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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古今小說(全6冊)在線閱讀 - 心潮

心潮

    心潮

    1

    透過窗紗,悄然吹來的春風(fēng),仿佛愛人的呵癢,是一種奇妙而難以忍受的刺激。

    竹士拋下書本,踱到寬敞幽靜的走廊上,投身在一張低矮寬大的藤椅中,讓輕柔得難以觸摸的春風(fēng)包裹著,感到無比的恬適和安全。他下意識地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后將頭靠向椅背,但見繁星歷歷的蒼穹,像一匹綴滿水鉆的藍(lán)色緞子,無窮無盡,一直鋪展到不可測度的遠(yuǎn)方。隨著這匹緞子的延伸,把一個人的意念慢慢地帶到高渺悠遠(yuǎn)的境界。于是,他燃起一支煙,凝視著那一星煢煢的紅色火焰,不知不覺落入思考的深淵里。

    這是一個宜于觀玩天象的晚上,也是一個宜于沉思的晚上。

    “竹士!”一陣咖啡的香味,隨著一聲女性的低喚,同時到來。

    “好極了!蕙風(fēng),我正需要咖啡。”

    “咖啡恐怕味兒太濃了,在這時候,得要淡淡的一盞龍井才好?!?/br>
    竹士微笑著端起蕙風(fēng)替他斟好的咖啡來,且先不喝,只靜靜地嗅著它那濃郁的香味。

    “你怎么不說話?”蕙風(fēng)問。

    “我在欣賞你。”竹士啜一口咖啡,接著說,“當(dāng)然也欣賞性存。一個在豪爽之中不失其細(xì)膩,一個在細(xì)膩之中不失其豪爽,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兒。我在想,結(jié)婚除非是像你們或者像恂如、芬妮他們那樣子的,要不然也就沒有多大意思了。噢!”他換了一個話題,“我接到劉恂如的信,他的孩子滿月……”

    “是??!”蕙風(fēng)打斷他的話,“我也接到芬妮的信,正要跟你研究,你去不去?”

    “當(dāng)然去!”竹士很快地回答,好像在反問,為什么不去呢?

    “我恐怕不能去了?!鞭ワL(fēng)的語句中充滿著歉疚,“性存要出差到南部去,小寶在發(fā)疹子,你替我們把禮帶去,順便說一聲?!?/br>
    “好吧?!?/br>
    “那就這么辦了?!鞭ワL(fēng)站起身來說,“你也早點睡吧,整天開會、搞計劃,也真夠你受的?!蓖A艘幌拢中Φ溃骸跋氩坏侥悻F(xiàn)在的精神這么好,跟一年半以前,真像是兩個人似的?!?/br>
    是的,一年半以前,竹士是帶著一身病痛——生理上和心理上的——來到臺灣的。

    2

    一年半以前,一無所有的竹士,由于他那僑居在菲律賓的富有的叔叔的接濟(jì),從香港來到臺灣。剛一飛到臺灣,便病倒了。倦怠,失眠,全身酸痛,缺乏食欲,然后是發(fā)高燒。

    他的親密得像同胞手足一樣的朋友陳性存替他請來一位醫(yī)師——剛從美國回來一年,頗負(fù)時譽的劉恂如。在性存夫婦殷切的目光注視之下,劉恂如細(xì)心地診察完了,輕輕地吐出兩個字:“傷寒!”然后又以惶惑的語氣說:“可是最近并沒有聽到有傷寒發(fā)現(xiàn)……”

    “病人剛從香港到臺灣不久?!毙源鏇]有告訴他,病人也是剛從內(nèi)地到香港不久。

    “那就對了?!备叽髧?yán)肅的醫(yī)師釋然了,“他的病至少已潛伏了三個星期。”然后又回到治療的本身,依然是充滿信心的語氣:“病倒是有把握的,只不過護(hù)理非常重要,而且需要隔離,因為傷寒是傳染病。我的建議最好是住院?!?/br>
    性存不愿意這么辦,他有個不敢說出來的理由:怕醫(yī)院照料得不周到。婉轉(zhuǎn)商量的結(jié)果,醫(yī)師同意在家治療。好在竹士所住的一間臥室和一間書房,是單獨的一幢房子,原是性存的故世的老太爺生前養(yǎng)靜之所,可以跟性存夫婦所住的正屋隔離開來。同時,劉恂如答應(yīng)派他醫(yī)院里最好的護(hù)士周芬妮來擔(dān)任特別看護(hù)。

    劉恂如告辭以后不到兩小時,一輛旅行車載來了周芬妮。她從隨身所帶的皮箱中取出象征她職業(yè)的莊嚴(yán)純潔的白色衣帽,穿戴整齊,立刻開始工作:打開窗戶,放下簾子,整理病床,記錄病歷……默默地、熟練地、強壯而又溫柔地支配著病室和病人。

