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陳嬤嬤收拾好，朝二人屈膝，徐云棲便知?已妥當(dāng)，提著?裙擺先一步往拔步床去。

    燈吹落，各自擁著?一套被褥，安睡無言。

    晨光熹微，裴沐珩照常醒來，身子如同渴醒的獸，發(fā)出昭然的訊息，他側(cè)眸看向身側(cè)的妻子，徐云棲俏生生的面頰往他這一側(cè)靠著?，秀發(fā)胡亂堆在引枕，面頰殘存一抹酡紅，被初生的朝陽蘊染出瑰艷的色彩，柳枝般的胳膊從被褥里探出半個，搭在胸口。

    縱欲傷身，裴沐珩向來自制，不假思索壓下念頭，只是看著?身邊躺著?熟睡的人兒，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已娶妻的事實。

    默了片刻，裴沐珩替妻子掖了掖被角，便悄聲下了塌。

    過去二人從未同寢，徐云棲沒有伺候他晨起?的習(xí)慣，裴沐珩也沒有喚她。

    照舊是醒來后，裴沐珩消失得無影無蹤。

    徐云棲揉了揉酸脹的胳膊，看著?陌生的床榻，腦海里閃過一些糜艷的片段，怔忡片刻，也無額外的表情，喚來丫鬟洗漱更衣。

    昨日使臣抵達行宮，皇帝為了挫對?方銳氣，沒有立即召見他們，只吩咐秦王設(shè)宴款待，今日晨起?，大?兀使節(jié)正式拜見皇帝，裴沐珩與一眾皇孫文武聚在乾坤殿。

    大?兀三王子當(dāng)場獻了三匹汗血寶馬，一塊用?和田碧玉雕刻而成?的巨型壽字玉山子，十?幾箱西?域來的金銀珠寶賀皇帝大?壽，而后兩國交換了國書。

    皇帝捏著?大?兀國書，當(dāng)場未做任何表態(tài)，只吩咐他們?nèi)バ?。

    午膳草草用?了些粥食，皇帝看著?那國書皺了眉，招來幾位重臣商議。

    國書最先遞到秦王手里，秦王細(xì)細(xì)看了幾眼，旋即搖頭，

    “他們好大?的口氣，想要十?萬擔(dān)生絲，十?萬單茶葉，此外還有藥材，簡直是豈有此理?，到底是他們求和，還是咱們求和！”

    文國公在一旁笑?，語氣里透著?幾分無奈，“這次咱們雖然把對?方鉚了一口狠的，對?方卻也曉得咱們后繼乏力，故而才敢趁此要挾?！?/br>
    秦王面色鐵青，“這份國書必須退回去更改，他們要和談，就必須拿出誠意來。”

    燕平在一旁問文國公，“他們給的條件是什么？”

    文國公是這次北征大?軍的主帥，由他負(fù)責(zé)主持和談一事。

    文國公答道，“戰(zhàn)馬三萬匹，皮毛五萬條，還有些麝香藥材一類，再者與大?晉在宣府之北的橋頭堡設(shè)立互市?！?/br>
    兩國地?貌迥異，均缺乏各自需要的藥材，藥材一欄互通有無，無可指摘，但戰(zhàn)馬和皮毛卻不同，皮毛可用?來鍛造鎧甲，戰(zhàn)馬更是大?晉緊缺的物資，只是大?兀給的這些數(shù)目，朝廷并不滿意。

    秦王道，“必須加籌碼，依我看……戰(zhàn)馬要十?萬匹，皮毛十?五萬條，此二條無可更改，也不許談條件，否則便讓大?兀的使節(jié)回去。”

    秦王說的是氣話。

    蕭御問文國公，“倘若依照秦王殿下的要求，將國書退回去，大?兀會如何？撕毀和談協(xié)議，翻臉迎戰(zhàn)？”

    蕭御畢竟是文臣，不太懂邊境戰(zhàn)況。

    文國公與皇帝對?了個眼色，沒有立即吱聲。

    目前是大?兀尚有戰(zhàn)力，而大?晉沒有，真的要打起?來，指不定誰吃虧。

    裴沐珩從文國公臉色中看出一些門道，幽幽笑?道，“既然大?兀尚有戰(zhàn)力，那文國公想過沒有，他們?yōu)楹翁岢龊驼?？真的只是攝于大?晉威勢嗎？”

