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jié)
傀線都是帶靈的,常人被捆住,第一反應是反抗。夏樵卻不同,他被聞時傀線繞住的時候反而安靜下來,一邊喘著氣,一邊塌下肩膀。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茫茫然地抬頭道:“哥?謝……祖、祖師爺?” 他又低頭看著身上的傀線,委屈巴巴地說:“為什么捆我?” 聞時:“……” 二百五還有臉問? “可算醒了。”張碧靈跟了過來,看見夏樵睜著烏漆漆的眼睛,長松了一口氣,“你之前那樣真的嚇到我了?!?/br> “你怎么回事?”聞時問。 夏樵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什么般:“我做夢了。” 聞時:“?” 他們在張家攪了個天翻地覆,結果這傻子杵在這做夢??? 還是謝問好脾氣,問了一句:“做什么夢了,說來聽聽?!?/br> 夏樵垂眸回想片刻,打了個激靈:“不記得了,就記得周煦……不是,卜寧老祖帶著各家的人一層層破開張家地底的陣時,我聞到了一股味道。” 他試著記起那個味道并把它描述出來,卻失敗了:“說不上來,反正很特別,我總覺得在哪里聞到過。然后我就感覺腦子被人掄錘砸了一下,整個麻了?!?/br> “然后我就一直在做夢?!毕拈耘Ρ锪税胩?,“其他都想不起來了,就記得我好像特別疼,渾身都疼,好像在避開什么人?!?/br> 說完,他抬起頭跟他哥大眼瞪小眼。 半晌,聞時蹙起眉:“然后呢?” 夏樵:“然后就醒了?!?/br> 聞時:“……” “哥,這么說有點奇怪。但我是不是想起了小時候的事?”夏樵認真地說。 聞時癱著臉:“……” 這話就好比問鬼,鬼上哪兒知道。 就他們所知,夏樵小時候是跟著沈橋生活的。要說避開人,那絕對不可能是沈橋。 除非……他夢到的是更早以前的事情。 但這會兒想不出來也沒法硬想,夏樵努力無果,只好從地上爬坐起來,拍撣著身上的泥,說:“既然入籠了,我們是不是要先去籠心???” 連夏樵都已經(jīng)熟知無誤:籠心一般來說是建筑,或者說是籠主意識最為凝集的地方。 他們來的地方是張家,那里已經(jīng)滿是殘垣,算不上什么建筑,也不像是張岱意識凝集之地。 依照目前籠里的景象,不出意外,籠心應該就在那幾點燈火處。 那地方看著遙遠難及,實則沒走多久就快要到了。 他們從這片荒林里鉆出來,面前是一條可以走馬車的偏僻官道,道上有深深的車轍印。 橫穿過官道,就是一座山的背面。他們之前看見的燈火,就懸在黑黢黢的山影高處。 撇開那幾點燈火,其實山腳底下還有一盞,就亮在一座破敗不堪的土地廟里。 土地廟很小,卻依稀能聽見人語,不知什么人正借宿在那里。 聞時起初以為是其他各家入籠的人,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 因為整個山林間還回蕩著那個嗚嗚咽咽、不知哭笑的女聲。要不是害怕謝問,夏樵這個膽小鬼肯定死死貼在聞時身上,撕都撕不下來。 但土地廟里的人卻枕著風說笑聊天,仿佛根本聽不見任何女人哭聲。 這么看來,應該不是籠外誤入的誰,而是籠里的人——張岱記憶和意識里的人。 聞時他們走到廟邊的時候,廟里的人一無所覺。他們看見那三兩個人圍坐在干柴劈燒出來的火堆邊,一邊搓著手一邊說:“山上的燈又亮了,那話怎么講來著?” “又鬧山鬼了唄?!?/br> “都是些嚇唬人的話,咱們隔三差五要從這里過,當不得真?!?/br> “怎么當不得?我曾經(jīng)還見過山鬼呢!” “真的?何時?”有人追著問了一句。 那個略老一些的聲音說:“好多年前了?!?/br> “山鬼長什么模樣?幾只手腳幾顆頭?嚇人么?” “那我哪里知道,我只看見過一角,還是個瘴氣天。山鬼影子很高,穿著特別寬大的袍子,袍子是鮮紅色的,一眨眼就不見了?!?/br> 第99章 青鳥 山鬼…… 鮮紅色的袍子…… 這種形容很難不讓人想到當年的塵不到。 再加上謝問剛剛也提過, 那次他久未回山,就是在這個山坳里逗留了一陣子。但聞時又覺得有點奇怪—— 聽廟里這幾人話語中的意思,這座野山之所以有山鬼的傳言, 是因為山上的燈火不止亮過一次, 似乎隔幾年便會有人在那里落腳。 那些……都是塵不到嗎? 在他們幾個親徒從小到大的認知里, 塵不到獨自下山必然是去解籠的,解完一個便會去下一個,很少會在某處停留,更別說總去一個固定的地方了。 如果他很快回來, 那就是天下太平,沒什么大籠。