    蕙風(fēng)在一旁看著,只是插不下手去。她既羨慕又佩服,真不能想象在芬妮嬌小的身軀中竟蘊藏著如許能量。她很快地就喜歡她了。

    “歇一會兒吧!周小姐。”當(dāng)工作告一段落時,蕙風(fēng)斟了一杯茶,親自捧給芬妮。

    “謝謝你。”芬妮用手背抹了一下額上微沁著的汗,接過茶來,“叫我的名字吧,陳太太?!憋@然,她也希望很快地跟蕙風(fēng)成為親熱的朋友。

    “好!不過你也不能叫我陳太太,因為那不公平。我叫蕙風(fēng),蘭蕙的蕙,風(fēng)雨的風(fēng)。”

    “那倒好記,跟一個有名的詞家同名?!?/br>
    “原來你也知道況蕙風(fēng)?”蕙風(fēng)有意外的驚喜。

    瓜子形的臉上現(xiàn)出微微的笑容。是謙虛的,卻也是傲然的,仿佛在說:這有什么奇怪?為什么我不該知道?

    帶著笑容喝完了那杯茶,她又忙碌地去照料病人。竹士的失去光彩的眼神,不住地隨著那俏拔的白色的影子轉(zhuǎn)動。蕙風(fēng)有點奇怪,怕是他需要什么,而又礙著陌生的年輕小姐,不好意思開口,便走近床前,俯身問道:

    “你有什么話?告訴我!竹士?!?/br>
    “我上衣口袋里有張照片?!?/br>
    “你要?”

    “不是,”竹士在枕上擺動著他的頭,“你拿去看。”停頓了一下,又叮囑:“拿回去看?!?/br>
    于是,蕙風(fēng)從竹士上衣口袋中找出一個厚洋紙的信封,憑借觸覺便可確定那里面裝著一張照片。一回到自己臥室,她迫不及待地取出那照片來看,直覺上認(rèn)定那即是他妻子的照片,因為竹士曾從信中描述過他的妻子。但蕙風(fēng)又覺得照片中人十分面善,仿佛在何處見過似的。竭力搜索記憶,終于啞然失笑,怪不得竹士要她拿回來看,原來是不愿意讓芬妮發(fā)覺。這哪里是他妻子的照片?簡直就是芬妮的形象。

    晚上,性存回家,問起竹士的情形,也問起護(hù)士的情形。蕙風(fēng)答道:

    “樣樣都好,就是一點……”

    “什么?”

    “你看!”她把照片遞給她丈夫。

    “這誠然是一種巧合,但有什么不好呢?”性存仔細(xì)看了照片以后問。

    “這樣一個人在竹士面前,不會加深他的感觸?”

    “我的看法跟你不同?!毙源鎿u搖頭,“或許正可以代替那個死了的人,給竹士某一種程度的安慰。”

    “哼!”蕙風(fēng)不屑地回?fù)簦澳腥丝偸沁@種自私的想法?!?/br>
    “對了!這一點我倒可以代表全世界所有的男人承認(rèn)。不過,”他在她額上親了一下,“你得知道,女人原是為安慰男人而存在的。”

    “男人呢?”

    “男人是為保護(hù)女人而存在的。”

    “真不要臉!”

    彼此都笑了。

    3

    由于抗生素的效力,竹士的熱度被限制在三十八度以內(nèi),而且日漸有下降的趨勢。

    他們給竹士的幫助,正如兩性性格上所表現(xiàn)的特征。恂如和性存只是科學(xué)地為竹士分析病情,告訴他應(yīng)該怎么做、怎么想,毫無保留和顧忌,把竹士看作一個最堅強最能合作的病人。蕙風(fēng)和芬妮則是細(xì)心的照料和殷切的安慰,她們讓竹士自己發(fā)現(xiàn),應(yīng)該怎么做、怎么想。

    這些清明的理智和似水的真情,匯合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再度鼓舞起竹士的生之意志。在他那荒蕪枯瘠的心田中,重新茁長出希望的綠苗。

    他深深地感激著,深深地感激和享受著這天地中的溫暖。

    這是竹士畢生難忘的印象,特別是對芬妮。在他的眼中,芬妮不是一個護(hù)士,而是母親、妻子和朋友的綜合體,她似乎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智慧,能夠察知竹士的需要——是他已經(jīng)想到的和正要想到的,而及時做適切的安排。因此使竹士初次了解,在這個世界中,女人對于男人的重要性,遠(yuǎn)比他想象中要多得多。

