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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君幸年在線閱讀 - 第一百四十章雨沾云惹

第一百四十章雨沾云惹

    覃隱

    她的一只手放在小腹,一只手垂在旁側(cè)。一點力氣也使不上。視物如罩朦朧薄紗,似夢似幻。她見到他站在她的身邊,想呼喊,發(fā)不出聲音,想觸碰,動不了身體。

    覃隱站在旁邊看了她好一會兒,彎下腰手臂穿過后背和膝窩,將她抱起來,帶離尹府。他帶著她坐在護城河邊,河水安靜地流蕩,她安靜地靠在他身前。

    “你看,烏篷船就是從那邊來的?!彼种赶蛞粋€方向,“我到南城第一個見到的人是蔣昭,然后就是你。第一個結(jié)識的人是蔣昭,第二個是你的父親。為還他的恩情,我追隨你來到玦城,這一追,就是十年?!?/br>
    “十年前我做夢都在想把你送走,總是不成,偏我這個人不服輸,屢敗屢戰(zhàn),越挫越勇。”他低下頭靠近她,額頭碰著她的,“十年后我做夢都在悔恨當年逃婚的事?!?/br>
    清垣河上映照明月,她的手被放在他手中,柔軟無力?!拔医?jīng)常告訴自己,已是叁生有幸,不像嚴庭艾,天人永隔,不像寧諸,斷絕深宮。但我跟他們不同,我沒辦法繼續(xù)往前走。”

    “你不明白我在說什么?!彼∑鹨唤z笑,“或者說你不想明白我在說什么?!?/br>
    他離開時,她的發(fā)簪勾住了他的冠,玉冠被扯掉,一頭白發(fā)散落下來。

    頤殊唯一能動的瞳孔驟然放大,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仿佛是尸毒的幻覺在作祟,他蒼白的外表,那些白色像是細碎的粉塵。粉齏構(gòu)成了他,細細嗅聞,才知是骸骨余燼。她的靈魂伸出手穿過了他的發(fā)絲,但她的軀體移動不了本分。

    他抱起她,往水邊走去,渡口了無人煙,只有零星幾艘漁舟與商人的貨船停泊。不遠處的離岸邊依舊秦樓楚館,燈火闌珊,夜輝如晝。

    頤殊看得到他的下頜,他的眉宇,他眼里的決絕與悲涼,就是無法說出一個不字。她想說不,不要,不要再往前走了。但這些通通斷絕在喉嚨里,被淹沒,被覆蓋。

    他只需要再往前一步,就能抱著她一起跳下去。

    他抬頭望向明月,就是不低頭看她一眼。

    “你只是看著我自我折磨罷了?!?/br>
    跌入水中那一霎那,他放了手。她先是感受到肢體末端的力量,再是身軀,她能動了。像是蒙塵的封印解除,她在水下重新恢復了自由。

    她會泅水,下意識劃動雙臂往水面游去,但她在水底下看到的是他完全失去求生意志的放棄掙扎,安靜地閉上眼任由自己往河水深處落下去。

    她只能朝著他游過去,帶著他往渡口岸邊游。他的銀發(fā)在水中飄散似流螢,她這次真真切切拂過了他的發(fā),也實實在在抱到了他。他知道入水就是尸毒的解藥,他沒有想讓她死。

    他只想了結(jié)自己的性命,在她面前。

    她費力拖著他上岸,雙手交迭在一塊壓他的胸腹腔,找不到人幫忙,她只能無助地自己一遍一遍嘗試。遠處傳來馬蹄聲,好在的是牙錯帶著馬車姍姍來遲。

    “你去哪里了?!”她快要分崩離析,“你家主子要尋死你都不在!”

    牙錯沉默地幫著她把他搬上馬車。

    寂寥的街道,寂寞的車夫趕著馬車穿過深巷人家,車廂搖晃顛簸,車上的兩個人寂靜地相依相偎,頤殊伏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聲。

    -

    馬車在曲家院子停下,屋內(nèi)傳來幼童哭嚎聲。她踉蹌著走下馬車,涼風尚未風干她濕透的衣裳青絲,柔順地貼著身軀,勾勒出玲瓏有致的線條。她在下車之前已有預料,對上尹輾的眼睛,仍感到沉重濃烈的心驚,無可言喻。

    “我們的孩子怎么樣了?”尹輾靠坐在木榻上問。

    “很好?!彼吇卮鹚?,邊讓人把昏迷不醒的覃隱送到房中。

    “他怎么了?”似是才想起這個弟弟,風輕云淡地關懷一句。

    她沒有說他尋死,而是說:“你說‘擇日完婚’的時候就沒想到他會今天這樣?”