如果久久不回, 那就是時局正亂, 猝然離世的疾苦之人太多了。 這就像太陽東升西落一樣自成定理。從未有人多想,也從未有人起過疑慮。 哪怕是聞時,也只是每日站在高高的松枝上, 朝山道盡頭望一眼?;蚴窃跓o人注意的時候,丟幾根木枝,用半吊子都不算的扶乩法,算一算那人到了哪里,還有多久才回山。 …… 現(xiàn)在想來, 也許還有一些他們不知道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自己看見的影子是山鬼?”廟里的人往火里添了點干木枝,還在聊著那些話, “穿紅衣就算吶?不定是哪個路過歇腳的人呢,就跟咱們似的?!?/br> “是這個道理。”另一人也許是膽小, 不大肯信山鬼的傳言, 附和道:“這一帶常下雨下霧,冬天又多雪, 一下就是好些天,車馬都難走,被困在這山里是常有的事。哪怕是你我這樣的,在那霧瘴里走一走,都能嚇到個把人。我估摸著山鬼的傳言就是這么來的?!?/br> 年長的那人“嘖”了一聲,擺手道:“你們吶……就我這樣常年在外的人,能看個人影就嚷嚷是山鬼?必定還有別的嘛!” “怎么說?” 山坳里霧氣越來越濃,空氣中都浮著一股潮濕味。土地廟的火光在霧里變得有些朦朧,像跳動的鬼火。 那人壓低了聲音說:“見著山鬼的那天,快天亮的時候,就跟這會兒差不多吧,我聽見鬼哭了!” “真的假的?” “千真萬確!好多人,老少都有,混在一塊兒,那聲音啊,別提多嚇人了!就一嗓子,模模糊糊從那邊傳過來——”那人的影子斜落在土地廟的地面上,被門檻彎折成扭曲的一道,手遙遙朝山坳深處一指,“我之后就再沒敢合眼。” 鬼哭? 這話讓聞時想到了一些東西…… 畢竟他小時候因為塵緣纏身,不知聽過多少回萬鬼齊哭。 他隱約摸到了一點門,正想跟身邊的謝問求證。就聽見土地廟里的人又開口了—— 山里格外寂靜,廟里其他人似乎聽得入神,噤聲不語。于是整個山間只剩下那個年長者沙啞的聲音:“不止如此,還有呢——” “還有啊,據(jù)說山鬼出現(xiàn)的時候,不能跟人結伴進山?!蹦莻€聲音幽幽的,“因為山里的路會變得很奇怪,經(jīng)常走著走著……” “……你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只剩一個人了。”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三張人臉從土地廟的門邊伸出來,睜著毫無光澤的圓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聞時。 聞時瞳孔驟縮,指間的傀線已然繃了起來。 他一手橫擋在身前,凌厲的風繞著線形成了渦。另一只手去抓身邊的人,卻只抓到了一團濕霧。 “謝問?!” 聞時心頭一跳,乍然轉臉,身邊空空如也。 不僅是跟他并肩而立的謝問,就連半躲在他身后的夏樵以及跟著過來的張碧靈,也都沒了蹤影。 正如土地廟里的人所說——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就只剩他一個人了。 余光里,三道影子陡然拉長! 那三張人臉猛地朝聞時貼過來,脖子像白生生的蛇,嘴也咧到了耳朵根,從里面吐出了嘶嘶的聲音。 眼見著三道鮮紅長信要舔上臉,聞時冷了表情,反手一拽—— 就聽“嗡”的一聲,數(shù)十道傀線寒芒橫掃,呼嘯著穿過濃霧和山風,箍繞在那蛇一般的脖頸上。 下一瞬,它們就身首異處,被分成了好幾家。 血霧噴薄而出,鐵銹腥味驟然彌漫開來。 那些詭異的頭頸撲簌簌掉落在地,又在眨眼之間化為黑色泥沼,迅速蔓延開來。吞食著山間的草木,頃刻便到了聞時腳邊。 不愧是張岱的籠。 就連這些東西都帶著“惠姑”的影子。讓人想起張岱披著后輩的皮,像蜘蛛一樣爬在那些翻涌的黑霧里。 聞時被惡心得不行,一滴都不想沾上。他帶著一臉厭惡,朝遠離泥沼的地方疾退數(shù)丈。 讓開一段距離后,聞時控著傀線,想要將那片粘稠的泥沼攪散。卻見那片泥沼突然減緩了擴散的速度。 它就像活物,朝前探了探身,然后止步于一步之外。仿佛懼怕著什么東西…… 聞時盯了泥沼一會兒,忽然感覺脖頸后面輕輕掃過一陣寒風。 他皺了一下眉,轉頭望去。 身后是更深處的山坳,隔著霧的高處是兩點燈火,仿佛一雙眼睛,寂靜無聲地垂眸看著這里。 緊接著,從燈火亮著的地方傳來了一聲長而凄涼的鬼哭。 那道鬼哭很模糊,混雜著男女老少不知多少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