    然而,在感情上,竹士究竟缺少一些東西,那是唯有他的妻子才能給他的。雖然芬妮是如此地酷肖他的妻子,這一點也是芬妮所想象不到的,但她終于知道了。

    那是竹士剛脫離危險期的時候,為了保存體力,他還被禁止多說話。事實上他也不想說話,因為對于他自己,慘痛的記憶猶新,只愿保持沉默;對于別人,他的感激不但非言語所能表達(dá),甚至言語還變成多余。不過雖然這樣,他卻并不感到寂寞,芬妮常以圓潤清澈的聲音,替他念一些流暢清新的文藝作品,或者放一張旋律明快的輕音樂唱片,使他覺得并不缺乏心靈上的滋潤。

    這一天晚上,在幽幽的燈光和幽幽的花香籠罩之下,一位田園詩人的閑適的心聲,將竹士漸漸引入夢鄉(xiāng)。朦朧中還可以意識到芬妮合上書本和關(guān)熄床前臺燈的聲音……

    然后,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又醒了,聽到芬妮和蕙風(fēng)低聲談話的聲音。他不敢張眼,也不敢轉(zhuǎn)動身體,怕打攪了她們。

    “說起來也許你不相信?!笔寝ワL(fēng)在說,“他的太太跟你長得像極了。”

    “你見過他太太?”芬妮問。

    “沒有,我只見過照片,那照片還在我手里,明天你一看就知道?!?/br>
    “照片是靠不住的,也許某一個角度看來相像,另一個角度就不同了?!?/br>
    “這話當(dāng)然也是,不過那天他要我背著你看那張照片,你想那是什么意思?若不是他覺得很像的話,就不必多此一舉?!?/br>
    良久,芬妮又問:“他太太呢?”

    “死了!”

    “死了?”

    “嗯。”

    忽然,一塊輕軟的紗布覆在他眼上,有人在替他拭去淚痕。

    “不要難過!”是芬妮的聲音,“死的已經(jīng)死了,活著的要勇敢一點。你需要的是時間,時間可以改變一切!”

    “芬妮!”他不由得率直地叫她的名字,“你讓我痛痛快快哭一場!”他將頭一側(cè),用左頰壓著芬妮的右手,真的嗚咽起來。

    芬妮鼻子一酸,趕快轉(zhuǎn)過臉去,閉上盈盈欲淚的雙眼。她想不到用什么話去安慰他,只是用另一只手去撫摸他的頭發(fā),就像一個慈母撫慰一個歷盡艱辛重又回到母親懷抱的游子一般。

    4

    竹士躺在床上的第三個星期,病情已進(jìn)入恢復(fù)期,他被允許坐起來靠著,并且可以跟探病的人做有限度的談話。

    一天下午,蕙風(fēng)興沖沖地拿著一瓶葡萄酒進(jìn)來:“竹士,我請你喝酒。劉先生說,酒可以讓你的體溫稍稍下降,鼓舞神經(jīng),并且有節(jié)減蛋白質(zhì)分解的效力,對你的病非常有幫助?!?/br>
    一個病人被準(zhǔn)許喝酒是件很有趣的事,竹士雖不善飲,卻也愿意試一試。于是,蕙風(fēng)去取來三個玻璃酒杯,紫紅而澄明的液體發(fā)出誘人的顏色和香味,伴著明快的蕙風(fēng)和嫻雅的芬妮,使竹士覺得那情調(diào)比酒的本身更容易醉人。

    喝完一杯,竹士又要一杯。那種芳醇的飲料確是有鼓舞神經(jīng)的功效,竹士枯瘦的臉上,開始浮現(xiàn)愉悅的神色,微笑著說:“我最近方知道,在某些情況之下,一個人生病也是種幸福?!?/br>
    “我也要感謝你生這場病。”蕙風(fēng)指著芬妮說,“你這場病讓我結(jié)交了一個好朋友?!?/br>
    “真是,我不曉得應(yīng)該怎么樣感激你們。為了你們,我覺得不能不活下去?!?/br>
    “你看你這話多沒有出息!”蕙風(fēng)說,“難道不為了我們,你就不活下去?你有你的責(zé)任,至少是對……”

    蕙風(fēng)雖住口不說,當(dāng)然竹士也知道他自己對誰有責(zé)任?!安诲e?!彼忉屩f,“不為你們,我還是要活下去的,不過那只是消極的?!?/br>
    “這話似乎不然?!背聊税胩斓姆夷?,開始發(fā)表她的意見,“凡是完成一種責(zé)任,都是積極的?!?/br>
    “真的,你快點好起來吧,你還有許多責(zé)任要盡。今天有兩位新聞記者來訪問,我告訴他們你正病著,他們同意等你好了再來看你,同時答應(yīng)暫時不發(fā)表消息……”

    “如果一發(fā)表,”芬妮插進(jìn)來說,“我怕那些慰問信比你一生收到的信還要多?!?/br>
    竹士怔怔地聽著,不發(fā)一言。蕙風(fēng)知道他因為芬妮的話,又感動得傷心,趕緊談些別的事,岔了過去,然后告辭回家。

    “坐得太久了,睡吧!”

