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不好意思呀,阿聰。”敬介邊說,邊大大方方把錢塞回了口袋。太久沒聽過這句話了,愣住的阿聰下意識問:“什么事?”敬介這回倒是笑得不好意思了:“就是……怎么說呢,我剛才態(tài)度不太好。我在這方面尤其不行啦,很容易就會上頭?!闭f著他的臉都紅了起來。 雖然敬介的朋友很多,但那個眼角皺起細(xì)紋的笑容,就只讓阿聰看到過。跟其他人在一起的敬介總是格外神經(jīng)緊張——冒失、頑固、不服輸,他身上保留了太多當(dāng)小混混時的毛病,經(jīng)常因為得意忘形而導(dǎo)致失敗,但又打死都不肯認(rèn)錯。唯獨(dú)面對阿聰?shù)臅r候,會像這樣不好意思地道歉。 這種時候的敬介總是顯得特別可愛。歸根到底,他們能相處這么多年,大約也是因為這個表情吧。阿聰有時會這么想。 “沒事啦。別說這個了,我都餓壞了。” “我們?nèi)コ渣c(diǎn)什么吧,我請客?!?/br> “那還用說嗎?” 冰冷的夜風(fēng)迎面吹來,他們蜷縮著身子走向賣牛rou蓋飯的店鋪,這時敬介突然站住了:“啊,壞了。”說著就掏出了手機(jī)。 敬介背對著阿聰,不知跟誰打起了電話。寒冷和饑餓讓阿聰不免有些焦躁,但他依然默默等待著。意想不到的是,掛斷電話的敬介突然對他說: “今天幸乃要來家里的,那家伙說要做飯?!?/br> “不是吧?那我回去了?!?/br> “正好啊,你也過來唄。我已經(jīng)跟她說過了。” “可是,太晚我就回不去了。” “那你住下來不就好了?!?/br> “就你家那么小的地方?” “今天可是吃火鍋哦。” 敬介挑釁地說道。一瞬間,溫暖的晚餐畫面從阿聰頭腦中閃過。他對家常菜毫無抵抗力這一點(diǎn),敬介當(dāng)然是知道的。 “反正平時我沒少受你關(guān)照,偶爾也讓我報答一下嘛。” 滿臉堆笑的敬介,看來是真的心情很好。他們在超市裝了滿滿一購物車的啤酒和燒酒后,敬介也理所當(dāng)然地付了錢。 過了十二點(diǎn)兩個人才到家,幸乃已經(jīng)在公寓里等著迎接他們了。一看到阿聰?shù)哪?,她立刻鞠躬說道:“新年快樂?!比绱肃嵵仄涫碌男卸Y讓阿聰瞬間愣住了,甚至沒能當(dāng)場還禮。 六疊大的一居室小屋內(nèi),飄蕩著味噌與辣白菜的味道,小小的被爐桌上有火鍋發(fā)出的咕嘟咕嘟的響聲。鍋?zhàn)又車鷶[滿了各種食物?!昂孟褡龅糜悬c(diǎn)多了?!毙夷穗m然這么說,但她做的每一道菜都非常好吃。 其中最為出色的是土豆燉rou。一般來說這道菜并不會跟火鍋一起吃,不過味道實在是好得沒話說。 “這是什么啊,太好吃了吧?!卑⒙斪匝宰哉Z似的不斷重復(fù)。幸乃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土豆燉rou誰做都一樣啦?!彪y得她用如此堅定的口氣說話,說著還拿起杯子喝了口梅酒。 深夜的宴席真的很快樂。阿聰?shù)脑挶韧6嗔撕芏啵夷艘矔r常用手擋在嘴邊咯咯地笑。她的酒量出乎意料的好,臉色一點(diǎn)變化都沒有。 已經(jīng)喝了三罐啤酒的敬介則在旁邊一個勁兒鼓動幸乃:“怎么啦幸乃,再多喝點(diǎn)兒啊??蓜e讓阿聰覺得掃興啊?!?/br> 敬介的臉已經(jīng)因為酒精作用而變得通紅,也只有當(dāng)他的聲音響起時,屋里才會充滿緊張感。這也是他的壞毛病之一——越是心情好的時候,他說話就越難聽。再加上今天晚上又打老虎機(jī)大勝而歸,他的情緒比以往還要亢奮許多。 “我喝不了那么多的……” 就算幸乃委婉地拒絕了,敬介也還是毫不客氣地繼續(xù)說:“你挺能喝的吧,別那么不給面子啊?!?/br> “可是我……喝多了的話就會那樣……” “那樣是哪樣啊?” “就是……那個老毛病……” “管那個干什么,拿出你的毅力來,毅力?!?