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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君幸年在線閱讀 - 第一百三十九章天上長河

第一百三十九章天上長河

    覃隱

    “隱生?!钡鶑牟耖T走出來叫他,“你去把朱伯伯送給我們家的老黃牛賣了?!彼谒稚戏帕藥醉帚y錢,“這些做你的午飯錢,順便給你娘親抓些藥回來?!?/br>
    他放下砍柴的竹簍,走到后院牽起老黃牛。那老牛性子倔,怎么拽都拽不動,他年少清瘦,牽著牛有些吃力。好不容易下了山,來來往往的人沒一眼放在少年跟他的老黃牛身上。

    那牛突然前膝跪下,開始痛苦地哀嚎,過一會兒站起,站起又跪地,反反復(fù)復(fù),明白的人說:這是老黃牛要生產(chǎn)了。他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沒多久,老黃牛的屁股后掉出一個大血袋子,牛犢就在那袋子里,快被憋死了。

    他忍著惡心,上前撕開那層膜,牛犢剛開始沒了呼吸,沒了自主意識,忽然哞了一聲。他滿身滿手鮮血淋漓,卻情不自禁抱緊那牛犢在懷中,喜極而泣。

    最后老黃牛賣了出去,他抱著小牛犢回了家。父親沒有責(zé)怪他,只是說:“隱生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不知道會有多高興?!?/br>
    他從渾渾沌沌中醒來,窗外日光亮得晃眼。胸前的創(chuàng)口一扯就痛,清亮過來道:“還好公子穿了護心甲,箭尖僅入半寸,可是箭頭上涂了藥,有麻痹昏迷的作用,那人可能并不想要你的命,只是警告你離遠點,就是尋常護衛(wèi)對平民用的箭……”

    他絮絮叨叨在說,大意是你又去哪里湊熱鬧,惹了不該惹的大人。覃隱翻身坐起,既然不是有預(yù)謀的刺殺,那就是臨時起意:“若是不想要我的命,就不會往心口射?!?/br>
    召來牙錯,問他可有看到是什么人。牙錯在事情發(fā)生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背起他逃離現(xiàn)場,后面的事顧不及,他道:“姑娘在旁邊垂淚,似乎與此事無關(guān)?!?/br>
    他坐在床邊,支手扶額撐著腦袋,顱內(nèi)絲絲作痛。接過藥碗喝了,清亮拿出一封密信,“既動用蔣函門了,我不敢推遲給你,說是蘇將軍那邊在等您回復(fù)?!?/br>
    他看過信,令清亮拿去燒了。不久又過來一個奴仆:“公子,公子,尹大人請你過去一趟,尹家小姐不舒服,指定要您去看病?!?/br>
    -

    雖牙錯認為是尹輾設(shè)局,補上未能殺掉他的那一刀,可他還是站在了尹府的大門外。凝神看了會兒牌匾上尹府兩個燙金的大字,垂眸,背著藥箱,踏進門內(nèi)。

    “隱生,”尹輾見到他還是如往常般的溫煦,他站在廊下,對他招手,“這邊?!?/br>
    “昨日不知發(fā)生何事,她突然來找我,說著我害了他之類含糊不清的話,哭得厲害。”邊走邊跟他說道,“早知那個人是你,說什么我也過去看一看?!?/br>
    “兄長不必擔(dān)心,弟弟心中已有猜測,大抵是游園遇上了張靈誨或是仇家的誰,我身邊沒有護衛(wèi),引得那人起意動了殺心?!比詢烧Z將他對尹輾的懷疑撇清。

    “那就好?!币毻崎_門,頤殊坐在案旁,正支頜望著幾盤蜜餞發(fā)呆。她抬眸撞上他目色沉沉的眼睛,短暫怔忡后就是下意識地回避,不知所措。

    診脈的過程極其漫長。覃隱與她坐在案幾的對側(cè),尹輾坐在旁側(cè),隱生給她診脈的期間,他就把核桃一個個剝開,取出核桃仁放在一個盤子里,有條不紊。

    約莫半刻鐘以后,覃隱顫抖著把手收回,問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誰的?”