    在芬妮扶著竹士睡下去時,她將頭偏向一邊,不去看他。從那晚蕙風(fēng)跟她談起竹士的遭遇以后,她就一直怕正面去看他,這是一種什么心理,她無從分析。他當(dāng)然也發(fā)現(xiàn)到這一點,而且非常奇怪地也感染了芬妮的那種微妙的心理——不敢正眼去看她。但是,越是這樣,彼此越想去偷看對方,偶然視線相觸,趕緊各自躲開,他和她都想有一個人能為他們解釋這種心理狀態(tài)??墒?,終于誰也沒有敢吐露心曲。

    也許是由于酒力的驅(qū)使,竹士這一覺睡得特別沉熟,一直到午夜還未醒來。芬妮要等候他服藥,不敢去睡,面前雖攤著一本小說,但注意力時時被某些意念所牽引,無法集中在書上。她不時去看那張瘦削清秀的臉,同時也不期而然地想到另一張嚴(yán)肅英毅的臉,后者使她敬愛,前者使她憐惜。而憐惜似乎比敬愛更要在感情上多占一些分量,這一點她并不感到奇怪,因為這憐惜是基于職業(yè)上的成就而產(chǎn)生的,那就必然有所偏愛,正如一個文人偏愛他自己的作品是一樣的道理。

    但是,在她的意識中雖否認(rèn)對竹士有任何愛情的成分存在,而同時卻又感到一場隱憂正漸漸逼人而來,必須及早擺脫。

    這可以稱得是一個結(jié)論,雖然結(jié)論的基礎(chǔ)并不穩(wěn)固。沒有一種力量可以支持她將竹士逐出她的心頭,只是被暫時遮蓋起來、收藏起來。

    從那時起,她希望竹士早早康復(fù)的心情,比任何人都來得急切。焦躁不安中仿佛還夾雜著一種奇異的興奮,以至于使她的工作不時發(fā)生錯誤。偏偏這些錯誤,總是為劉恂如所發(fā)現(xiàn):譬如記錄熱度,三十六點八寫成四十六點八;應(yīng)該飯前服的藥,放到飯后去服;等等。劉恂如知道了這些錯誤以后,并不說什么,只用眼色來表示溫和的譴責(zé)——對于一個異常優(yōu)秀的護(hù)士來說,這些眼色已足夠使芬妮深深地感覺慚愧。

    終于,竹士可以不需要特別看護(hù)了。劉恂如親自駕車來接芬妮回去。車中,芬妮保持出奇的沉默?!斑@算是擺脫了!”她這樣想著,但并不覺得輕松、自然,更不會愉快。

    “芬妮!”劉恂如平靜地說,“我有一句話,實在不愿意說,可是又不得不提醒你。你我之間對于一個病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告一段落了?!?/br>
    是的,對于病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告一段落,但是,會不會是一個新的關(guān)系的開始呢?芬妮憂慮著。

    她想不出用什么話來答復(fù)劉恂如,只是報以一個微笑。那微笑絕非會心的表示,而是苦悶的象征。

    5

    若說愛情滋生于無形,則必然發(fā)現(xiàn)于分離。

    若說芬妮曾替竹士帶來了健康,則她也從竹士心里帶走了一些東西,雖然,那不能算是報酬,而且也非芬妮所預(yù)期的。

    帶走了一些什么?即使是竹士本人,也無從分辨。只是由于缺少那些東西,使竹士的生活失去支柱和重心。曾經(jīng)被奪去做人的基本權(quán)利以及他的心愛的妻子,可是代之而起的是悲憤和復(fù)仇的決心,所以心靈上還是有憑借的。不像芬妮,她的離去,只能使他陷入空虛和混亂。

    他變得失去耐心,無法靜下來好好地考慮任何事情。充塞在他的全部思維中的,只有一個要求:能夠再看到芬妮,哪怕是一面也好。

    于是,竹士慫恿蕙風(fēng)出面請芬妮吃飯,誰知蕙風(fēng)也正有此打算。不過她要請的又不止芬妮,還有劉恂如,借此作為對治愈竹士的謝意。同時她又建議竹士應(yīng)該備一點禮物致送他的醫(yī)師和護(hù)士,這多少有點出乎竹士的意外,但卻是人情上理所當(dāng)然的事,便一口答應(yīng)照辦。

    當(dāng)天蕙風(fēng)就發(fā)了請柬,自然也要告訴性存。性存卻不比他妻子把這事看得那樣簡單,沉吟了一會兒,說:

    “周芬妮怕不會來?!?/br>
    “為什么?”

