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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古今小說(全6冊)在線閱讀 - 金石盟

金石盟

    金石盟

    1

    在布達式的行列中,何其強雙眼平視,從主席臺上那位被布達者的兩條筆直的褲縫慢慢往上看——雪亮的銀紐扣,燦爛的勛標,金色和銀色的飛鷹胸章……他的視線不敢再往上移,為的是怕看見那人的臉。事實上不看也知道,兩道濃黑的眉覆蓋著深邃的眼,挺直的鼻子下面那張微凸的嘴,笑起來時,滿口雪白的牙,粒??蓴?shù)。當他生氣或者遭遇難題時,那張嘴就像封鎖了他的一切情感和思想。皮膚原來就有點黑,現(xiàn)在想來更黑了。自然啰,南海的烈日,北國的風沙,怎能不在常是一日之間往還千里的人們身上留下痕跡呢?

    突然有人在何其強的手背上打了一下,那是他左面的甘錦道。何其強矍然發(fā)現(xiàn)自己成為隊伍中突出的一員,趕緊向右面看齊,恢復正常的姿態(tài)。

    “……張相則中校曾有過輝煌的作戰(zhàn)紀錄,是空軍的優(yōu)秀干部。這次調到本聯(lián)隊來擔任中隊長的職務,不但是第xx中隊的光榮,也是聯(lián)隊的……”

    是聯(lián)隊的什么,何其強沒有聽見。他又在想別的了。

    散會以后,回到機場,張相則的一切立刻成為在休息待命中的飛行員的中心話題。

    “新隊長給大家的印象不錯?!备叔\道說。

    “我們是同學?!焙纹鋸婋S口應答。

    “他是xx期的,怎么會是咱們同學?”

    “我跟他在文學校同學?!?/br>
    “哪兒?”

    “聯(lián)大。”

    “怎么沒有聽你說過?”

    何其強不答。

    “奇怪,是什么東西給你帶來了困擾?”甘錦道看看何其強陰霾難掃的臉色,管自走開。

    “豈止是困擾!”何其強在心里回答。那是他心靈上的鉛塊,情感上的包袱,如此沉重,而又如此難以擺脫。何其強在想:“能夠抹掉對于過去幾個月的記憶,像撕掉一張日歷一樣簡單,那該多好?或者,發(fā)明一種藥物,能有選擇地使人消除某些回憶,那么這世界上的自殺者和精神病患者將會絕跡,而大部分的人都會快樂得多?!?/br>
    不幸的是人間沒有比感情更難以捉摸,沒有比回憶更難以控制的東西。因此,何其強的痛苦,遂亦難以避免。

    如果有人問何其強:“在人與人的交往之間,你所知道的最大的錯誤是什么?”他會告訴你是“嫉妒”。同時他會告訴你一個故事來支持他的觀點。

    一個剛毅木訥,一個飄逸不群,他們是同學,而又同時追求一個美麗的女同學。飄逸不群的志在必得,旁觀者亦認為他一定可以擊敗對手。而女同學經(jīng)過理智的抉擇以后,讓剛毅木訥的取得勝利,飄逸不群的歸于失敗。

    失敗者不甘于失敗,勝利者亦別有苦衷。后者的父親思想陳舊頑固,要他的兒子娶他事業(yè)上的伙伴的女兒為妻子。因此,情場的勝利給那個剛毅木訥的年輕人帶來的不盡是快樂,還有煩惱。他知道他無法從他父親那里取得婚姻自由的承諾,也不能讓他父親知道他的“勝利”。唯一可以采取的辦法是偷偷地結婚,讓生米煮成熟飯,再來托親友向他父親疏通。

    這是一個弱點,失敗者對此毫不顧慮地加以攻擊,而攻擊的目的不是泄憤,只是想挽回失敗的命運。他寫信給對方的父親告密,造成他們父子之間尖銳的對立。自然,勝利者被攪得焦頭爛額,但失敗者還是失敗,那女同學并未失去她所屬意的人。

    于是,那個頑固的老人,一怒而登報聲明驅逐“劣子”?!傲幼印眲t一直在想辦法求他父親的饒恕,經(jīng)過不斷的努力,總算有些進境。老人不承認兒子,卻承認并喜愛孫子。為了維系感情,女同學的嬰兒一斷了乳,就在祖父身邊。兒子苦苦哀求他父親到臺灣來,頑固的老人并不為所動,甚至可說是賭氣:你要我跟你一起走,我偏不!無可奈何之下,兒子只好含淚就道,孩子則仍舊留給祖父。

    就這樣,身為勝利者的男同學失去了父親,女同學失去愛子。推原論始,只因為他那封告密信。

    如果何其強肯告訴別人這個故事,他也絕不肯指出這故事中的人物即是他自己,以及張相則、尹文玫夫婦。張相則結婚以后,因為家庭經(jīng)濟供應斷絕,輟學投考空軍。何其強在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以后,跟著也投身空軍,但從他當見習官起,便千方百計回避著張相則,特別是知道張相則的父親失蹤以后。可是現(xiàn)在,何其強所憂慮恐懼的那一天,終于來了!

