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皇帝，伊斯蘭世界有哈里發(fā)（伊斯蘭世界公認的領袖），歐洲有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但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權力基礎要比其他文明的帝王薄弱得多。他沒有一個帝國官僚機構供他驅使，他的權威取決于他作為皇帝在他治下地區(qū)的實力，主要取決于他的家產。他的地位不是世襲的，而是由一些君主推舉產生的（最初是7個君主，后來變成9個）。政治手腕、對宗教虔誠度的評價以及巨額賄賂通常決定了選舉的結果。從理論上講，皇帝的權威來自教皇的授權，但出于政治上和安排上的考慮，這一授權往往被撇在一邊。結果是他作為選出的皇帝常常多年執(zhí)掌權力。宗教和政治從未融合成為一個單一的結構。伏爾泰戲言，神圣羅馬帝國一不神圣，二非羅馬，三不是帝國。這句話雖是戲言，卻是現(xiàn)實的真實寫照。中世紀歐洲的國際秩序概念反映了教皇與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及一批封建君主之間的調和關系?；趩我唤y(tǒng)治者和單一合法原則之上的國際秩序變得越來越不現(xiàn)實。

    16世紀哈布斯堡君主查理（公元1500~1558）崛起后，中世紀的世界秩序概念有過一段短暫的興盛期。他的統(tǒng)治同時也導致這一概念不可逆轉地走向衰微。這位出生在佛蘭芒、不茍言笑的虔誠君主生來就是做帝王的料。世人普遍認為，他除了喜歡吃飯加香料的嗜好外，個人品行無可挑剔，而且不受外界的任何誘惑。他尚是一個孩子時就承襲了尼德蘭的王位，16歲時又繼承了西班牙的王位，在亞洲和美洲還有廣袤而且不斷擴大的殖民地。此后不久，1519年，他又被推選為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成了查理大帝的正式繼任者。查理同時擁有幾頂皇冠，意味著中世紀人的憧憬似乎有了實現(xiàn)的可能。這位虔誠的君主一個人統(tǒng)治了大致相當于今天的奧地利、德國、意大利北部、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法國東部、比利時、荷蘭、西班牙及美洲大部的廣闊領土。（這一巨大的政治權力幾乎完全是靠戰(zhàn)略上的聯(lián)姻獲得的，因此哈布斯堡流傳著一種說法：打仗的事留給他人?？鞓返膴W地利，你只管結婚就行了! ）西班牙的探險家和征服者麥哲倫和科爾特斯在查理的資助下漂洋過海，征服了美洲大陸上的古老帝國，把歐洲的政治權力和基督教的宗教儀式延伸到整個新大陸。面對東南歐和北非的奧斯曼帝國的土耳其人及其代理人的新一波入侵，查理的陸軍和海軍為捍衛(wèi)基督教世界而戰(zhàn)。查理親自統(tǒng)帥用從新大陸搜刮的黃金組建的艦隊向突尼斯發(fā)動反攻。在以上令人目眩的歷史事件中，叱咤風云的查理被同代人譽為自公元843年羅馬帝國分裂后最偉大的皇帝，命中注定要使世界再度歸于唯一保護者的統(tǒng)治之下。4

    查理因襲了查理大帝的傳統(tǒng)，在加冕儀式上發(fā)誓要充當神圣羅馬教會的保護人和捍衛(wèi)者5。人群向他們的愷撒和皇帝致敬。教皇克雷芒確認查理代表了在基督教世界重建和平與秩序的世俗力量。

    當年若有一位中國人或土耳其人造訪歐洲，很可能會看到他們熟悉的政治制度：自認為君權神授的單一王朝統(tǒng)治著一個大陸。倘若查理能鞏固自己的權力，在哈布斯堡龐大的統(tǒng)治領域內解決好皇位繼嗣問題，歐洲本來會像中華帝國或伊斯蘭哈里發(fā)帝國一樣，處于一個中央政權統(tǒng)治之下。

    然而這種情景并沒有發(fā)生，查理也沒有試過。最終他滿足于將秩序建立在均勢之上。他繼承的也許是霸權，但他的行為表明，霸權不是他追求的目標。1525年，查理在帕維亞戰(zhàn)役中擊敗了他在世俗世界中的政治對手、法國國王弗朗西斯一世，然后將他釋放，法國得以在歐洲腹地繼續(xù)奉行敵對的外交政策。法國國王不理會查理的寬宏大量，竟然提議與奧斯曼帝國的蘇丹蘇萊曼結成軍事聯(lián)盟。6他的這一舉動與中世紀的基督教治國理念格格不入。當時蘇萊曼正入侵東歐，從東邊對哈布斯堡王朝構成威脅。

    查理試圖把全世界歸于基督教統(tǒng)治之下的努力最終以失敗告終。7他無力阻止新教教義在構成他權力基礎的領土上傳播。宗教一統(tǒng)和政治一統(tǒng)均出現(xiàn)裂痕。身為君主的查理理應實現(xiàn)的抱負超出了他的個人能力。慕尼黑的老繪畫陳列館內陳列了一幅提香1548年創(chuàng)作的肖像畫，揭示了這位顯赫人物內心承受的煎熬。他既不能實現(xiàn)他的宗教理想，又不能在被他視為低一等的霸權事業(yè)上隨心所欲。查理決定退位，把龐大的帝國分封給子孫。拆散帝國的做法表明他試圖統(tǒng)一天下的努力被多元主義挫敗。查理把西班牙及其全球帝國的皇冠那不勒斯和西西里王國傳給了自己的兒子腓力。1555年，在布魯塞爾舉行的一次儀式上，查理頗為動情地回顧了自己的統(tǒng)治，用實例證明了自己恪盡職守，同時把尼德蘭總督的頭銜也一并讓給了兒子腓力。同年，查理締結了一項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條約，即《奧格斯堡和約》，承認了新教在神圣羅馬帝國的地位。查理放棄了自己帝國的精神支柱，允許其他君主自行選擇本國的宗教信仰。此后不久，他從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位置上退下來，把帝國的責任連同它的動蕩和外患留給了弟弟斐迪南。他本人去西班牙農村的一家修道院過起了隱修生活，晚年與他的懺悔神父和一個意大利的鐘表匠人為伴。后者制作的鐘表掛滿了墻壁，查理曾想師從他學習制作鐘表的手藝。1558年查理去世，在留下的遺囑中對自己在位期間基督教義的分裂表示惋惜，并囑托兒子加強宗教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