    “據(jù)我知道,她是劉恂如的沒有舉行儀式的未婚妻。別人恐怕也知道竹士‘存心不良’,何必來惹這個麻煩?”

    果如所云,踐約的只有劉恂如一個人。

    想象得到的,竹士有無比的失望,自然,也不便形之于顏色,客客氣氣地吃飯談話。劉恂如是近乎剛毅木訥的一流人物,但遇到適當(dāng)?shù)脑掝},也能滔滔不絕地發(fā)揮他的獨特的見解。好在性存夫婦和竹士都是有教養(yǎng)、常識非常豐富的人,因此都能迎合客人的癖好,談得非常投機,尤其是竹士,對劉恂如有了更多的了解,由敬重而變?yōu)閻勰?,完全沒有把他作為一個情敵來看待——事實上,他也不太清楚劉恂如跟芬妮的關(guān)系。

    到客人告辭時,竹士捧出他的禮物,劉恂如謙虛地接受了。

    “送周小姐的就請恂如兄帶去吧?!?/br>
    送芬妮的禮,竹士原想另外找個機會,當(dāng)面送交。性存這樣一說,他不得不改變初衷,請劉恂如帶去。

    劉恂如回到醫(yī)院,打開禮物來看:給自己的是一套西服料子,半打領(lǐng)帶,給芬妮的是一套名貴的化妝用具和一匹用五寸高的象牙雕刻的馬,虎脊龍文,神采俊逸,是一件絕好的擺飾。

    劉恂如拿著那匹馬愛不忍釋地把玩了半天,忽然問道:“這有什么意義嗎?”

    “不知道?!狈夷莶荒蜔┑鼗卮?。其實,她當(dāng)然知道的,竹士告訴過她,他的生肖屬馬。

    這些禮物帶給他們的不是快樂而是煩惱。兩個人各懷心事度過了漫長的一夜。第二天一早,劉恂如跟芬妮商議,準(zhǔn)備回請性存夫婦和竹士。

    “好,我贊成?!狈夷菪廊槐硎就?,借以彌補她對劉恂如的歉疚——為了她昨晚上回答“不知道”那句話時所持的態(tài)度。

    “我想,用我們兩個人的名義?”

    芬妮點點頭。

    “我們的婚約是不是可以在那時候宣布?”

    芬妮不愿意這樣做,而且她也有理由支持她的看法,因為跟性存夫婦及竹士可說并無深交。同時他們也不能代表他倆的全部親友,所以在那種場合宣布婚約,并無必要,也不適宜。但芬妮終于還是答應(yīng)了。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但到臨時忽又延期,因為劉恂如奉派出差,需要一個星期之后才能回到臺北。

    而就在這一個星期中,芬妮接到竹士十封信。前面九封只是片面地示愛,第十封邀請芬妮出來見面,這就不能置之不理了,哪怕拒絕,也得有個回信。經(jīng)過長時間的考慮以后,她決定踐約,并且決定把快跟劉恂如訂婚的消息,透露給竹士。

    6

    漫步在陽明山幽靜的小徑上,竹士絮絮不斷地談起他自己的瑣事。芬妮含糊地應(yīng)著,焦灼地踢動路旁的石塊,無聊地拈弄著手里的落葉。

    竹士也許已察覺到她的反應(yīng),也許沒有。不管怎樣,他那愉悅的神態(tài),多情的眼色,充滿著機智高雅的辭令,終于吸引了芬妮的注意力,開始能靜靜地傾聽他的話。但是,這也就使芬妮更感到為難,難以訴說她想說的話。

    “這兩個月以來,對于我可以說是生命的再生!”竹士扶著芬妮,并坐在一塊光滑潔凈的巨石上面說,“由悲傷到快樂,由消極到積極,由對人生的絕望到希望的重現(xiàn),這都是你的成就,你應(yīng)該感覺驕傲?!彼麨橐环N自我激動的情緒所鼓舞,用清晰堅定的語句一口氣說下去:“但是,我并不以為我應(yīng)該對你感謝,因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唯有我們倆,才能互相支持,互相安慰,互相幫助著去探索人生的真諦,為世間一切婚姻關(guān)系提供一個理想的標(biāo)本……”

    “但是……”