/br> 敬介斟了滿滿一杯酒,硬把杯子舉到幸乃嘴邊。 “拜托你,別這樣。”幸乃說著別過臉去。并非打算幫她說話,阿聰只是忍不住好奇才插嘴問道:“是什么老毛病?” 話一出口,幸乃立刻臉上泛青,敬介那邊也嘖了一聲。他白了幸乃幾眼,十分嫌棄地開口說:“這家伙,動不動就會暈倒。好像是種什么病,一興奮整個人就厥過去了。其實就是太嬌氣了?!?/br> “才不是因為嬌氣呢……”幸乃苦笑著,用一種細(xì)若蚊蚋的聲音說道。“你他媽還敢頂嘴了。”敬介說著整個人都要沖過去似的,為了攔住他,阿聰連忙說:“算了算了,愿意喝多少就喝多少好了?!边@回他是真的想幫幸乃解圍。敬介有些驚訝地來回看著他和幸乃,然后口氣不善地嘟囔著:“你們倆怎么回事?看著就來氣?!?/br> 那之后敬介的情緒也一直高漲著,盡情地惡言惡語,盡情地一個人傻笑,等阿聰注意到的時候,他又獨(dú)自睡著了。 這時候已經(jīng)過了凌晨兩點(diǎn)。 “不好意思啊,幸乃你也趕緊睡吧,我找個網(wǎng)咖之類的地方湊合一下?!?/br> 一開始他就是這么打算的,所以一邊幫忙收拾碗筷,一邊就這么跟幸乃說了。幸乃卻怯懦地?fù)u了搖頭:“不行,那樣我會為難的,他醒了以后一定會對我發(fā)脾氣?!?/br> 幸乃說的也是事實。低頭看了看睡著的敬介,阿聰只好重新提議:“那至少讓我來洗碗吧,光是受你照顧我也覺得怪別扭的。” “那樣我也會為難的。八田先生請去洗澡吧,毛巾和寢具已經(jīng)都給您拿出來了。不好意思,都是敬介用過的。我現(xiàn)在就去給您鋪床?!?/br> “不不,這個實在……” “拜托您了,這樣是最穩(wěn)妥的,拜托了?!北恍夷诉@樣深深地鞠躬請求,阿聰也只能服從了。 閉著眼睛躺在冰冷的被子里,阿聰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睡。浴室傳來淋浴的聲音,蓋過了敬介睡眠中的鼻息。一種緊張感仿佛在心中筑了巢,阿聰一心想在幸乃出來之前睡著,卻反而越來越清醒。 花了很長時間,幸乃才從浴室出來,耳邊傳來她小心翼翼的腳步聲。阿聰?shù)纳眢w正面沖著敬介睡覺的那張床,迷蒙間微睜開眼,看到了幸乃鉆進(jìn)被窩的身影。貼身圓領(lǐng)衫的剪影突出了她的身體曲線,這種纖細(xì)感更加強(qiáng)調(diào)了她原本就很顯眼的高挑身材。 過了一陣,幸乃也傳出了熟睡的鼻息聲。那之后阿聰繼續(xù)翻來覆去了一段時間,終于開始有些昏昏欲睡了。 也不知究竟過了多長時間,“不行,別這樣,求你了?!眽阂值穆曇粢幌滤洪_了小屋中的寂靜。眼前的床鋪微微搖晃起來,一時間阿聰甚至有點(diǎn)不能判斷自己身在何處、在干什么。 “不要緊啦,他已經(jīng)睡了。好啦你別出聲?!?/br> 阿聰終于搞清楚了自己的所在,并且深深后悔當(dāng)初沒有堅持回家。他明白那兩個人一定會豎起耳朵聽他這里的動靜,所以他全身繃緊,一動都不敢動,連咽口水也小心翼翼的。 “可是……” “煩死了,你只要閉上嘴聽我的就好了?!?/br> “對不起,我還是覺得不行。” “閉嘴,不然我揍你了啊?!?/br> 鋼管床發(fā)出“哐”的一聲,緊接著是“好疼”的叫聲。過了一會兒,又傳來細(xì)弱的哭泣聲,在哭聲之間還能聽到敬介壓低的聲音。 “不許哭。你只要閉上嘴聽我的就好了?!?/br> 每當(dāng)床鋪吱嘎作響時,就會聽到幸乃痛苦的喘息。抑制不住的沖動讓阿聰慢慢睜開了眼睛——幸乃的右腳從床邊滑了下來,月光照耀下,那條小腿蒼白得如同假肢一般,卻又如此美麗。 幸乃的腳隨著一定節(jié)奏不停搖晃,漸漸地,兩人的呼吸變得逐步一致。床鋪機(jī)械性的晃動并沒有什么色情的感覺,但也不會令人不快。 只是不知為何,阿聰一直覺得心中有什么東西被撕扯著,仿佛他所重視的某樣?xùn)|西正在遭受蹂躪。