    尹輾將那些果仁桃核擺成一個有規(guī)律的形狀,輔以雕花蜜棗、糖魚兒作裝飾,有人敲門:“家主,有客人來了。”他自然而然地把盤子放在她面前,對她道:“我去去就來。”

    難捱的寂靜。像有一道無形的黑色屏風(fēng)隔在兩人之間,又像是固化的溶液充斥著每一寸空氣,阻擋所有的聲和光。她把放在案面的手,慢慢慢慢挪到案幾底下,寞然垂首。

    他以過于異常的冷靜開口:“還記得我給翟秋子的那種藥嗎?對身體傷害性最小,也無毒副作用。而且你還年輕,這是第一胎,只是一個意外……”

    “不是意外。”她打斷他,抬起頭來,“我想留下這孩子?!?/br>
    覃隱臉色一白,有些事情不必再問。尹輾若是欺負她,她不會逆來順受就從了,若是一時糊涂,意亂情迷,她不會留著。他預(yù)想過這些情況,又一一被自己否決。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在故意報復(fù)他。他自作多情、自以為是地闡述她對他的特別,她就用實際行動來證明,他并不特別。

    “我不知道你這么愚蠢,”他說,“用這種方式來報復(fù),對你沒有半點好處。”

    “我想留下來,我太寂寞了。除父親外在這世上我沒有直系親屬,有一個陪伴都是好的?!彼劭舫睙?,紅了眼睛,“你在藥方里不要寫對他不利的藥?!?/br>
    他的心思被她看穿,既苦澀又無奈,好似豁達通透:“行,你說什么就是什么。”他站起來,安靜地收拾醫(yī)箱,房間之中只有他扣上銅鎖咔嗒咔嗒的聲音。

    “覃翡玉,”她剛叫住他,想問問他的傷,尹輾推門進來,走到她身旁坐下,一手攬著她的肩,溫和地道:“你還沒有告訴他么?”

    頤殊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地將目光移到離開的人身上,“覃隱,孩子是尹輾的?!?/br>
    他沒有說話,背對著她,看不到她臉上的神情,開門出去。

    -

    他在路邊茶鋪要了一碗涼茶。清絕面龐陰云密布,冷得像十月飛霜,沉郁得可怕。

    依照阿駱那天的描述,她到尹府跟他說話,喝酒,聽他撫琴,并沒有什么特別?;蛟S就是那酒,因他買的醉。阿駱本就是尹輾的人,很可能被策反,替原來的主子隱瞞。

    別說殺一個肚子里的孽種,殺一個人他都有幾十百種辦法。

    但是她想要,因為寂寞。他放下茶碗,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種困在他身體內(nèi)不上不下的粘滯感像是盈滿泥漿的廢土甕導(dǎo)致他大腦窒息發(fā)緊,牙關(guān)緊繃地難受。

    張靈誨看到他坐在路邊,招呼馬車停下。從車上下來,到他對面坐下。

    “聽聞翡玉公子昨夜又被行刺?!毕蜢`通的。張靈誨作出惋惜狀,“有的時候,身份地位越高,結(jié)仇就越多,就連表明上愛你的人,背地里都想要你的命?!?/br>
    “誰說不是呢,”他將那壺茶倒出一碗,推到對面,“不是誰都如張大人這般無所忌憚,愛與恨的人,皆可混為一談,不分彼此。”

    “翡玉公子臉色不太好啊,”張靈誨接過茶,也不惱:“俗話說醫(yī)人不能自醫(yī),看著像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找人看看罷。世事無常,都是鏡花水月,何必太過執(zhí)著?”