    “你現(xiàn)在不必回答我。”竹士搶著說,“我不知道想過多少遍了,世界上再沒有比我們結(jié)合這一點,更自然、更合理的了,我相信即使你另有所愛,也不得不重新考慮。即使你已經(jīng)做了決定,也不得不變更那決定。你想一想再答復(fù)我,不,答允我。我先走,你可以在這里好好地想一想,這是一個宜于決定終身大事的地方!”他緊緊地攬著芬妮的腰肢,深深地吻著她的發(fā)和手,然后突然松開,快跑幾步,回身一揚手:“我替你叫一部車子等在路口?!?/br>
    目送他那飄灑不群的背影消失,芬妮有如夢魘一般。他那一番話的本身,以及說那一番話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氣勢,都足以震懾著芬妮。她仿佛真是受了他的暗示,直覺地認(rèn)為對已做的決定有重新考慮的必要。她不再想到“擺脫”的問題,即使想到,她也不認(rèn)為所謂“擺脫”一定是屬于竹士。

    現(xiàn)在,她逢到真正的歧路了。

    從下午到深夜,從那塊巨石到枕上,她都在選擇一條路走,也就是說在恂如和竹士之間選擇一個。

    而這是如此難以選擇。想到劉恂如的一項優(yōu)點,同時也就想到竹士的一項優(yōu)點,反過來也是如此。在她那無形的天平上,這一頭加上一個砝碼,那一頭也必然添上同樣的重量,始終顯不出高低。大致說來,對于劉恂如的考慮,偏重于理智方面;對于竹士,則多半是情感。但是,愛當(dāng)然是一種情感,而沒有愛的結(jié)合又被認(rèn)為是不智的,那么從情感方面去考慮,亦正等于從理智方面去考慮。她從不相信一個人的愛心可以不偏不倚地分割成兩半,同時交付給兩個人,誰知她所不信的事,終于要由她自己來證實——如果她的一切真可以不偏不倚地分割成兩半的話,那恰正是她最樂于去做的事。無奈這并不能辦到,她必須選擇一個,放棄一個。

    再沒有比難以做決定而又不得不做決定的時候更苦惱的了。慢慢地,她對如何去做決定,已經(jīng)不抱任何希望,一心所企求的只是如何可以避免去做那個決定。

    夜已經(jīng)很深,電燈的光越顯得強烈,照射到那些白漆的家具、白色的床單上面,無一處不顯出悲慘凄苦的顏色,它們以無所不在的姿態(tài),靜待芬妮去接納它們所準(zhǔn)備貢獻(xiàn)的同情。

    “這就是人生的色彩!”她在無言的嘆息中,仿佛肯定了人生是無窮無盡的痛苦和犧牲!

    于是,她推展想象,希望為她所發(fā)現(xiàn)的“真理”找到一個例證。首先,她想到劉恂如和竹士,在他們中間,無疑地,一個得到滿足和快樂,則另一個所得到的必然是絕望和痛苦。那是命定的,不可免的。

    因此使她警覺,即使能做決定,她也不能去做那一個決定!因為她不能使一個人滿足,而另一個人絕望。

    一想到這一點,她恍然大悟:這才是問題的真正的核心和關(guān)鍵。她不是要對自己負(fù)責(zé),而是要對兩個摯愛著她的人負(fù)責(zé);她不是要將她的愛歸屬到某一個,而是如何分配給他們兩個;她不是非要從那兩條歧路中挑一條走,而是可以另辟蹊徑,自己創(chuàng)造一條路來走。她發(fā)現(xiàn)到自己的錯誤是以“我”為中心,才有那些解不開的死結(jié)。而愛卻應(yīng)該是無我的、犧牲的。想到這里,她突然覺得她已經(jīng)決定了一件事。于是她便起身分別給恂如和竹士寫了信,準(zhǔn)備明天寄出,然后心安理得地睡了,睡熟了。

    7

    芬妮出走的消息,終于由她自己來證實——這一天下午,竹士和劉恂如都收到了她的信。

    警員和新聞記者們都在搜索她。所有名勝地點的旅館,和所知道的她的親友們,都被查詢過,始終都未發(fā)現(xiàn)她的蹤跡。

    當(dāng)初接到芬妮的信時,竹士的思想像是被凍結(jié)了,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不知何時被封埋在那不見天日的洞xue中。慢慢地,不盡的悔艾、惶急、慚愧,一齊都來咬嚙著他那瘡痍初復(fù)的心,然而這一切都是多余的了。他狠狠地咬著下唇,直到出血,還不肯饒放自己。

    兩個星期過去,沒有一點消息。

    又一個星期,性存夫婦要到臺南去參加他弟弟的婚禮,邀竹士一起南下觀光。他執(zhí)意不從,只是為了要守候芬妮的消息。性存夫婦無可奈何,只好將他留在家中,自己上路。他們坐的是九點多鐘的對號快車,車過新竹,時近中午,八月的陽光,炎威猶在,曬得人昏昏欲睡。蕙風(fēng)偎依在性存的肩頭,覺得雙眼異常澀重,忽然眼前一亮,她大聲叫道:

    “芬妮!”