    2

    何其強站在張相則的辦公桌前,他仍舊不敢去看他那位過去的同學、現(xiàn)在的長官的臉。

    “坐著談!”

    “是?!焙纹鋸娕擦伺采眢w,仍站在原處。

    “我早聽說你在這兒?!睆埾鄤t站了起來,一面走著一面說。

    “……”

    “我知道你飛得很好。”

    “……”

    “結婚了吧?”

    “還沒有。”

    “為什么不來看我們?我跟文玫常常提到你……”

    何其強的心一陣絞痛,他急促地打斷張相則的話:“隊長!”

    “嗯!”張相則停住腳看著何其強,等他說話。

    那是多么難于啟齒?何其強低下頭去,逃脫張相則的視線。但他感到沉默的難堪,更甚于談論難堪的話題,于是他鼓足勇氣,囁嚅著說:“過去,過去我非常對不起你,也對不起……”

    “不!”張相則的語氣是那么堅定有力,不容人懷疑他的決心,“咱們不必再談過去?!?/br>
    沒有經(jīng)過深思熟慮,一種在沖動之下突發(fā)的勇氣,輕易地被張相則所挫折,何其強無法也不敢再把話題引到那上面去。但在他心里又引起一個新的疑團:“為什么他不愿再談過去?”這個疑團從張相則的辦公室一直帶到飛機上。

    那是一次例行訓練,甘錦道是他的副駕駛。起飛爬高,到“改平飛”以后,交給甘錦道飛。到達目的地裝載了器材,立刻“回航”,回到本場已經(jīng)暮靄四合,但在兩列整齊的跑道燈照耀之下,落地并無困難。依照傳統(tǒng)的習慣,正駕駛負責起飛落地。何其強使用由南往北的三十六號跑道,飛機轉入“第五邊”,開亮機翼前面的落地燈,強烈的光芒將飛機與跑道的關系位置,顯示得更清楚。何其強直覺地感到“測距過高”,如果勉強著陸,輪子將在跑道中段以后方能接觸地面,飛機勢必沖出跑道。因此立刻下了個決心:

    “go around(復飛——編者注)!”

    一面說,一面把油門推出四十英寸以外,飛機重獲得起飛馬力,在甘錦道的協(xié)助之下,低低地掠過跑道,鼓風直上。

    這一次何其強已具戒心,在第三邊多飛了一分鐘,造成一個“長五邊”,由機場南面遠遠地就對準了跑道“下滑”。

    “under short(不達標——編者注)!”甘錦道提醒何其強。

    矯枉過正,變得無法進場。何其強苦笑著推上油門,做第二次重飛。

    “別胡思亂想了!”何其強嚴重地警告自己。這時恰有兩架有權優(yōu)先降落的飛機到場,何其強在空中等候了十分鐘才加入航線。轉到第三邊作了落地前的檢查,與指揮塔臺通話,知道正有風速二十海里的左側風。一轉入第四邊,何其強立刻發(fā)現(xiàn)測場仍嫌過低,這一次他可不愿再重飛了,在第五邊稍微拉高機頭,補油門進場,同時又要修正側風,但飛機歪歪扭扭、蹦蹦跳跳地總算落了下來。

    何其強滿懷懊惱,連晚飯都不想吃,和衣躺在床上,自己對自己生氣。重飛兩次,最后還來個三級跳式的落地,真是太丟人、太泄氣了!

