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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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遠相貌清秀,眉宇之間透了少年人獨有的凜然正氣,當(dāng)小刀落在女孩手腕,眉間一蹙:“抱歉。” 他頓了頓,又低聲道:“別怕,我不會用太大力氣?!?/br> 女孩靜默不語,眼看著手腕上血流如注,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唯有臉色越來越白,形如單薄紙片。等玉碗被逐漸填滿,楚箏身形已是不自覺一晃。 周遠小心按住她肩膀。 這邊籠罩著幽謐的靜,那邊的太子還在氣得跳腳:“糖呢!這回如果還是那么難喝,我就再也不碰了!” 很快場景一變,來到另一處院落。 這是個精致的小院,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臥房的木門被輕輕打開,露出楚箏蒼白的臉。 女孩一向平靜無波的面龐上,頭一回出現(xiàn)了類似于困惑的神色。 她院子里的石桌原本空空蕩蕩,此刻卻被端端正正擺了盤點心。 太子體弱多病、身形孱弱,為了能保持與之相似的相貌,她向來被禁止大吃大喝,諸如此類的點心rou脯也很少見到。 盤子里的東西算不上華貴,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小吃,楚箏拿起其中一塊桃花糕,放在鼻尖嗅了嗅,神色淡淡送入口中。 周遠是太子的貼身侍衛(wèi)。 之后的記憶匆匆閃過,楚箏身為太子替身,幾乎被時時刻刻綁在后者身旁,除卻二人以外,周遠的身影同樣時常浮現(xiàn)在畫面之中。 用膳的時候,他抱著長劍靜靜候在桌旁;乘涼的時候,他一言不發(fā)立在涼亭外邊;輪到每月放血的時候,他便拿著小刀,每次都會對她說上一聲“抱歉”。 這是他們兩人唯一的交談。 而同樣地,每次取血后的第二天,當(dāng)楚箏步入庭園,都能見到不知名人士送來的甜點。 有時是市面上常見的果干,有時是稀奇古怪的糖豆,更多是香甜軟糯的桃花糕,比起宮中極盡奢華的大魚大rou,實在顯得格格不入。 畫面漫無目的變幻許久,等終于停下,謝鏡辭赫然置身于一間熏香繚繞的書房。 “東邊的一個小國被攻破了?!?/br> 太子懶洋洋靠在椅背上,比起最初豆芽菜般的男孩,已然長成了十五六歲的少年模樣,奈何身形仍是瘦弱,個子也不高。 他一邊笑一邊咳:“諸國混戰(zhàn)的局面估計不遠了,楚幽人不杰地不靈,怕是茍活不了多久?!?/br> 一旁的周遠正色道:“太子殿下,慎言。” 太子冷笑輕哼:“遲早會有那么一天。周遠,倘若楚幽國破,你打算怎么辦?” 立在黑暗里的青年沉聲應(yīng)答:“大丈夫以死報國,天經(jīng)地義?!?/br> “以死報國,多不劃算?!?/br> 少年太子發(fā)出惡劣的嗤笑,目光一晃,落在身旁奮筆疾書、與自己有九分相似的那人身上:“反正到時候我也不會死掉,不如你跟著我,咱們帶上金銀珠寶,繼續(xù)享受榮華富貴?!?/br> 楚箏沒應(yīng)聲。 謝鏡辭俯身低頭,飛快看一眼她桌前擺著的紙頁,似是學(xué)堂課業(yè),只不過姓名一欄上并非“楚箏”,而是規(guī)整的三個大字:江寒笑。 她心有所感,微微側(cè)過身去,看向太子面前的紙張。 同樣寫著江寒笑。 既然是替身,就要替得足夠徹底,除了相貌身形,名字必然是頭等重要的大事。 從進入皇宮的那一刻起,她就被剝奪了姓名、人生、自由生長的權(quán)利,以及未來的無限可能。 太子把算盤打得夠滿,卻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當(dāng)敵軍攻入皇城,周遠非但沒把楚箏送去他身邊,反而豁出性命,帶她逃出生天。 這本應(yīng)是毫無懸念的局,奈何毀在一念之差。 “學(xué)學(xué)學(xué),整天都要學(xué),煩死了?!?/br> 太子不愛念書,在書房沒待上一會兒,就開始滿心煩躁地打哈欠,最后干脆把課業(yè)一丟:“我聽說外邊的人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倒好,長這么大,連皇城都沒出過――這哪是皇宮,跟籠子似的?!?/br> 周遠很是耐心:“太子體弱,不適合長途跋涉。” “你們兩個都是從外邊來的?!?/br> 少年來了興致,嘴角一咧,看一眼楚箏所在的方向:“喂,你,你家鄉(xiāng)是哪兒的?” “……皇城。” 她開口,嗓音已然與少年相差不大,只是更清凌幾分:“我也沒出過皇城?!?/br> 太子露出極為嫌棄的神色。 “皇城以外,的確有許多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觀?!?/br> 周遠溫聲笑笑:“諸國亦有與眾不同的景象,例如月燕的沙漠綠洲,秦越的山水如畫,關(guān)一年一度的洪潮……若有機會,我能帶二位前去轉(zhuǎn)轉(zhuǎn)?!?