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哦吼——厲害啊。雖然不知道他們家是干什么的,不過這精英味道簡直撲面而來啊。” “有嗎?說起來,就職定了的事之前我們也聊過的吧,那時候你也是這句話呢,精英味道什么的?!?/br> 敬介笑得兩個眼睛都彎成了月牙。他們從小學開始就在一起了,中學時代的回憶基本都是共通的?;叵胍幌掳⒙斪约耗莻€寥寥幾條的手機通信錄,敬介可以說是唯一稱得上朋友的人了。 不過,阿聰幾乎沒有主動給敬介打過電話,每次都必然是敬介約他出來,所以如果敬介不約他,他們之間的見面機會就會急劇減少。 敬介那邊聯(lián)系減少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交到了新女朋友。周期上幾乎也都差不多,少則幾周,多則幾個月。每當阿聰想起最近似乎沒怎么聯(lián)絡(luò)的時候,對方必定會打來電話,貓一樣討好地說:“阿聰,最近怎么這么冷淡啊?一起出來玩兒吧?!?/br> 然后在約好見面的地方,總會有一個新的女朋友跟著敬介一起出現(xiàn)。這種時候大多是敬介對那些女人感到厭倦了。不知道是他想打破千篇一律的僵局,還是單純就想跟阿聰見面。總之對那些女人來說,阿聰都無疑是個電燈泡,所以從來沒有一個給過他好臉色看。 一起多玩幾次之后,阿聰好不容易跟那些女人混熟了一點,也就該是敬介跟她們分手的時候了。雖然他已經(jīng)有點習慣了,可每次聽到敬介嬉皮笑臉地說“沒辦法啊,我已經(jīng)不喜歡她了嘛”時,阿聰還是經(jīng)常會懷疑自己這個朋友到底有沒有人性。 眼前這個女人一定也是如此吧。按照慣例那樣,敬介一直都只跟阿聰說話??尚夷说膽B(tài)度與此前那些女人都不太一樣,她非但沒有不高興地插嘴,甚至連一點無聊的神色都沒顯露出來——既沒有百無聊賴地打開手機,也沒有一個勁兒擺弄頭發(fā),反而像被下達了命令似的老老實實低著頭坐在位子上。 因為許久不見,他們聊得異常起勁。敬介從??茖W校畢業(yè)的同時,也就離開了當時居住的上大岡地區(qū),轉(zhuǎn)而在武藏小杉那個地方租了一間老舊的公寓。取得了資質(zhì)證書以后,他去了川崎市內(nèi)的老人院就職,本來也是個不錯的出路,可不到半年他就辭職了。 “看護的活既沒什么錢,也沒有未來,應(yīng)該還有其他更適合我的工作啦?!?/br> 這么說著的敬介就開始了打零工的生活,只可惜無論是模特星探、凈水器推銷員,還是類似男公關(guān)的陪酒工作,他都沒有一件能夠干得長。 與此相比,他對彈子機的熱忱倒是不斷高漲。在快要關(guān)店時觀察每張臺子的勝負比,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去堵門,敬介曾經(jīng)一臉認真地講過自己所做的這些努力,然而就結(jié)果來說并沒有什么成就。連房租都付不起的窘境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每當這時候,他就會跑來找阿聰。至今為止跟他借走的數(shù)額,加起來應(yīng)該不下五十萬了。 兩人一直閑聊著往事,一旁的幸乃依然沒有抱怨什么。梅雨剛過的天氣里,太陽明晃晃地曬著,她卻點了一杯熱巧克力。幸乃將冒著熱氣的杯子舉到嘴邊,小心地喝了一口。 那樣子簡直如同一幅畫。一瞬間,阿聰竟被幸乃的舉止迷住了。 “你們兩個挺像的吧?”敬介突然說。 阿聰下意識“啊?”了一聲,敬介看著他點了點頭,笑得肩膀直抖。 “我跟她聊天的時候,時不時就有種在跟你聊天的錯覺呢?!?/br> “什么意思啊?” “我也說不清呢,不過真的會有這種時候哦。所以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就總會覺得很踏實。” 