    何其強本來就飛得很好,從那一次起他下決心要飛得更好??墒鞘屡c愿違,常常不能稱心如意地cao縱飛機。不但部隊長發(fā)現(xiàn)他的技術情況產(chǎn)生了很大的曲線,跟他一起飛行的同伴們也在奇怪,何以何其強忽然飛得這么“陋”了?至于他本人,先則惶惑,繼則痛苦,最后簡直快對飛行失去信心。同時他也不斷感到張相則所給予他的無形的威脅。在情感的數(shù)學上,快樂加上煩惱等于減法,煩惱加上煩惱則變成乘法。何其強漸漸消瘦,漸漸沉默,難得看到他臉上有一絲笑容。

    部隊長和飛行安全官來找他談過幾次話,由于他極力隱藏心境,并不能找出他技術退步的真正原因。最后,大隊長采納了張相則的建議:下令何其強暫時停飛,以待進一步的研究。

    這對何其強自然是個打擊,但也不妨說是解脫。他對作這個建議和接納這個建議的人,并無絲毫怨恨。相反地他知道是為了他的安全著想,他應該感激。

    但是,他也知道在這個隊上再待下去,他不可能再飛得像從前那樣好。由于這一想法,很自然地促使他做了一個決定:請求調差。

    “你為什么要請求調差?”張相則問他。

    “因為我最近飛得不好?!?/br>
    “還有別的原因嗎?”

    何其強想了想,答道:“沒有!”語氣非??隙?,仿佛確是仔細想了,確是沒有才那樣回答。

    “你自己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最近飛得不好的原因在什么地方?”

    被問者欲言又止,最后還是搖搖頭:“沒有?!钡州p輕地接上一句:“調到別的隊上,也許可以飛得好一點?!?/br>
    “噢——”張相則仿佛對這話很感興趣似的,“那是什么原因?”他站了起來,順手從桌上拿起“八一四”,遞了一根給何其強。這一友好動作,乃是他下面這句話的前奏:“我希望你告訴我真正的原因!我們過去是同學,現(xiàn)在是同事,將來退伍以后還要做朋友,應該可以無話不談?!?/br>
    何其強將這幾句話在內心反復考量,他禁不住暗問:“真的可以無話不談嗎?那么上次你為什么不愿談過去呢?”

    當他還沒有決定應該用什么方式來“無話不談”的時候,張相則低沉的語調,打破了令人感到窒息的沉默:“你不愿意告訴我,我當然也不能勉強你。不過,假使說你是因為技術有問題而調出去的話,對你的前途妨礙很大。再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們不能把有問題的人推到別的部隊上去。即使推了出去,你也不會受別人的歡迎。你考慮過這點沒有?”

    這幾句話倒是擊中了何其強的要害,那確是需要考慮的一個問題??哲姴筷犑窍嗷バ湃?、相互負責的,一個因為本身條件不夠而被調出的飛行員,在新部隊中若非經(jīng)過嚴格的訓練和考核,直到被認為合格為止,是不會被派服任何作戰(zhàn)任務的。在目前幾乎失去飛行信心的他,是不是能夠通過那種嚴格的考核,而況,或許還要另換一種新機,還真沒有把握。同時,別人并不知道他另有衷曲,只說他是某部隊不要的人,一向好強的他,豈能容忍這種批評?因此何其強的信心動搖了。

    “我勸你暫時打消調差的念頭?!睆埾鄤tnongnong地噴了口煙說,“如果你愿意的話,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我的co-pilot(副駕駛員——編者注)。”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何其強雖然萬分不愿,但他無法表達他的意志,只好默默地接受。

    3

    飛機滑到跑道進口。“45°檢查”情況良好,張相則做了個手勢,何其強拿起話筒,呼叫指揮塔臺:“三五三請求進四跑道?!?/br>
    “三五三準許進四跑道?!彼_回答。

    三五三號機乃進四起飛位置,再檢查再呼叫:“三五三請求起飛。”

    “三五三可以起飛。注意機場西北有壓路機?!?/br>
    “roger(收到——編者注)!”

    于是張相則用右手柔和地往上推油門,螺旋槳越轉越快,速度也越來越大,發(fā)動機的吼聲震耳欲聾。坐在右面座位上的何其強看到轉數(shù)表指示2700,油門正好五二時,便一拍張相則手背,接過油門讓它穩(wěn)定在那個位置上。張相則雙手輕輕往后拉駕駛盤,飛機跟著離地。先踩一腳剎車,讓輪子不再空轉,然后示意何其強收“起落架”,自己則騰出右手轉動“調整片”,逐步爬高。沿路收聽氣象報告,天氣越來越壞,張相則修改了他的飛行計劃,改用儀器飛行??斓侥康牡貢r,他問何其強:“ks的儀器下降程序,你熟不熟?”

    “可以?!?/br>
    “那么你來做落地!”

    “我做落地?”