/br> 楚箏本是沉默不語的。 她習(xí)慣了安靜無言,此時卻忽然抬起頭:“真的?” 青年一怔,在與她對視的瞬間彎起眉眼:“自然。在下從不會對姑娘說謊?!?/br> 太子又是一陣意味不明的冷哼。 她聽不出其中蘊藏的意思,靜靜看向少年眼睛:“你不想去嗎?” 對方還沒做出應(yīng)答,畫面又是一轉(zhuǎn)。 謝鏡辭見到連綿不絕的火光,身側(cè)哀嚎陣陣,求救聲此起彼伏。 戰(zhàn)火連天,這是楚幽國破的日子。 瘦弱的少女站在房間里,周圍是迎面而來的眾多侍從。他們要將她接去東宮,來一出貍貓換太子。 “陛下已然戰(zhàn)死,敵軍要見太子。” 其中一人冷聲道:“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是時候輪到姑娘回報皇室了。” 敵軍兇殘至此,一旦太子現(xiàn)身,將會迎來怎樣的下場,答案昭然若揭。 好在楚箏是個完美的替身。 相貌身形樣樣相符,甚至因為沒有情根,從不會感到恐懼與躊躇。這個計劃完美無缺,只需要讓她在城門拖上一段時間,真正的太子就能得到逃亡的機會,如他所說過的那樣,帶著金銀珠寶重獲新生。 她沒說話,無比乖順地向前,邁出房門時,被陽光刺得瞇起雙眼。 也正是在這一剎那,身側(cè)突然襲來一道疾風(fēng)。 突變來得毫無預(yù)兆,當(dāng)黑衣青年殺進重圍,漫天火光里,響起幾聲不敢置信的尖嘯。 正如謝鏡辭所想,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周遠出現(xiàn)在了楚箏身側(cè)。 身為太子貼身侍衛(wèi),他動作又快又狠,長劍疾舞,擊得對手節(jié)節(jié)敗退,四周是此起彼伏的喊叫與驚呼,周遠并不在意,將瘦小的少女扛在肩頭,迅速離開。 謝鏡辭與裴渡緊隨其后。 帶走替身,無異于與整個皇宮相抗、置太子于死地。皇城破落至此,宮中亦是亂作一團,青年在亂箭與火光中穿行,塞給楚箏一張信紙。 這封信,那縷神識曾對他們二人說起過。 那時殺機四伏、九死一生,她剛一打開,就因突如其來的變故一陣顛簸,將它掉落在皇宮之中,只不過匆匆一瞥,沒看清信上的內(nèi)容。 謝鏡辭想不通。 既然進入識海之后,他們的的確確滯留在這段記憶,那按理來說,云水散仙的心魔應(yīng)該正是誕生于此。 要想勘破心魔,必須解開心結(jié)。 ――可她的心結(jié)究竟是什么? 從頭到尾,除了如今的國變,這個故事始終沒有太大起伏。 周遠出于愧疚,每月為她送上甜點;向她承諾將來的山水之游;也在國破之際挺身而出,將她帶出皇城,得以存活。 這理應(yīng)是最好的結(jié)局,就連在此之后,楚箏修成散仙、周遠身為凡人,亦是活到了八十多歲,若說在整個故事里,有誰的下場不那么盡如人意―― 謝鏡辭的胸口被轟然一敲。 太子死了。 一旦楚箏離開,前去城門面見敵軍的,必然只剩下太子一個。 這個故事的邏輯其實很奇怪。 按照她之前的推測,楚箏也許會對周遠心存感激,后者卻沒有理由舍命救她。 他們沒說過太多話,彼此都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以楚箏的性子,理應(yīng)不可能因為幾句道歉、幾塊點心,就生出難以舒解的心魔。 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 這么多的記憶紛繁復(fù)雜,被她仔仔細細藏在識海深處,即便過了千百年,也仍然清晰又鮮活。 除了她和周遠,在無數(shù)變幻的場景里,還有著另一道影子。 箭雨紛飛,周遠被刺穿小腿,悶哼一聲,踉蹌摔下長階。 少女手中的信紙隨風(fēng)遠去,匆匆一瞥,沒來得及看清內(nèi)容,目光卻認出了筆跡的主人。 “我們已經(jīng)離開皇城?!?/br> 周遠竭力起身,將她重新抱起,沒注意到楚箏怔然的神色:“姑娘,你再堅持片刻?!?/br> 識海中出現(xiàn)了間歇性的震顫。 謝鏡辭似乎有些明白了,究竟什么才是云水散仙心魔的源頭。 記憶四涌,碎開鏡面般雜亂不堪的紋路,一瞬間虛實相接,她凝神匯聚靈力,引出一道清風(fēng)。 被吹落的紙頁,重新回到少女身邊。 火光大作,不知是誰在遠處發(fā)出癲狂的尖笑,如同利刃刺破血色,旋即便是無盡廝殺。 楚箏伸手,將信紙捏在指尖。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看。 然后在某一刻,突然掙脫了青年的束縛,在摔倒在地的同時迅速起身,向著另一處方向狂奔。 許許多多的記憶碎片緩緩凝結(jié),匯成半透明的鏡像,浮現(xiàn)于半空。 在那張染了血的信紙上,與她一模一樣的字跡,認認真真地寫: [有件事一直想向你道歉。 還記得你頭一回給我放血嗎?我不信那老道的妖言惑眾,也不想見你難受,于是佯裝成厭惡至極的模樣,把盛了血的碗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