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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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場景對聞時來說并不算陌生,甚至很常見—— 他們?nèi)牖\了。 不出意外,應(yīng)該是張岱的籠。 “有點突然。”聞時說。 “也不算突然。”謝問的目光落在那截朽木上。 他話沒說完,聞時卻明白。張岱一生所求的東西也許很多,但到了后來,大概只剩下“活著”。這是他最深的執(zhí)念,為了這件事竭盡了渾身解數(shù),無所不用其極。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他留下的話也還是“我不甘心”。 這樣的人會生出一個籠,簡直再正常不過了。 只是…… 張岱的籠里會有些什么? ——張家生生不息,他高居在家主的位置上,再活上千年、萬年? 聞時下意識想到的都是這樣的場景??墒茄矍皡s并非如此,張家依然是殘垣斷壁,滿地狼藉。 破敗的院門大敞著,遠處隱約可見一大片野林,再遠一些的地方……是幾點依稀的燈火。 謝問看著那處,忽然皺起了眉。 “怎么了?”聞時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問:“認識的地方?” 第98章 “山鬼” 謝問不知想起了什么, 語氣很淡,“算是認識吧?!?/br> 聞時又朝遠處望過去,有點納悶。 曾經(jīng)很多人說過, 祖師爺塵不到是半仙之軀。而半仙, 都是不記人間事的。 不是記性不好, 是他活得太久,走過的地方太多,見過的也太多,如果什么都記著, 幾顆心都不夠裝。 所以都說,塵不到是不太愛記事的。 但聞時知道, 那話并不全對。他只是記事的方式跟常人不一樣, 沒有什么耿耿于懷或念念不忘,而是像一個迎來送往的旁觀者,悲喜不深。 乍一看仿佛蜻蜓點水、風(fēng)拂長林, 過去了就留不下任何痕跡,其實只要見過,你提起來,他幾乎都有印象……哪怕說的是一行螻蟻沿石而行。 但有印象和認識,是兩回事。 遠處的那片野林和零星燈火, 放在任何一座深山里都不違和,相似的場景沒有千萬也有百八十個, 單單是聞時自己就見過不少,更何況謝問。 這樣遙遙看一眼, 說眼熟很正常, 說認識……那就有點奇怪了。 “沒看出特別。”聞時沉聲咕噥了一句。 “景色確實沒什么特別?!敝x問應(yīng)道。 “那你怎么認出來的?” “看人?!敝x問說道,“這畢竟是在籠里?!?/br> 聞時突然反應(yīng)過來, 這是張岱的籠,他卻下意識只從謝問的角度去想了。 這地方不僅謝問見過,張岱也見過,并且對他而言極為特別,特別到臨死都耿耿于懷擱放不下。 …… 聞時擰著眉想了幾秒,正要開口,就感覺自己后頸被人輕拍了一下。他抬起眸,就見謝問指著那幾點燈火:“那里是個山坳,坳間也有一片湖,跟松云山的凈心湖挺像的。就是夏秋兩個季節(jié)會有瘴氣,不適合長住?!?/br> 聞時愣了一下,乍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好像聽過類似的話…… 應(yīng)該是十七八歲的時候。 那幾年山下總是很亂,戰(zhàn)事疫病從未停過。塵不到總是不在松云山,有時候一連數(shù)月都見不到蹤影。有一次他戴著面具回來,走在落葉滿地的山道上,像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來客。 就是那一次,聞時感覺到了他們之間忽然生出的縫隙,那是后來所有癡妄和情愫滋生的源頭。 但在當(dāng)時,聞時只是敏感地覺察到了一絲陌生感,并因此煩悶了很多天,不論塵不到怎么逗都沒用。 他說不清那些情緒,只好歸結(jié)于太久沒見,有點想人了。但讓他承認這點不如吊死他。所以他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問話:“怎么這次下山要那么久?” 然后塵不到就握著青瓷茶盞笑了起來。 聞時在他的笑里掛不住臉,表情越繃越冷,正想薅下木枝上的金翅大鵬,扭頭離開,就聽見對方開口說:“事情有點多,耗了些時間。” 聞時剎住步子回過頭,片刻之后道:“……聽說你在岑州一帶呆了很久。” 塵不到喝茶的動作頓了一下,笑意更深了,“聽誰說的,好像不大準確。” 聞時:“……” “我看不像是聽說,倒像是擺著乩木算出來的?!眽m不到握著茶盞的那只手騰出食指,隔空朝聞時點了點。 聞時手上站著鳥,聽到這話拇指動了一下,無意識捏緊了鳥爪。 金翅大鵬白眼直翻,艱難地轉(zhuǎn)頭去看自己的傀主。 結(jié)果傀主不做人,又補了一句:“這肯定不是卜寧算的,專修卦術(shù)還算出這種結(jié)果,那就該罰了?!?