    皇帝看著?孫兒，“珩兒，莫非你接迎大?兀使臣，有所收獲？”

    裴沐珩作揖道，“回皇祖父，前日夜里，孫兒佯裝喝醉回帳，無意中探聽到，大?兀之北的齊齊哈爾河罕見出現(xiàn)斷流，大?兀境內(nèi)很可能?已出現(xiàn)干旱?！?/br>
    皇帝一驚，

    “原來如此！”秦王撫掌一笑?，“既如此，咱們態(tài)度必須強硬，逼他們答應(yīng)咱們的條件，提供十?萬匹戰(zhàn)馬來。”

    但事情沒有這么簡單。

    秦王的國書退回去后，大?兀三王子仿佛早料到會如此，提出一個請求。

    “陛下萬壽在即，不如咱們兩國比武，以?來助樂?！?/br>
    大?晉豈能?露怯，自然得應(yīng)下這個要求。

    但私下，文國公神色凝重與皇帝道，

    “陛下，這是他們的緩兵之計，意圖用?比武威懾大?晉，看來，這次比武，他們有備而來?！?/br>
    隨后幾位肱骨口若懸河，商議如何排兵布陣，給對?方一個下馬威。

    但皇帝眉頭依然緊鎖。

    將其余人揮退，只留下了文國公與燕平，最后又借著?處理?文書折子的由頭，把裴沐珩留下了。

    裴沐珩坐在一旁替皇帝翻閱文書，將折子分門別類整理?。

    這廂文國公見皇帝臉色難看，便徑直開口了，

    “陛下該是看出來，這次大?兀目的并非和談吧?！?/br>
    皇帝搖著?頭，捏著?那比武奏章往地?上一扔，

    “他們哪里是來和談的，是打著?和談的旗號，來跟朕要東西?的，朕心里咽不下這口氣，文國公，朕問你，倘若真要打，大?晉還撐得住嗎？”

    文國公露出苦色，起?身拱手，“陛下，真要打，自然能?打，只是必定是民不聊生哪。”

    “可總不能?任由他們捏著?鼻子吧！”皇帝伏案而起?，怒色沖沖。

    燕平跟著?站起?身，沉吟道，“陛下，不管如何，眼下得把和談應(yīng)付下去，不能?被對?方捏著?鼻子走，他們要比武，咱們作陪，但是，接下來不急著?和談，就讓他們在行宮吃酒玩樂，醉生夢死，且看看，誰比誰更沉得住氣?！?/br>
    皇帝聞言臉色好看了些，“這個主意不錯，且這么辦?！?/br>
    文國公望著?窗外夜色幽幽，長嘆一聲，“可這些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啊?！?/br>
    說到底，國庫虧空，軍糧不繼。

    皇帝聞言神情復(fù)又凝重幾分，忽然間就看到那邊一絲不茍整理?文書的裴沐珩，開口問，“珩兒，你不是去了揚州一趟，事情辦得如何了？”

    燕平與文國公均朝裴沐珩看來。

    裴沐珩起?身繞至皇帝跟前，行了一禮，“皇祖父，孫兒回營便給您上了個折子，您忘了瞧嘛。”

    皇帝撫了撫額，回眸看一眼御案，仿佛在尋折子，隨后似想起?來了些，“你好像是說要改革鹽政？”

    “是?！?/br>
    “怎么改？”

    裴沐珩拱手一揖，正色道，“朝廷素來實行鹽引制，商戶從朝廷手里購買鹽引，去鹽場支鹽，再往指定州縣分銷，朝廷得了銀子，收于國庫，用?于各項國政?！?/br>
    “可如今軍糧緊缺，運輸不濟，孫兒便想了個法子。”

    “什么法子？”皇帝期待看著?他。

    裴沐珩道，“開中！”

    文國公與燕平交換了個眼色，不解其意。

    裴沐珩解釋道，“準(zhǔn)商賈將糧食運到邊關(guān)指定要塞，再給與鹽引，商賈拿著?鹽引回鹽場兌鹽，再行分銷，如此可省卻了朝廷運糧之苦，也能?充實邊境，最大?程度解決軍糧不足的難題?！?/br>
    殿內(nèi)驟然一靜。