    -

    頤殊

    尹輾合衣而臥,在她身旁躺下,替她掩好被子。頤殊身形不寬,只占半張床不到的地方,可憐地蜷縮在床側(cè)。一連幾天,他都沒有對她做什么。

    她盡力將自己與他的距離擴大,中間隔了一道看不見的屏障般,猶如天塹。被子撐起灌入冷風(fēng),好在夏天并不是很涼。她自我開解當(dāng)他是具死尸,閉上眼睛,醞釀睡意。

    忽然感覺溫?zé)彳|體靠近,她渾身僵硬,動彈不得。尹輾把手伸向她腰腹,放在她的肚子上。指尖觸到她的那一刻,她像被蛇咬了一口。她側(cè)躺背對,他在她身后,如一對眷侶夫妻。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手攥緊枕側(cè)床褥。但他沒有下一步動作,guntang的掌心熨貼著她的小腹?;蛟S他在感受“他”,那個沒出世的孩子,并不是想侵犯她。她竭盡所能使心跳恢復(fù)平緩,緊閉雙眼但求趕緊入夢。

    她怕得像一只受驚的兔子,尹輾全都看在眼里。他知道她在深夜無聲無息流淚,打濕半面枕巾,也知道她不安生,更知道她在想別人,在他的身邊想別人。

    他有無數(shù)個瞬間想毀掉她。克制不住的暴戾迸發(fā)在夜靜更闌,又生生被壓抑。他從來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矛盾重重,剖煩析滯,依違兩端。只是同床共枕了幾日。

    僅此而已。他隔著衣服撫摸不夠,鉆進中衣,肌膚相觸地放在她的小腹,灼熱的體溫直接地傳遞給她。她除了起初一激靈,后邊也沒有什么反應(yīng)。

    他的手在她腹部游走,指尖按一按,像在雕琢出胎兒的形狀。

    “尹輾,這不是你的……”

    “閉嘴。”

    他嚴厲地喝止,她不敢再忤逆。那只手越來越過分,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圍。向上覆到她的胸脯,捏住右邊胸乳揉弄。他很沒有技巧,也沒有章法,只是變換成各種形狀,弄得她很疼。

    那種疼跟心底的委屈交織在一起,表現(xiàn)出來的都是倔犟,死咬著唇,一聲不吭。他在玩,把她當(dāng)作玩物,不像覃隱對她的取悅,央求她的垂愛,疼惜,哄她敞開自己。

    尹輾玩過一陣,起身下地,去了別的房間。頤殊臉埋在繡枕,長發(fā)披蓋住她的神情。她吸鼻子,泛酸的鼻頭險些暴露委屈,終于結(jié)束了,暫時得到了解脫。

    -

    尹輾無從解脫。他坐在空寂房間的床邊,剛才撫摸過溫香軟玉的那只手掩面。不多時響起敲門聲,侍從將盛裝冰塊的木桶搬進房里便撤走離開。

    那些夜里困擾他的夢境成了現(xiàn)實,但也只實現(xiàn)了一半。第一次察覺的時候他就想毀掉她,做下這個決定甚至不需要思考,他起念即是結(jié)果,然而到現(xiàn)在仍然沒有果。

    他有次到渡口驗貨,不經(jīng)意瞥見斜陽,余暉倒映在山河湖水,皆是一模一樣的美景,但那天不同的是,河水中擱淺了一支木筏,木筏上有一只駱駝。那只駱駝看著有點孤獨,他想把它帶回來。那是唯一一次他起念,沒有果。

    門外人影晃動。浴桶中的冰一半化作了水,他睜開眼:“說?!?/br>
    “主上,覃隱的船已經(jīng)離岸,但他自己并未登船,回鄉(xiāng)養(yǎng)病只是借口。那船是否要攔截下來驗驗貨?還有,他給了船家承諾箱子里的銀子可以隨便取,怕是有詐……”