    “是的。我完全信任你?!?/br>
    何其強轉臉去看張相則,他正拿起話筒代替副駕駛的任務——呼叫塔臺:“ks塔臺,這是空軍cxx三五三,高度五千,航向三六〇,五分鐘到達電臺,請求穿云下降,并作g.c.a.管制進場。請回答?!?/br>
    “空軍三五三,這是ks。你可以通過電臺,保持高度,在空中待命?!?/br>
    何其強也從機中聽到了電臺的回答。他不知道從什么地方來的興趣和信心,躍躍欲試的情緒不斷高漲。接過駕駛盤,非常正確地保持原來的高度、速度和航向,在灰茫茫的云層中穿越。突然,“無線電羅盤”的指針掉了下來,正指著180,那表示不偏不倚恰從電臺的上方通過。這五千尺高度的空層,屬于他所有,雖然地面風雨交加,云里一團混沌,何其強卻有近兩個月來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從無線電中,何其強知道在他下面有兩架民航機和一架美國海軍飛機也在等待。另一架空軍的“軍刀”則已到達“最后高度”,正由地面管制進場。

    四千英尺、三千英尺、兩千英尺,每降落一架,在上面的各機,按照電臺的指示,依次遞降一千英尺?,F(xiàn)在,三五三號機已經(jīng)低空通過電臺,由g.c.a.照雷達鏡幕上顯示的情況,指揮進場。到了第五邊,換上另一個人的聲音跟飛機通話。

    “空軍三五三,這是‘最后管制員’,我的聲音好不好?請回答?!?/br>
    “ks地面管制進場,這是空軍三五三。你的聲音很好,請指示進場。”

    “空軍三五三,聽到了。以后不要再回答。你離著陸點七英里,請降低到下降空速。你現(xiàn)在離跑道中心線左面三百英尺,向右轉一度?,F(xiàn)在你的方向三六〇。航向速度保持得很好。在進入下滑航路前,建議你把‘阻板’放好。離著陸點五英里,你現(xiàn)在接近下滑航路,開始下降,保持每分鐘五百英尺下降率。離著陸點四英里,正在航線上。塔臺準許你低空進場,檢查輪子,放下鎖好。跑道很滑,著陸時注意。你現(xiàn)在比航路低四十英尺,調整下降率,低三十英尺、二十英尺、十英尺,好,你修正得又快又好,正在航路上。離著陸點三英里,航向三六〇。離著陸點二英里。離著陸點一英里,高度x百x十英尺,云高一百英尺。現(xiàn)在已到地面管制進場最低限度,我繼續(xù)告訴你的方向與高度,請你自己判斷決定……”

    張相則迅速向何其強看了一眼,他毫無表示,也就是不顧天氣,決心進場的表示。

    “最后管制員”也繼續(xù)指揮:“正在航路上,你的下降率航向保持得很好,在航路上,現(xiàn)在通過跑道頭,你快要看見跑道……”

    豁然開朗,飛機出云,跑道正在前方。何其強輕輕往后帶頭,改成“平飄”,兩旁的房舍景物,在既密且粗的雨絲中,倒退如飛,就像看一張放映次數(shù)太多的陳舊影片一樣。

    輪子輕穩(wěn)地著地,何其強立刻開車,到速度能夠控制以后,再重新開車,緩緩滑行,一切手續(xù)處理得非常細膩。到達指定地點,完成所有的動作以后,摘下耳機,微笑著說:“在副駕駛的座位上做穿云下降,我還是第一次?!彼煳樟藥紫伦笫郑骸坝米笫謈ao縱油門,我不太習慣。”

    “我這個考試太苛求,也太大膽。不過,”張相則伸出手來,“你確是可以信任的。”

    何其強也伸手相握,發(fā)覺張相則一手心的汗。他得意地笑了。

    4

    第二天,在正駕駛的名單上,重又發(fā)現(xiàn)何其強的名字。

    兩個月來重壓在心靈上的鉛塊,就這樣輕易地被移去。他所特別感覺安慰的張相則那種充分信任的友好態(tài)度,簡直令人感激涕零。這自然也是寬恕他的過去的有力表示。

    晚上進城看朋友,準備慶祝一下。朋友不在家,卻有兩瓶金門高粱留著給他。為喜悅和輕松所籠罩的何其強,無法拒絕這兩瓶醇冽名酒的誘惑,找了一家他所欣賞的館子,一個人開懷暢飲。興奮的情緒,不斷擴張、彌漫,他從這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覺得無一處不是可愛的。

    然后他又回到自己的世界,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包圍在濃重的酒味和嘔吐以后所遺留的難聞的氣息之中。所有的興奮和快樂一齊消失,只剩下失悔和不安。他吃力地抬起手腕看表,長短針聚集在11上面?!霸懔?!”他記起上午應該輪著他值班警戒。趕緊掙扎著爬下床來,先一口氣灌下幾杯冷開水,然后扶壁走到盥洗室,擰開水管,讓清涼自來水沖刷頭面,這才感到舒服些,立刻穿衣服上機場。

    “你記大過一次?!币坏綑C場,甘錦道就告訴他。

    “記大過?”何其強怕是聽錯了,再問一遍,“是記大過?”

