒家女的太太介紹給任何人,自然也不能容忍他的部屬以猜疑的眼光來看他和他的太太,因此,設(shè)法調(diào)到香港,確不失為一個明智的辦法。 就劍銘來說,這多少也減輕了他心理上的威脅。愛情是一個夢,夢終歸要醒的,醒了以后最好是趕快忘掉。因為,如果那是個噩夢,記著它只能帶給你余悸;如果那是個美夢,記著它也只能留給你悵惘。 但是,他終難排遣與慧娟的情誼,決定到機(jī)場去為她送行。轉(zhuǎn)念想到,相見徒然傷感,何必多此一舉,隨又覺得慧娟落落大方,情禮周至,自己不去,倒像存著什么芥蒂似的,顯得小氣。就這樣欲行不行,躊躇不決,等趕到機(jī)場,飛機(jī)已經(jīng)滑進(jìn)跑道了。 “你是來送我的嗎?” 劍銘真要不信任自己的耳朵,趕緊轉(zhuǎn)臉去看,不是慧娟是誰? “我不走了?!?/br> “孩子們呢?”劍銘直覺地問。 “跟他爸爸在那架飛機(jī)里頭?!?/br> “你怎么不走了呢?” 慧娟且不答他的話,披上雨衣說:“下雨了,我們到車子里談。” 一上了汽車,未等劍銘開口,慧娟先問:“龍聲在看見我的照片以后,向你說些什么?你老實告訴我?!?/br> 劍銘想了想才答:“他鼓勵我向你追求。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利用我來作為測驗?zāi)愕墓ぞ摺!?/br> 慧娟注意地諦聽著,好半晌才點點頭,冷笑道:“你弄錯了!他倒是誠心誠意希望你能夠成功?!?/br> “為什么呢?” “為什么?”慧娟大聲地說,“你好傻!他能要我這樣的太太嗎?” “那為什么他又要來找你呢?” “那只是為了孩子。為了要孩子,他不得不敷衍我,但你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慧娟噙著滿眶眼淚,木然望著車窗外面的雨絲,不勝幽怨地說下去,“兩個月來,我跟他從沒有一夜在一起,因為我的身體已經(jīng)不干凈了。這話他雖沒有明說出來,但是意思很明顯地擺著。我現(xiàn)在才知道,片面的愛情,只是一種幻想,而許多人居然能夠靠著這幻想來支持生命,那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br> “那么,”劍銘謹(jǐn)慎地措辭,“你跟他的關(guān)系怎么解決呢?” “我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慧娟的語氣像是在責(zé)問,“我跟他并沒有結(jié)婚。” “孩子呢?你舍得心愛的孩子嗎?” “不錯,我愛那兩個孩子?!被劬甑纳裆兊么葠郏Z氣帶些凄惶,“若不是因為孩子還沒有跟他爸爸混熟,我遽然離開以后,怕他們又哭又鬧的話,我在龍聲來看我的第二天,就應(yīng)該跟他分手了。不過我覺得對兩個孩子來說,我的責(zé)任比愛更重要,我的責(zé)任就是要把兩個孩子好好地交給他爸爸。孩子不一定需要我的愛,我的愛對孩子也并不重要。” “你能夠斷言兩個孩子跟著他爸爸,比跟著你來得好?” “當(dāng)然,龍聲可以培植那兩個孩子,跟著我有什么好處?” “不管怎么樣,孩子不能沒有母愛呀……” “我跟你實說了吧?!被劬杲財鄤︺懙脑?,“那兩個孩子不是我的,是他前妻生的。說起來你也許不相信,在我跟龍聲失散以前,我跟他才同居了一個多月?!被劬暧靡环N感傷悔艾的語調(diào),低聲喟嘆:“這大概就是所謂亂世姻緣了?!?/br> 沒有其他任何事物比慧娟這番話再能在劍銘心頭激起更大的波瀾!只憑了些微薄的家庭關(guān)系,慧娟能夠千辛萬苦,犧牲一切,照護(hù)教養(yǎng)兩個孩子,比親生的母親還要關(guān)切和周到。卻又對一手培養(yǎng)出來的心血結(jié)晶,能夠讓他們回到他們應(yīng)該去的地方做更好的發(fā)展,不存絲毫把持不放的私情,這是何等的責(zé)任感,又是何等的胸襟! 劍銘這樣想著,忽有自慚形穢之感,在那至美的靈魂之前,平日自視甚高的優(yōu)越感,一齊化為烏有,覺得緊緊并坐的她,對他是一種威脅。 “你在想什么?”慧娟挪一挪身體,跟劍銘擠得更緊。 “我在想,我真不配送你那個戒指。” 慧娟慢慢地笑了,如百合初放,異常甜蜜:“那我買一個送你,怎么樣?” 她的嬌憨的笑容,她的發(fā)香,她的一泓春水樣的大眼和火樣的紅唇,使劍銘完完全全意識到,她終還是個女人,一個正需要異性的愛的女人!于是,片刻之前所得自她的威脅,倏然消失。 “不過我現(xiàn)在‘失業(yè)’了?!被劬暧终f,“我也沒有錢,龍聲要給我,我不要?!?/br> “那你以后怎么辦?”劍銘偎依在慧娟肩頭,輕輕地問。 “你看呢?” “還是上酒家?” “只要你狠得下這個心?!?/br> 歡樂的縱笑蓋沒潺潺的雨聲,熱烈的擁抱驅(qū)走襲人的寒氣。從模糊的車窗向外望去,一架民航飛機(jī)隱約可見,然后漸漸清晰,又漸漸遠(yuǎn)去。汽車在雨中疾馳,飛機(jī)消失在茫茫天際,各自找尋自己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