    芬妮也已發(fā)現(xiàn)他們夫婦,正要轉(zhuǎn)身避開,一聽蕙風(fēng)高叫,不由得又回過身來。

    “真想不到……”芬妮發(fā)窘地笑著,不再說下去。

    “唉,你真是!”蕙風(fēng)熱情地執(zhí)著她的手,親切地埋怨著,“叫我們好找!”

    “踏破鐵鞋無覓處,總算找到了!”性存說,“咱們到餐車?yán)镎勅??!?/br>
    于是芬妮在前,性存夫婦跟在后面,走向餐車。蕙風(fēng)悄悄地說:

    “想辦法通知竹士。”

    “等一等!”性存輕輕地回答,“看她到什么地方。”

    機會很好,一進(jìn)餐車,正好在查票。芬妮把車票翻過來交給車長,同時用手擋著,不讓他們發(fā)現(xiàn)車票上所印的地名。但無奈蕙風(fēng)眼尖,早已看清楚了。吃飯的時候,她悄悄從桌下伸過手去,在性存手心中寫了“t.n.”兩個字母。性存會意,托故離席,找到車長,在下一站發(fā)了電報。

    從那時候開始,性存夫婦便有了默契,他們始終不提她出走那回事,就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用意在表示毫不關(guān)心,以引起芬妮疑慮。但是一個人對自己想說的話,是最難控制的,蕙風(fēng)第一個忍不住。

    “人為什么要是感情的動物?”她向芬妮說,“我覺得有時候沒有感情,倒可以省卻不少煩惱!譬如說你這一次離開臺北,我好幾晚都睡不著,竹士就更不用提了。”

    “還有那位doctor(醫(yī)生——編者注),”性存接著說,“我看他起碼掉了有十磅?!彼檬种改笾鴥扇槠鹱齑?,做了個怪相:“現(xiàn)在瘦得跟猴子一樣?!?/br>
    蕙風(fēng)狠狠瞪了她丈夫一眼,意思是“你怎么替劉恂如進(jìn)言”。

    “我真不知道還有什么好辦法!”芬妮眼圈紅紅地說,“我請你們兩位千萬別告訴他們,說是曾經(jīng)遇見過我。”

    “當(dāng)然,當(dāng)然!”性存搶著回答。

    這時已經(jīng)正午,用餐的旅客很多,他們不便久坐,付了賬回到客車。性存跟坐在他對面的一位老太太商量,替芬妮換了座位,三人坐在一起。蕙風(fēng)又故意讓她坐在窗口,自己坐在外面座位,每到停車,便特別警覺,生怕芬妮悄悄溜走。就這樣過了臺中、彰化、斗六,快到嘉義時,芬妮站起來說:

    “我快到了?!?/br>
    “你不是到臺南嗎?”蕙風(fēng)失聲問道。

    “是的,本來到臺南,”芬妮若無其事地說,“現(xiàn)在改了主意,我沒去過阿里山,乘這個機會逛一逛?!?/br>
    蕙風(fēng)還要說什么,性存用眼色加以阻止。等列車到站,他從另一個門下車,悄悄地追蹤芬妮,蕙風(fēng)則仍照原定計劃,到臺南下車。竹士已經(jīng)搭民航機先一步到達(dá),正在車站守候。

    想象得到的竹士的第一句問話是:“芬妮怎么不見?”

    蕙風(fēng)無暇去回答,因為性存的弟弟迎上來了。她替他們做了介紹,然后一起回到性存的弟弟的新居。蕙風(fēng)和竹士坐一輛三輪車,開始報告她不平凡的旅程。蕙風(fēng)仿佛比竹士還要高興,她認(rèn)為這一場角逐中,竹士仍占上風(fēng),因為他有優(yōu)先的機會去接近并改變芬妮。

    回到性存的弟弟的新居,有一位客人在等待,那是劉恂如!

    蕙風(fēng)和竹士感到意外,劉恂如也一樣感到意外,因為他沒有看見芬妮。

    于是,劉恂如先解釋:“謝謝陳先生打電報告訴我這個消息。我正在高雄,是臺北把這個電報轉(zhuǎn)給我以后,才趕來的?!?/br>
    然后,輪到蕙風(fēng)解釋:“芬妮大概發(fā)現(xiàn)我們在‘監(jiān)視’她,所以改了在嘉義下車,外子正在跟著她,你在這兒等消息吧!”