    “曲頤殊,”他起身離開位置,走到她身前,低頭看她,“若不是你提議做我的女人,你的命留不到今天,不想死的話,就不要違背你的諾言?!?/br>
    十年前,也是一個夏夜,她衣衫浸濕,他在龐將軍府屠遍滿門。十年后,她的衣服依然沒干透,卻沒有被他推開,而是被他扯住衣帶拽向自己。

    “你身上軟肋太多,處處是弱點,想要權,想要自由,又想要不必掩蓋野心勃勃。你難道不知道想要的太多,欲望太滿,就極易好被人拿捏?”

    她并不逃避他的逼近,直視著對方道:“我現(xiàn)在只想活著?!?/br>
    “你最好是?!彼砰_她,擦過身側(cè)揚長而去。

    覃隱依舊未醒。

    曲家娘子請不起貴的大夫,只把尋??磦€頭疼腦熱的江湖郎中請過來為他診治?!笆撬约翰辉敢庑选!崩洗蠓蜣壑话押尤绱讼铝私Y(jié)論。

    頤殊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他的心跳鏗鏘有力,意識卻選擇下沉,沉入很深很深的河底,至今她無法將它打撈上來。河床布滿碎石瓦片,她在河中行走,遍體鱗傷。

    她想要一個結(jié)局,但很多事都很難有結(jié)局?;蛟S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結(jié)局,他最想要的,不再是帶她逃離這個滿是灰塵的人世間,而是同她葬在一處,合于一墳。

    他沒有理由在最后一刻松手。只能是,他一開始就沒這么打算。若想到晚安,一別永安,留她在這世上也未嘗不可。未嘗不可。

    她有一種鈍挫的痛感,像是鈍器擊打在胸腔,無聲但回響化為擴散開來的疼痛,一下接一下砸在心臟。她慢慢俯身垂首,停在他的耳側(cè),用只有他們兩人聽得到的聲音說話。

    “我見過你所有的樣子,憎惡我的,厭恨我的。讓我憎惡的,讓我厭恨的。但凡見過這些模樣的你,都不會輕易對你動心,向你許諾?!?/br>
    他的唇蒼白,而她的唇絳紅,隔著寸余之間,輕輕吐露著心事。

    “不可排除你今天也是在算計我,因為你這個人卑鄙無恥,什么花招都想得出來?!?/br>
    “我知你陰暗,偽善,淵沉,玩弄權術,算計人心,滿肚子心機城府。”

    那種鈍感化作一柄尖利的長矛,鋒利漂亮,撕裂空炁。

    “我也知道你殺過很多人,不為天理,不為道義,僅僅為一己私欲,你是那樣的惡人?!?/br>
    但是——

    “若我能自救,早就自救。若我能得救,早就得救?!?/br>
    “偏偏我無法抵抗,無力自救?!?/br>
    那是一種設定好的機關,一種天定的命格。

    “覃翡玉,除了你,我沒有愛過別人?!?/br>
    -

    頤殊

    尹輾早些年把韓浣的獨子帶在身邊,作為人質(zhì),讓他煉制邪藥。憑心而論,他對那孩子夠好,教養(yǎng),治學,衣食,一樣沒落下。外人看在眼里也是懂事早熟的少年君子。

    可有一年,那孩子突然拿一柄短劍妄圖在他邪毒發(fā)作時近身刺殺他。被捉到之后,叫喊著他為復仇,等這一天等了兩年,要他血債血償。別人的孩子終究是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

    后來那孩子不知道被他葬在了哪里。他倚靠在窗邊思考這件事,有暗使來向他稟告消息:“主上,天子已離開祉夜城,不出兩日可到行宮?!?/br>
    那年大雪,他專為那孩子定做了一身狐裘,少年站在屋檐下發(fā)呆之際,他輕輕為他披上。他愣住一瞬,道,謝謝義父。如今想來,大抵是冰棱使他想到母親,在計劃如何復仇。

    他當年隨手折下屋檐下的冰棱扎進那女人的心臟,依這孩子的年齡分明該沒有記憶才對。

    “在想什么?”在他對面的中年男子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隨口問道。

    “沒什么?!彼栈匾暰€,“在想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記憶的。”

    那人將兩枚丹藥放進他手中,“這個是長生丹,延緩衰老?!彼幏扛鞣N珍稀草藥應有盡有,最絕密寶貴的不過此物,“這個,是花無虞,可解百毒,提前服下百毒不侵?!?/br>
    尹輾收下丹藥,“給叁叔六伯他們的長生丹功效不夠,是藥物稀缺了么?”

    “你那所謂的弟弟殺了我們這么多無姓人,不打算做個交代?”中年男子不置可否。

    “隱生的事情做的很好?!币毜?,“再說區(qū)區(qū)幾個無姓人,傀儡罷了。你們精心培養(yǎng)數(shù)十年,也死在他的手下,不正說明他的價值高于你們訓練的所有人?”