如同只剩下自己被遺棄在這世間一般的,不可思議的孤獨(dú)感包圍了他全身。 大氣不敢出地忍了不知多久,阿聰甚至沒有注意到他們的行為是什么時候停止的。只是不知不覺中裹在被子里的動靜消失了,房間重又回歸寂靜。聽著耳邊僅剩的冰箱壓縮機(jī)的低鳴,阿聰突然感覺到了空氣的寒冷。 “對不起啊,幸乃。我……真的很抱歉?!?/br> 一段平靜之后,傳來了敬介的聲音,那是阿聰從未聽過的音色。過了一陣他才意識到,敬介哭了。 “沒關(guān)系,不要緊的。我也不好,總是說些任性的話。” 應(yīng)該是習(xí)以為常了吧,幸乃的語氣聽起來就像在哄小孩一樣。兩人的關(guān)系居然如此自然地逆轉(zhuǎn)了過來。 “你才沒有說任性的話呢。我心里明明很清楚的,可就是怎么也控制不住?!?/br> “不要緊,沒關(guān)系的。不要哭了?!?/br> “對不起啊,幸乃。我會努力的,今年一定會好好努力,你不要丟下我不管?!?/br> “嗯,我不會丟下你的。加油吧,我們兩個一起努力。” “真的對不起啊,幸乃。謝謝你。” “沒有,我才是呢。謝謝你?!?/br> 確實應(yīng)該分手了。感覺到幸乃擁抱著敬介的氣息,阿聰如此確信地想到。幸乃對于跟敬介繼續(xù)交往這件事,實在是太沒有防備了。對于這種毫無防身之計的女人,敬介可是半點(diǎn)都不會留情的。他會闖進(jìn)你內(nèi)心最深處,毫無自覺地隨意使用糖與鞭子,隨意踐踏別人的溫柔,而且還不帶絲毫惡意。正是因為沒有惡意,所以才尤其惡劣。 只有敬介能拯救自己,但是與敬介待在一起,有時又會感覺到無藥可救的寂寞。如果被這家伙遺棄,自己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因為那個能夠理解自己并且需要自己的人不在了。阿聰有這樣的自覺,同時也有相應(yīng)的覺悟。 “你們兩個挺像的吧?”第一次見到幸乃那天,敬介好像是這么說的。阿聰現(xiàn)在非常希望能夠否定他這個說法。怎么可能會像呢?不過是剛剛認(rèn)識幾天的女人,怎么可能有自己這樣的覺悟呢?反正她肯定會誤以為有了戀人這個立場就算安穩(wěn)了,關(guān)系就算確立了,可以盡情地撒嬌了。所以才說他們必須要分手啊。在被敬介弄得體無完膚之前,還是趕緊撤退吧。 第二天早上,幸乃起得比阿聰還早,而且一臉幸福的樣子。她在廚房里手持著平底鍋忙活,鼻子里還哼著歌。 “啊,早上好。對不起,把您吵醒了嗎?”看到阿聰,幸乃嚇得渾身一震。昨晚的事在阿聰頭腦中閃過。大概幸乃也是如此吧,所以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馬上給您倒咖啡。”她的臉上又恢復(fù)了以往那種缺乏自信的表情。 “啊,沒關(guān)系。我這就要回去了?!?/br> “哎?不不,我已經(jīng)把早飯……” “不用了,我跟人約了有事。不好意思,敬介醒了以后幫我跟他說一聲吧?!?/br> 說完這句,阿聰飛快地走出了房間。剛出玄關(guān),他就點(diǎn)起一支煙。雖然聽到背后傳來開門聲,但他并沒有回頭。 “今年一定會好好努力?!本唇樵诖采习l(fā)的誓阿聰聽得一清二楚,然而就好像這回事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敬介的生活一成不變。 沒有工作,每天都在彈子機(jī)房里自甘墮落。為不值一提的輸贏或喜或憂,唯獨(dú)暴躁的脾氣與日俱增。即使一段時間沒見,阿聰也完全能想象他跟幸乃是怎樣的狀態(tài),這令他感覺非常喪氣。 自從四月阿聰開始正式上班以后,敬介對他的依賴更勝以往。無論工作時間還是深更半夜,他都會毫不客氣地打來電話,所說話語卻都是些不著邊際的內(nèi)容,只不過從敬介的抱怨中依稀也能夠感覺到他的焦慮。