說完這種令人臉紅的臺詞,敬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賬單還是像往常一樣留在桌子上,阿聰略微嘆了口氣,伸手準備去拿時,幸乃卻搶先一步把賬單拿走了。 “哎?沒關(guān)系的,我來付吧?!?/br> 阿聰下意識地看了眼幸乃的衣服,就是一般超市里常見的那種大眾服裝,長袖的白色針織衫配上卡其色的緊身褲,怎么看也不像很有錢的樣子。 “那樣我會為難的,請讓我來付。沒關(guān)系的?!毙夷艘贿呎f,一邊夸張地使勁搖頭。 “那怎么行呢?” “真的沒關(guān)系,拜托了,就讓我來付吧?!?/br> 在此之前真是沒有想過她還能口氣如此強硬地說話,阿聰仿佛被幸乃的氣勢壓倒了似的。遠處傳來敬介的聲音:“喂,快點走吧。電影可要開始了?!?/br> 這時候,阿聰才第一次與幸乃四目相對,而她馬上便慌慌張張地移開了視線。真是可憐。不管這孩子多么拼命努力,馬上就會被甩也是已成定局的事了。無論阿聰覺得她多么的好,幸乃畢竟不合敬介的口味。 剛才那句“挺像的吧”回響在阿聰耳畔。為什么敬介總要如此不厭其煩地傷害別人呢? 即使做了十多年的朋友,阿聰依然無法理解,這讓他由衷感到自己的無能。 或許他本人已經(jīng)忘了,但敬介第一次跟自己搭訕時說的話,阿聰?shù)浆F(xiàn)在依然記得。 “你是想死嗎?” 那是小學六年級的秋天,可以聽見遠處傳來的放學后的小號聲。自以為空無一人的學校天臺上,突然有個聲音對自己說話。阿聰嚇得連忙回過頭去,只見同班同學敬介站在那里。 “你是不是傻?死了就全完了,你知道嗎?舍棄自己的命,是最蠢的事了?!?/br> “為、為什么……” “因為沒有任何人會覺得你可憐,而且馬上就會把你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什么用自己的死來復仇,都是騙人的鬼話啦?!?/br> 阿聰連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事實上,他真的正在思考,如果可以的話自己能不能死在這里。 敬介拍拍屁股走到他旁邊。這個幾乎沒有過任何交流的同班同學,露出了阿聰未曾見過的嚴肅表情。 “死是沒有意義的,只會被人笑話而已。” 一股熱意從搭在肩膀上的手中傳過來。老實說,阿聰非常不擅長面對這種同學,他們總是幾個人聚在教室后方,不知道為了什么高興的事,跟朋友們大聲地說笑著。 為了表示自己已經(jīng)沒事,阿聰向他點了點頭,敬介這才松開了手。 “不管多么痛苦,也不可以把痛苦掛在臉上,只能給別人看到自己的毅力。” 說完,敬介那熱忱的眼神突然變得柔和下來,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同情的神色。他緊緊盯著阿聰?shù)难劬Γ路鹗谴蛩銖闹锌闯鲂┦裁础?/br> “你的爸爸死了,是吧?” 阿聰被如此唐突的問題打了個措手不及,但是他并沒有含糊其詞地糊弄過去,反而挺起了胸膛。 “是啊。我爸爸干了件蠢事,自己一個人痛苦著,然后一個人死去了,也讓留下的我們吃盡了苦頭。” 敬介滿臉意外,阿聰卻沒有半點移開視線的意思。大概是在給他看自己的毅力吧。 直到小學五年級為止,阿聰都住在靜岡,那時候他的姓氏也不是八田,而是小坂。他的家就是隨處可見的普通家庭,過著隨處可見的普通生活,然而這些全被警察的一通電話打碎了。爸爸瞞著家人借了一大筆錢,最后不堪壓力選擇了自殺。 父親選擇了集體尾氣自殺作為自己離世的手段,而且他是通過一種叫“輪盤q2”的服務(wù),被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叫上一起自殺的。生活環(huán)境、年齡、性別各不相同的四個人,先在沼津集合,然后坐上租來的汽車,向富士山出發(fā)。最后他們各自懷揣著寶貴的遺書,死在了停于林蔭道旁的汽車里。 如此令人震驚的自殺方式,當然是媒體最喜歡的餌料。阿聰清楚地記得,那些連續(xù)幾日擠在自家門口的大人丑陋的嘴臉。 從急急忙忙趕往警局的那一刻開始,再經(jīng)過混雜著眼淚與好奇心的葬禮,與朋友們草草告別之后,他們一家人就逃跑似的搬到了橫濱,還把姓氏都換了。