    “現(xiàn)在說太早了?!币屋p笑了一下,“是什么天資,且等著再看看?!?/br>
    -

    七月中旬,陰風翻幔,雨澀燈暗。

    覃隱走進屋子,吹滅燭焰,蹲下身近距離看她的容顏。

    頤殊伏案枕在書上,這會兒醒了,靠上他的肩頭,聲音虛弱:“抱我回房?!?/br>
    上次落水又心竭染了風寒,她的病還沒好完。本打算修訂完手頭的文章再去與尹輾做個了斷,可假若事情真的能一步一步按照計劃走就好了,天總不遂人愿。

    也是,倍道而妄行,則天不能使之吉。

    浴房湯池剛建好不久,他抱她在池邊坐下?!敖裉焓ブ枷聛?,”他給她松解衣物,自己再脫去靴履外衫,“圣上已將我外放至潯州,做潯州司牧,你愿意跟我去嗎?”

    “愿意?!鳖U殊側(cè)臉靠在他肩上,想也不想作答。

    覃隱黑眸光亮一瞬,“你愿意?你真的愿意?”

    他如果聽到了她上次說的話,就不會這么問了。

    不過還好他沒聽到。頤殊眼皮子跳個不停:“……是有什么大事發(fā)生?”

    覃隱不作答,算是默認。他的滿頭銀發(fā)已經(jīng)用草藥染了回來,可鬢角依然垂落幾縷漏網(wǎng)之魚,頤殊拽他的頭發(fā),“尹輾只叫我待到你醒來,你答應了他什么?他放我在你這里住這么久?!?/br>
    他用掌心裹覆她握發(fā)的手,淡淡道:“你病得毫無征兆,而且有大喜大悲之證,胎兒不足叁月易小產(chǎn),他大抵是想保住這個孩子,放你在我這里再合適不過?!?/br>
    “……胡扯?!彼榛厥?,不滿地抱怨,“原來他從來不是為我而來,只是利用我要挾你做事罷了。如果他不設計欺騙我,在能要挾到你之前,我寧可自我了斷也要與你一刀兩斷?!?/br>
    早該想到的。從來都是如此,她卻還以為那人有動情,心思巧取地迂回斡旋。

    “對不起。”她摟住他的脖子,這么多年,對不起的事還挺多,具體哪一件也說不上來。

    其實這些事情尹輾自己也可以做到,他對他動過殺心,也的確是為她而來,覃隱剛想解釋,轉(zhuǎn)念一想又作罷。因為他向來卑鄙無恥,什么花招都想得出來。

    他伸手指尖一掐,捻掉花蕊造型燭臺的燈芯,室內(nèi)芬芳馥郁,凝神靜心。他將她頭頂發(fā)髻的飾物一一除去,“我查過近幾年關于尹家的所有資料,這些東西匯集在我的大腦里,像膨脹的腐尸一樣,手與手,腳與腳拼接,組合成一副完整的人骨樣貌。”

    “尹家極難有后,可能是因為你體質(zhì)特殊的原因,尹輾尤為看重這個孩子。這孩子是你的保命符,就算我不在了,他也會護你到最后。不管對誰,你都不能輕易放棄這孩子。”

    她的心顫了一下。不管對誰,也包括他嗎。她抬頭看向他,他神情平淡,無波無瀾。她問:“可尹輾不是尹廖的養(yǎng)子嗎?不是尹氏的骨rou尹家也會看重?”

    “興許是種詛咒?!闭慈緞e人鮮血,家族子嗣單薄的詛咒,“尹家在吸收外來有才能的人進入主家這方面從不吝嗇,甚至不計前嫌。但他們也會精心挑選培植下一任家主?!?/br>
    “……你過去是被他們選中的那個?!?/br>
    “或許吧?!瘪[抱著她入水,坐在臺階上,靠在池邊。

    他輕輕摩挲嘴唇,舌端都是嗜血又嗜殺的味道。

    頤殊坐起來,湊上前將唇印在他的唇上,刻意地停留。

    尹輾說她會給他帶來危險,頤殊覺得他才是危險之源,恨不得遠離。他誰都沒抓牢,也哪邊都不先放手。若他真是兇險,不放手讓人避禍才是喪盡良心。

    現(xiàn)在倒好,她不避了。怕死的小動物都失去了躲避危險的本能,真真喪盡天良。

    他垂下眼眸在想,是太順了,他這一生是太順了。到這就很是足夠了,只有她腹中的孩子是惟一缺憾,恰恰是有了這一缺憾,才讓他的人生顯得不那么不切實際,能夠心安理得。

    他微微偏頭轉(zhuǎn)動角度,輕輕咬了一下,她順從地配合,溫柔地回應。

    吻著她與她腦袋相錯開的視線空余里,他睜開眼看到外邊的槐樹。

    葉子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