一個人持續(xù)同一種生活這么久,就算是敬介也會感到不安的。 黃金周假期里,阿聰幾乎每天都陪著他打彈子機(jī),可是敬介粗暴的情緒卻完全沒有平復(fù)的跡象。雖然阿聰也想要幫他,但他自己剛到一個新環(huán)境,還沒有完全適應(yīng),實在很難照顧周全。 快要進(jìn)入梅雨季的時候,阿聰突然察覺到敬介有段時間沒跟自己聯(lián)系過了。因為不久前他才剛說過“我也差不多該去找個活兒干了吧”,所以阿聰滿心以為那個人是忙著找工作去了,然而事實與他的期待大相徑庭。八月第一個周六,敬介久違地打來一通電話,把他叫到了澀谷的咖啡廳。一碰面,阿聰就發(fā)現(xiàn)敬介身邊坐了一個陌生的女人。 “她叫美香,我們不久前開始交往的,多多關(guān)照啦?!?/br> 敬介說話時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那個叫美香的女人也沒有半點(diǎn)友好相處的架勢,只是懶洋洋地說了句:“初次見面?!?/br> 阿聰一陣啞然,什么話也沒說,只是盯著敬介。這倒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在此之前敬介已經(jīng)不知多少次介紹自己的劈腿對象給阿聰了,但是這次的意義完全不同。阿聰與幸乃之間的關(guān)系,比他與敬介之前所有女朋友的關(guān)系都要深。 他與幸乃之間有著確實無誤的友情,阿聰甚至認(rèn)真地為她的幸??紤]過。當(dāng)然,敬介是不可能不知道這些的,可是他卻一心只想讓百無聊賴的美香開心起來。 “阿聰是哪種類型的人啊?”美香用手?jǐn)[弄著金色的發(fā)梢,興致缺缺地問道。她的年紀(jì)應(yīng)該比自己還小一歲,無論是那雙看著好勝心極強(qiáng)的大眼睛,還是試圖掩蓋廉價本質(zhì)的夸張服飾,渾身上下無一不與敬介的口味完美契合,讓人心服口服。 阿聰滿心失望,幾乎沒怎么開口。當(dāng)然,這場可以說是完全話不投機(jī)的會面,也并沒有持續(xù)很久便草草結(jié)束了。 簡單與兩人道別之后,阿聰向車站走去,在即將過檢票機(jī)前,他的手機(jī)響了。按下接通按鈕,敬介的怒吼立刻傳了出來。什么你也太不像話了,什么這是朋友該干的事嗎,阿聰聽著這些話,內(nèi)心毫無波瀾,不過為了讓敬介平靜下來,他還是道了歉。 “算了算了,你給我在那兒等著別動!” 喊完這句,敬介一個人跑來了車站?!澳莻€人呢?”阿聰問他時故意沒有用“女朋友”這個稱呼?!拔以趺粗?”敬介沒好氣地丟下這句話,徑直往通向東橫線的樓梯上走去。因為不能丟下他不管,阿聰無可奈何地追在后面。 坐在電車中,兩個人始終一言不發(fā)。敬介直接塞上了耳機(jī),而阿聰也沒有跟他搭話的意思。一直到武藏小杉站都是如此,最后兩個人就這樣沉默地又走了二十分鐘,一直從車站走到了敬介的公寓。 敬介沒掏鑰匙直接打開了屋門,“你回來啦”的歡迎聲立刻從屋中傳了出來。此時是下午五點(diǎn)左右。 “啊,八田先生,好久不見?!?/br> 看清了阿聰?shù)哪樢院?,幸乃露出了安心的笑容。為什么她會在敬介家里呢?初次見面的人叫自己“阿聰”,幸乃卻還是叫自己“八田先生”呢。 敬介不高興地臭著一張臉,高聲呵斥:“喂,幸乃,啤酒沒有了!趕緊去買!”幸乃左眼周圍有一大塊瘀青,嘴唇也是腫的,但還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一聲“好”,放下熨斗走出了家門。 “怎么回事啊,敬介?她那個傷,不管因為什么也太過了吧……” 阿聰率先打破沉默說道??删唇椴]有回答,只是煩躁不已地點(diǎn)上了一支煙,捻滅之后馬上又點(diǎn)上了第二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