    “她還是不愿意見我們!”那個高大嚴(yán)肅的人說,“我們也最好不見她。事情總要有個結(jié)果的,讓她自己慢慢考慮。如果選擇的是別人,我相信我能經(jīng)得起這個打擊;如果選擇的是我,我希望別人也能跟我一樣?!?/br>
    “好!”蕙風(fēng)脫口便說,“這是很公平的競爭,我告訴芬妮,讓她好好地用自己的意見來決定。”

    “謝謝你,陳太太?!彼斐鍪謥?,“同時請你特別向陳先生代為道謝?!?/br>
    接著,他又向性存的弟弟握手道擾,最后面向竹士,遲疑了一下,終于把手交給竹士:“不管怎么樣,你總是我的病人,祝你健康快樂?!?/br>
    竹士有一陣從未有過的忸怩,但旋即大方地回答:“謝謝你,我很感謝你醫(yī)好了我的病?!?/br>
    劉恂如走了,留給蕙風(fēng)的是不小的煩惱——她的樂觀被一掃而空,先是恨她丈夫多事,為什么要通知劉恂如?隨后又覺得性存做得并不錯,在道義上確該有如此的風(fēng)度。于是轉(zhuǎn)而恨竹士,為什么要去愛芬妮?這就更為無理而可笑。自然,這種啼笑皆非的心情,是基于這一種認(rèn)識而產(chǎn)生的,即所謂“公平的競爭”,事實上仍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因為芬妮如果能做主觀的決定,那也就不必以出走來作為逃避了。這一點誰都很清楚的。

    到最后,蕙風(fēng)只好埋怨自己:“唉,真是,臺灣名醫(yī)很多,當(dāng)初我為什么要主張請劉恂如呢?如果不請他,根本就不認(rèn)識芬妮,事情就不會搞得這么糟了!”

    “糟糕的是劉恂如的態(tài)度,我倒真希望他能對我敵視,甚至于罵我打我!”竹士說。

    “哼!”蕙風(fēng)冷笑道,“你以為那樣你就可以放開手來,跟劉恂如在情場上拼個你死我活,而絲毫不覺得于心有愧?你應(yīng)該知道,旁人不會原諒你的,他們好好兒的一對,你憑什么去插足?”

    “我承認(rèn)你責(zé)備得不錯。但是,愛并不是罪惡。”

    “愛雖然不是罪惡,但由于愛而想占有,無法占有而想毀滅別人的幸福,那便是罪惡?!?/br>
    竹士默然。

    “你現(xiàn)在預(yù)備怎么辦?”蕙風(fēng)又問。

    “我做最壞的打算,準(zhǔn)備接受失敗。”

    “那么,怎么樣的情況之下,可以算是你的失敗呢?”

    竹士苦笑著不答。

    “你笑什么?”蕙風(fēng)一步不肯放松,“快回答我的問題!你不必希望芬妮有所決定,你們的戰(zhàn)爭,可能永遠(yuǎn)是個不分勝負(fù),甚至兩敗俱傷的悲慘結(jié)局?!?/br>
    “如果有一方撤退,勝負(fù)豈不是就分出來了?”

    “撤退?”蕙風(fēng)驚喜地叫道,“毫無疑問的,那應(yīng)該是光榮的撤退??墒牵@樣做你感到痛苦嗎?”

    “當(dāng)然!”

    “懊悔?”

    “不!”竹士莊嚴(yán)地說,“為了愛,我永遠(yuǎn)不悔?!?/br>
    “你真是我跟性存的好兄弟。”蕙風(fēng)握著他的手,熱情地說,“撤退下來,你準(zhǔn)備干些什么?”

    “明天我就回臺北。”

    “那又何必?玩幾天再回去?!?/br>
    “不,我沒有辦法安心住在這兒,救災(zāi)總會的人來看了我好幾次,也得去謝謝他們。家叔準(zhǔn)備回去投資,要找我去研究……我要做的事太多了?!?/br>
    8

    竹士的“光榮撤退”,等于移去了芬妮那架無形的天平上屬于自己一面的砝碼,從而使她產(chǎn)生了一個不需要決定的決定。

    不難想象,一個有著一份高尚職業(yè)的男主人,一個美麗能干、心地善良的妻子,一個逗人憐愛的孩子所組成的小家庭,是如何的溫馨而令人艷羨?竹士想到這個溫馨的小家庭,不由得感到安慰和自傲。

    而因此也更使他相信:一個人只要“愛”,是不一定要“被愛”的。自然,這其中不無苦味,但這苦味,正如眼前咖啡中的苦味一樣,是如此的富于情韻、耐人品嘗!

    仰望著那繁星歷歷的蒼穹,竹士感到身心無比的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