    “攔。”站起身,取下搭在屏風(fēng)上的衣物。平常掛在腰間的藥囊掉落在地,俯身撿起,想到這是他說臥不安枕那段時間隱生給他配的草藥,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弟弟么。

    這兩個字于他到底意味著什么。

    半個時辰之后,尹府的庭院中擺滿了箱子。全部打開,將表面的銀兩取出,暴露出底下的可怖之物。是人的尸骸,被分尸堆迭在一起。尹輾命人找出頭顱,一一擺放在箱蓋上。

    那些是尹家的人。分別是他的大伯、叁姑、五叔,以及耄耋老人。

    “燒了?!?/br>
    他對他們本來就沒有什么感情。

    情是什么。親情愛情似乎都與他沒有多大關(guān)系,即使癡心妄想地貪慕幾許,也只是在聽隱生回憶年少,他與父母相處的講述中,在無意窺見他與她的交往中,在他抱著她在池邊涼亭親熱,而他剛好到覃府找他的遙望中,幻想過一絲,些微可能。

    他轉(zhuǎn)身,見到她站在走廊。眼眸仿佛落滿積雪,霧靄彌漫。她以為那些人是他殺的。他走過去,走到她的身旁:“是覃隱殺的。他跟我有什么區(qū)別?”

    “什么區(qū)別……”她喃喃重復(fù),所以尹輾是真的對她——

    他擦過她身旁離開,帶起的那陣風(fēng)使她的步搖微微晃動。

    -

    頤殊有些郁悶地抱出兩床薄被,她出來找他就是跟他商量分床的事情,他若對她行不軌之事,于胎兒不利。找的借口冠冕堂皇,實際是多余沒用的東西。

    她在長廊美人靠上,把一床被子鋪開,另一床做衾蓋,臥居狹窄的黃檀木。好在夏天室外有風(fēng),有月,有星辰的天空,與小時候搬竹榻在院子里歇涼沒什么區(qū)別。

    尹輾站在房間外,幽暗地看著那邊半臥在花蔭長廊下的人。她膝蓋微屈,靠坐在梁柱旁,望月游神。她在看月,他在看她,佇立許久。仿佛一幅困鎖深宮的仕女愁思圖。

    他轉(zhuǎn)身回去,忽聞到一陣煙霧瘴氣般的異味,那種氣味是——尸毒。

    覃隱熟知尹府布局,也知道焚尸地在何處,他把毒藏在尸塊之內(nèi),燃燒時毒氣氤氳,再借助東南風(fēng)帶到整間府邸。尸毒混合藥物的瘴氣有使人體肌rou麻痹,出現(xiàn)幻覺昏迷的效果。

    焚尸的暗使幾乎已全軍覆沒,若不是他內(nèi)力深厚,邪毒淬體,也難以抵抗。

    他回頭看到美人靠邊,多了一個人。那人垂首看著她,卻不采取行動緩解她的痛苦。他快步走到屋內(nèi),取下掛在墻上叁石的巨弓,內(nèi)力十成被壓到七成,但已足夠。

    他將弓拉滿,對準那人的頭顱,但數(shù)息過后,又放下了。因為察覺到那人的意圖。如果她的孩子掉了,她會失望,憎怨,痛恨。他竟隱匿地感到愉悅,對此有些期待。

    連話都說不了的她,渾身沒有氣力,只能眼睜睜看著,是什么感受?

    人們說天上有條河。河里流淌著世間千千萬萬人的情欲,愛欲,恨欲。河水恒久不息,亙古不變,永無盡頭地奔流。在河中洗過一遍再去投胎的靈魂天生帶著這些情感。

    那條河遺忘了他。他拙劣地模仿世人愛人的軌跡,只及表不及里,拙劣到惹人發(fā)笑,隱生不是承載他愛人意圖的容器,隱生是他的作品。

    他原以為隱生執(zhí)著于她是鑄造過程中誤入歧途走的岔路。

    后來才明白,他錯了,她本身就是那條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