    山間的天?暗的很快，沒多久暝色四起?，司禮監(jiān)掌印輕輕燃了一盞宮燈。

    書房驟然亮堂了。

    皇帝怔怔看著?他，腦海將他的話來回嚼了幾遍，覺出其中要害來，干瘦修長的手臂抬著?，半晌沒有尋到支撐，離他最近的燕平察覺，抬手伸過去，皇帝緊緊捏著?他掌心，這才尋到借力點，眼底抑著?激動?道，“妙啊?！?/br>
    燕平也十?分振奮，由衷贊賞道，“著?實很妙，如此效率更高，也免了朝廷購糧派糧的艱苦，三公子智慧絕倫，世間罕見?！?/br>
    文國公也在一旁拍案叫絕，“陛下，快些將三公子遣來兵部吧，有他在，臣領(lǐng)兵作戰(zhàn)無后顧之憂啊。”

    皇帝露出與有榮焉的笑?容來，“哈哈哈?！?/br>
    高興一陣，想起?難纏的大?兀使團，皇帝再嘆，“不過，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

    裴沐珩料到皇帝會這般說，笑?道，“所以?，孫兒還有第二策。”

    “哦？快快說來！”

    文國公和燕平攙著?皇帝坐在案后，三人紛紛看著?他。

    裴沐珩道，“陛下當(dāng)知?，我大?晉與蒙兀素有商貿(mào)來往，這些商戶每年依照朝廷規(guī)定的數(shù)額，往大?兀輸送生絲茶葉一類，可您也知?道，朝廷定下的數(shù)目遠(yuǎn)遠(yuǎn)不夠大?兀所需，故而，那些商戶私下瞞天?過海，用?各種法子偷運生絲茶葉鹽去大?兀，高價出售，賺取利潤?！?/br>
    “所以?呢？”

    “所以?，臣的意思是，您下旨，遣人前往橋頭堡抽分局，調(diào)取五年內(nèi)大?宗貿(mào)易來往紀(jì)錄，尋到商戶名?錄，以?勾結(jié)外敵為由，查抄這些商戶，一來，斷了大?兀供需，扼住他們咽喉，占據(jù)談判主動?權(quán)，二來也可充實國庫，以?備軍糧?！?/br>
    皇帝聽了這席話，微微吸了一口氣。

    文國公在一旁笑?著?撫掌，

    “好計謀，好手腕，不愧是陛下的嫡孫?！?/br>
    燕平也深以?為然，想了想道，“陛下，要查的話，臣可提供一個方向，”

    “哦？”

    “臣在戶部觀政時，曾記得晉州一帶有不少商戶，專做大?兀人的生意，他們不僅買賣生絲鹽茶去大?兀，更私下偷運火藥前往大?兀?！?/br>
    晉州盛產(chǎn)煤火硝石，大?晉絕大?部分火藥均產(chǎn)自此地?。

    裴沐珩聽了這話，輕輕瞥了一眼燕平。

    秦王私下在做什么，裴沐珩也有所察覺，這個時候，這位內(nèi)閣首輔將皇帝視線往晉州引，可謂是不著?痕跡，一著?妙棋。

    如此，將來太子事泄，倒是還把他給捎上了，不愧是首輔，借力打力，玩得爐火純青。

    皇帝頷首，“有了方向，查起?來就更方便了，只是人選嘛……”

    裴沐珩立即拱手道，“陛下，人選，孫兒也替您想到了?！?/br>
    “哦，你說?！?/br>
    裴沐珩笑?著?看向燕平，輕聲吐出三字，“燕少陵。”

    燕平微微吃了一驚。

    皇帝撫著?下顎尋思道，“燕少陵？”

    文國公在一旁接話，“陛下，少陵公子素來有幾分意氣，讓他去查抄晉州商戶，是不二人選?！?/br>
    皇帝哈哈大?笑?，“確實如此，那小子朕已許久不見，可皮實了？”

    燕平滿臉苦笑?，“什么意氣，無非是有幾分痞氣，這個差事，給他嘛倒是好，就怕他辜負(fù)了陛下深意?！?/br>
    皇帝心患已解，舒適地?靠在背搭上，沖著?燕平笑?道，“咱們都老啦，該讓年輕人歷練歷練了。”

    燕平迎著?皇帝這意味深長的一笑?，緩緩瞇起?眼，慢慢彎腰道，

    “那臣便替那不成?器的豎子，謝陛下隆恩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