    “可不是記大過,都已經(jīng)公布了?!备叔\道接下去問,“你昨晚上哪兒喝的?憲兵把你送回來,我簡直都認不得你了?!?/br>
    何其強不知如何回答,他只惦記著一點:“中隊長怎么說?”

    “讓你一來就去見他?!?/br>
    遲疑著進入中隊長辦公室。張相則面如秋霜,劈頭就問:“你看到昨天的通告沒有?”

    “什么通告?”何其強莫名其妙。

    “總司令的命令,空勤人員不準酗酒。昨天上午就特別通告了。”

    “昨天上午我在宿舍休息,下午一到場就出任務,回來都天黑了。我還不知道總司令有這個命令?!?/br>
    張相則不響。神氣之間,仿佛詞窮似的,又好像做了一件什么魯莽的事。

    “我……”

    “你……”

    兩個人同時開口,自然是何其強讓張相則先說:“你知不知道晚上違犯軍紀,今天耽誤了警戒?”

    “是。”何其強點頭承認,但不知為何有口服心不服的感覺。

    “如果你愿意寫一個悔過書,我可以請求大隊長減輕你的處分?!?/br>
    “那是我應得的處分?!痹捯怀隹冢纹鋸娏⒖贪没诓粦撨@樣傲慢??墒窃捯咽詹换貋砹?。

    “好,你去吧!”

    回到宿舍,何其強自怨自艾,愧恨不已。忽然,他發(fā)現(xiàn)一個疑問:“為什么中隊長要這樣急于處分自己?連給自己一個辯護的機會都不肯,這是一種愛護部屬和處事對人應該有的態(tài)度嗎?”

    這是一個疑問,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是疑問。何其強想否定它,而終于不能釋然。于是張相則和他之間的一切,自然而然地又被重新?lián)焓捌饋砉懒俊KX得不可解釋的事太多了,為什么他推托著不愿意提起往事?為什么他不同意自己調差?為什么他要在自己對飛行快失去信心的時候,加以嚴峻的考驗?

    “這一切不可解釋者,乃是基本看法的錯誤。”他忽然找到了這個答案。接著而來的是不寒而栗,就像在臥室中發(fā)現(xiàn)一條毒蛇一樣。

    現(xiàn)在,一切都可以解釋了。他之不愿意談起往事,即是拒絕接受自己的道歉;他不同意自己調差,是不愿自己脫離他的掌握;他要自己做那個穿空下降,是存心難倒自己;他迫不及待地要處分自己,是要把握機會打擊自己,更重要的是在技術上他無法達到使自己停飛的目的,只好另外用手段??傊?,他要慢慢地折磨自己,巧妙而又刻毒地報復,將有無數(shù)陰謀,層出不窮地在等待。

    這解釋是如此圓滿,然而卻是如此可怕。

    從此,何其強懷著與毒蛇同處的心情看待他的中隊長。同時他宿命地相信那是他應得的報應,因此產(chǎn)生了一種愚昧而可憐的心理:不求上進,只求早早還清他的“債”。一半是情緒,一半是故意,飛行技術乃又形成曲線,竟致參謀部門不大敢派他任務。他也樂得偷懶,遇到任務下來,有信心的時候便接受,否則只要隨便假借一個理由就可以推掉,而遇到這種情況,往往是中隊長成為他的“預備人員”來代替他。這在何其強也是可以解釋的:“他是故意如此,使自己的缺點暴露得更為顯明。”

    同事都對他不滿——連甘錦道在內,大隊長也不止一次地查問,獨有張相則常加庇護。“這用心何在?不問可知?!焙纹鋸娮约赫J為看得很清楚。

    終于有一天,張相則“用心何在”,何其強不愿再問。因為,張相則殉職了。是圣誕前夕,當何其強在朋友家享受有火雞的晚餐時,張相則因為發(fā)動機空中起火,人機俱毀。

    是張相則代替何其強出任務,也就是說張相則代替了何其強犧牲。不論如何,何其強覺得總負有道義上的責任。他原想早早還清舊“債”,誰知反又加上新“債”,而且永遠無法償還,這是何其強特別感覺難過的地方。