如此令人應(yīng)接不暇甚至記憶都有些混亂的時期,其實也才不過一個月而已。 痛苦并沒有因為換了新環(huán)境而消失,阿聰在新學校能夠受到大家無條件歡迎的時間,也就只有最開始的一周左右,之后他的周圍再次充滿了好奇的目光。一定是什么地方漏了消息出來。那些遠遠地圍著他冷眼旁觀的同學們,目光中盡是卑劣,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比那些記者還要過分。他一直以為敬介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冰冷的風從兩人中間吹過。阿聰已將這些從未對人提起過的秘密和盤托出,而對象竟然是最有可能嘲笑他的人。 “事先聲明,我是不會同情你的?!边@是敬介聽完之后說的第一句話。他慢慢地站起來,回頭看著還坐在地上的阿聰。 “我的親生父親也死了,不過并沒有上新聞,就是很普通地死了?!?/br> 阿聰?shù)共挥X得驚訝,雖然敬介還什么都沒說,但他馬上明白過來,他的爸爸也是自殺的。父親確實受到了嘲笑。被那些記者,被那些大人,甚至不說別人,就連阿聰自己也笑話過他。敬介所說的“死了只會被人笑話”,他深有感觸。 阿聰覺得敬介也一定有過相似的體驗,只是對方?jīng)]有像他一樣苦著一張臉。想到這里,阿聰下意識地說道:“喂,以后你能不能叫我阿聰啊?!?/br> 敬介愣了一下,繼而捧腹大笑,然后他大喊著說道:“那你也叫我敬介吧!”并且好像確認了什么似的點了點頭。 “一個人如果不被別人需要,就會死。我老爸留下的信上是這么寫的,是不是超不要臉的?怎么可能會沒有人需要他呢?”敬介回味般地說完,重新?lián)Q上一臉認真,“就讓我來需要你吧,所以你也來需要我吧。我是絕對不會讓你——不會讓阿聰死掉的?!?/br> 他的話語慢慢滲透進阿聰心里,阿聰記得自己當時費了很大勁才忍住涌上來的淚水,如果故事到此結(jié)束的話,那必定會作為一段美好的回憶留在兩人之間。 可是,敬介還在繼續(xù)。他馬上露出一副嬉皮笑臉的表情,伸手在書包里掏來掏去?!八哉f呢,”敬介一邊念叨著,一邊從里面拿出了一個綠色的盒子,“抽一根吧?友誼的香煙?!?/br> 阿聰被噎得一口氣沒喘上來,但他馬上回答:“嗯,我抽?!彼疵M那些只覺得很嗆的香煙,從那一天開始,阿聰便與敬介一起活了下來。初中畢業(yè)前他們就干過觸犯法律的事,也有不少次讓阿聰感覺自己單純是被利用了。成年之后這種關(guān)系依然被生拉硬拽地持續(xù)著,偶爾也會有敬介因為得意忘形而嘗到苦頭的時候。 可是,那天的那句話至今仍然殘留在阿聰耳畔:就讓我來需要你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的的確確是朋友的眼神。雖然嘴上沒有講過,但是對于阿聰來說,他也確實一直需要著敬介。 從他將幸乃介紹給自己的那天開始,阿聰又經(jīng)常與敬介一起玩了。就這樣,他們度過了一個比往年都更熱的夏天,聽過了寒蟬的鳴叫,等到枯葉落盡的冬天到來時,敬介依然與幸乃保持著男女朋友的關(guān)系。 雖然跟幸乃見面的時間并不多,但她也逐漸開始對阿聰敞開了心扉。她比以前更愛笑了,也能主動打招呼,阿聰被招待去敬介的公寓時,她還特意做了飯,而且每一道菜都非常好吃。 可是,那兩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卻沒有表面上那么簡單。幸乃的表情看起來無疑是幸福的,但她蒼白的皮膚上卻時常有顯眼的瘀青。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阿聰也開始留意起來,只是他并沒有多說什么。 數(shù)年前已經(jīng)再婚的mama現(xiàn)在跟新丈夫過著平靜的生活,jiejie也一直是不怎么聯(lián)系的狀態(tài)。