/br> “但若是個沒學(xué)過卦術(shù)的,能擺出這種結(jié)果,那就很聰明了?!眽m不到裝模作樣地想了一會兒,彎著眼睛說:“這么聰明,八成是學(xué)傀術(shù)的?!?/br> 聞時:“……” 他被戳穿了心思有點惱,語氣便繃得又冷又硬:“閑極無聊亂擺的?!?/br> 塵不到夸道:“那就更聰明了?!?/br> 聞時:“……” 金翅大鵬“嗷”了一嗓子,撲棱了一下翅膀。眼看著雪人要動手,塵不到又開了口—— 屋子里烹著茶,淺淡的水霧從壺嘴里裊裊而出。他的眸光就隔著水霧落在聞時身上,說:“我是在一處地方逗留了一段時間,不過不是岑州,是另一處。也是有山有水,藏風(fēng)納氣包容萬千,靈氣很足,跟咱們松云山有點像?!?/br> 聞時以為他會細說一下究竟是哪里,卻見他靜默了一會兒,止了話頭。他拍了拍身邊的空處,說:“別凍著了,過來喝茶?!?/br> 那時候聞時無條件信他,覺得他說什么、或是不說什么都有他的道理。不會冒冒失失地刨根究底。 況且那時候被逗弄了半天,也沒有刨根究底的心思。 于是他丟了一句“不喝”,帶著鳥冷冰冰地走了。走前勾著手指上的傀線,報復(fù)心極重地把塵不到烹茶的爐子給封了。 …… 前塵往事從腦中飛速閃過,聞時張了張口:“岑州?” 聽到這兩個字,謝問模糊地笑了一聲。他顯然也記得那些片段,說:“就記得你亂算出來的地方?!?/br> 他說完頓了一瞬,不知想起什么,嗓音溫緩許多:“那時候好像忘了跟你說。我曾經(jīng)想過等時機合適,要帶你去看看的?!?/br> 聞時轉(zhuǎn)頭:“……看什么?” 時隔千年,他終于又想起了曾經(jīng)被打斷的問題。他想知道面前這個人為什么會在那個山坳間逗留,想知道那里有什么東西。 可是他話音剛落,整個荒野間便響起了一道輕渺的女聲,若有似無,夾在風(fēng)里,穿過高長的茅草。 聲音嗚嗚咽咽的,沒有內(nèi)容,乍一聽像是有女人在哭。 聞時面色一凜,朝四下看了一圈。那道若有似無的哭聲始終環(huán)繞著,忽輕忽重,聽不出來處。 就在他挪動著腳步,想要辯清方向的時候,忽然發(fā)覺一個問題—— 他腳步明明已經(jīng)停了,那種鞋底碾過砂石泥草的沙沙聲卻還在繼續(xù)…… 就在背后。 聞時驟然回頭,看見一個女人蒼白的臉。 但凡是個膽小的站在這里,譬如夏樵,此刻恐怕已經(jīng)昏過去了。聞時卻只是呼吸一頓,擰眉道:“是你?” 那個面容蒼白的女人不是什么陌生鬼魅,而是張碧靈。 張碧靈的表情既緊張又謹慎,在聞時和謝問身上仔細地掃了個來回,才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道:“真是你們啊……” 這句感嘆是下意識的,嘆完她才反應(yīng)過來面前這兩人究竟是誰,頓時漲紅了臉,變得尷尬起來。 這一波下來,她受到的刺激應(yīng)該是最多的——一直都有來往的病秧子成了那個沒人敢提的祖師爺,一起進過籠又解過籠的年輕后輩是傀術(shù)老祖,自己親兒子周煦居然是卜寧。 換誰誰都得崩,但張碧靈勉強撐住了。 也許是因為她一度跟謝問的母親張婉交好,冥冥之中有些預(yù)感吧。 “我……我之前沒意識到已經(jīng)入了籠,碰到兩撥‘假人’也沒防備,差點被騙?!睆埍天`深吸了一口氣,解釋著自己的反應(yīng)。 看得出來她竭力想保持平靜,但聲音還是繃得很緊,有點顫。 “你從哪里過來的?”聞時問。 “我一直在林子里沒動?!睆埍天`指了指旁邊幾株相連的老樹,“剛剛聽見你們走過來,才出來看看?!?/br> “對了,跟我一起入籠的還有你弟弟——”張碧靈說著卡了一下殼,因為她猛地想起來,傳聞中的傀術(shù)老祖聞時可沒有什么弟弟。 她正愁怎么改口,聞時已經(jīng)接話道:“夏樵?” “對?!睆埍天`撥開老樹交錯的枝椏,說:“他就在那邊,只是狀態(tài)有點奇怪。我叫不醒他,也不好丟他在這里自己走開,只能一起先在這呆著等人?!?/br> “叫不醒?” 聞時和謝問對視了一眼,大步朝那邊走過去。 越過幾叢矮樹,他們看見一個瘦巴巴的身影跪在林間,背對著他們,低垂著頭,一動不動。 白色的t恤在他身上顯得過于寬松,被風(fēng)吹得輕輕晃動,像是樹枝上掛了一塊方布。 “夏樵?!甭剷r繞到身影面前,半蹲下來,叫了他一聲。 跪著的人手指抽動了一下,指尖沒進了泥里,卻依然沒有抬頭。 “我來?!敝x問彎下腰來,手掌在夏樵頭頂輕輕一拍。 “呵——” 跪著的人忽然驚醒,倒抽一口冷氣,蹭地就要從地上竄起來。 他動作又急又重,打到了謝問的手腕,又試圖要推開聞時。整個人焦躁不安,像極了一種慣性的掙扎。 “夏樵!”聞時又叫了他一聲,嗓音有點沉,與此同時手指上的傀線已經(jīng)直射出去,眨眼的功夫就束住了反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