    這時他想起尹文玫。他決定要去做任何有益于她的事,借以減輕自己的歉疚。

    5

    十幾年不見的尹文玫,在此境遇中,遠比何其強所想象的來得理智、冷靜。

    “你這樣關切我,相則也會感謝你的。”當何其強說明來意之后,尹文玫這樣回答,“政府對遺屬照顧很周到,而且我在臺灣沒有孩子,可以出去做事,生活絕不致發(fā)生問題。我只是要求你一樣?!?/br>
    “是什么?你盡管請說。”

    “我要求你的是,對相則不可誤解!假使如此的話,那是對死者最大的侮辱。相則會死不瞑目。”她站起來開啟五斗櫥,從一個嵌螺鈿的木盒子中拿出兩封信,遞給何其強:“你看這兩封信。”

    何其強慎重地接過信來。一封開了口的是張相則寄給尹文玫的,另一封還沒有拆開的是尹文玫寄給張相則的。十二月二十四日的郵戳,正是張相則失事那一天,想來一定是因為收信人已經(jīng)亡故,所以退回原處。何其強先看這一封:

    相則:

    你的來信收到了。我非常贊成你的辦法,衷心歡迎其強來住一兩天。明天大休,你帶他來好了。如果他不肯來,你也不妨把這信給他看。

    家里…………

    何其強無心看她談家常,趕緊看另一封。一眼找到“其強”兩字,便接著看下去。

    其強的一切,使我很苦惱。在靜下來時,我常常檢討自己,我讓他當我的副駕駛,是表示我和他休戚相關,同一命運;我勸他不要調差,是為他前途著想,以其強的聰明,這兩點我想他是了解的。我所錯誤的,第一是第一次見面時他顯然要向我道歉,而我因為談起往事便痛心,所以不愿再談,可能使他誤會。第二是他喝得大醉讓憲兵送回來之后,我非常痛恨,為了整飭軍紀,也是希望他好的心太切,給了他應得的處分。這一點并無錯誤,錯誤的是憤怒之下,cao之過急。從此以后,他就對我有了另一種看法,以為我借題發(fā)揮,向他報復。他的偏見固執(zhí)得可怕,讓人解釋都不敢解釋,在無辦法中想辦法,我只好用感化的方法。譬如說,凡是他不愿意去的任務,都由我代替他,以冀他有所覺悟。無奈鐵石心腸,無動于衷,難道人世間的誤會和距離,真是不可糾正彌補的?

    昨天晚上我又通盤研究了一下,我覺得唯一的癥結是在其強不相信我會原諒他。我準備破釜沉舟跟他談一談,但必須有你在一起,你可以替我做證人。如果你同意這個辦法,我準備邀他到我們家來玩。他來了以后,你要強調這一點:他過去有對不起我倆的地方,我們已充分諒解。他對我們的父親和孩子并無絲毫責任,因為他當初既無意傷害父親和我們的孩子(而況那時候還談不到孩子),同時以后一切不幸的發(fā)展,也不是他所能預料的(因為其強有“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想法,所以要強調這一點)。

    看到這里,其強手足冰冷,熱淚迸流。他痛恨造物是如此不仁,時間是如此無情,竟不容張相則多活一天,好使彼此的誤會渙然冰釋,讓自己親身領受他的誠摯的友情,也讓他親身接受自己最至誠的感激和敬意。更痛恨的是自己是如此的荒謬、愚蠢、狹隘、卑劣!對像他這樣待朋友深厚周至的用心而竟予以歪曲,那真是天地間的奇冤!以至于使這個最好的朋友郁結難宣,甚而代替自己犧牲,且是赍恨以歿。

    “死者已矣!”文玫拭著淚說,“活著的有雙重的責任,要盡自己對死者的責任,也要替死者盡未了的責任。一個人發(fā)生錯誤不要緊,要緊的是要知道錯誤,彌補錯誤。你只要了解相則,相則就沒有白死?!?/br>
    “相則沒有死!”何其強揮舞著手臂叫道,“相則沒有死!他活在我們所有的人心中?!比缓?,過度的激動忽然平靜,收斂情感,歸于理智,他莊嚴地對文玫說:“我用我的生命和人格向你保證,我要替他討還血債,他也一定能夠討還血債。這是后死者的責任,也是我唯一能夠報答他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