大學四年級年末到年初的那段時間,無家可歸的阿聰待在公寓里看電視,打算就這樣過年。 距離新年只剩三天的時候,應(yīng)該回老家探親去了的敬介突然打來電話。 “你在干嗎呢?” “沒干嗎,就是看看電視什么的?!?/br> “玩老虎機去吧?!?/br> “啊?又去???” 明明年底前才跟敬介一起去過彈子機房的。那一天敬介輸?shù)靡凰?,總共借了兩萬日元。 “也不是不行,不過你有錢嗎?” “今天的足夠了,不用擔心?!?/br> “你哪兒來的錢?。俊?/br> “壓歲錢!哎呀煩死了,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啊??傊揖驮谄綍r的那家店,你趕緊過來?!?/br> 說完,敬介就自作主張地掛斷了電話,阿聰忍不住嘆了口氣。并不是只有今天才這樣。自從他跟幸乃交往以后,敬介的手頭就明顯變得寬裕起來,不但向阿聰借的錢驟然減少,甚至有時候還反過來請阿聰吃飯。 趕到川崎那家彈子機房后,阿聰立刻發(fā)現(xiàn)了敬介的身影。阿聰?shù)囊暰€首先投向了他面前的那個煙灰缸——如果一直在輸錢,敬介抽煙的量就會異常增多?,F(xiàn)在那里面空空如也,連一個煙頭都沒有,這令阿聰松了口氣。 “怎么這么慢?你玩什么?” 意料之中,敬介的聲音很輕快。阿聰在旁邊找了個空位坐下來,往兌幣機里塞了一千日元的紙幣。 “手氣怎么樣啊?” 雖然沒什么興趣,但阿聰還是問了一句。話音落下時,他突然想起就快過年了,趕緊又加了句:“啊,新年快樂?!?/br> 敬介直接把新年問候省掉了,得意揚揚地聳了聳肩膀。 “非常不錯哦。投了兩千以后一直特別順,不過現(xiàn)在也都賠進去了,但是西瓜和櫻桃的中獎概率極高,而且看樣子現(xiàn)在的設(shè)定已經(jīng)到5以上了[4]?!?/br> 敬介興致勃勃地轉(zhuǎn)動著畫面,卻怎么都沒能中獎,千元紙幣就像溶化了一般消失。他給香煙點火和捻滅煙頭的節(jié)奏也越來越快。 奏響著吵鬧音樂的機器,仿佛是為了吞掉那些游戲幣而存在。大概是他今天運氣不好吧。阿聰以為他就要不玩了,可敬介似乎并沒有那個打算?!百r率很好,肯定很好?!彼駠艺Z似的不斷重復,接著就和往常一樣,從開始的“借我根煙抽”,變成了最后的“借我點錢”。 全部的兩萬日元都輸進去了,敬介用光了來路不明的錢,雙目血紅,完全是一副輸?shù)醚緹o歸的標準賭徒模樣。雖然阿聰明知如此,但勸阻也是無濟于事的。 阿聰默默交給敬介的一萬日元也瞬間消失了,然后他在敬介的要求下交出了一張又一張的一萬紙鈔,最終連阿聰?shù)腻X包也空了。 “阿聰,再借我一萬,已經(jīng)見底了,肯定會還你的,今天之內(nèi)我就能還給你?!?/br> 敬介這么說的時候,臉上連一丁點的不好意思也沒有,只有單純的怒氣。 “我也已經(jīng)沒有了啊。”今天確實太過分了,阿聰說著把錢包打開給敬介看。敬介眼神突然發(fā)直,這是他發(fā)火前必然出現(xiàn)的征兆。 “那你就快去自動取款機取啊!” 敬介狠狠地踹了老虎機下面一腳,幸虧是在充滿噪聲的店內(nèi),坐在周圍的幾個人往這邊看了看,卻也沒有通知店員。 “知道了,我這就去?!?/br> 阿聰面無表情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便利店在正月里也能提款[5],他順便買了罐裝的冰咖啡和給敬介的煙。 回到店內(nèi),阿聰把一萬日元和煙一起交給了敬介,但敬介一直盯著機器,連句謝謝都沒說。 最終,這一天他們也一直待到了關(guān)店時間。令人吃驚的是敬介隨后就一直在贏,直到關(guān)店為止那臺機器都不停地往外吐著硬幣。 憑著這樣的驚天大逆轉(zhuǎn),不但借的四萬元都還上了,他手里還剩下了四萬。這么一來,應(yīng)該也能把過去借的錢還上一些了吧,但怎么能在這種時候開口破壞他的心情呢。反正本來也沒想著能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