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夫人還是不肯松口：“妾這次只帶了兩條船，十幾個人萬一折了，船都開不走了。而且真亂起來，我出城都難……”

    蕭霖呵呵一笑：“如今賊兵已經(jīng)打來了，夫人還以為輕輕松松就能走脫嗎？”

    那小婦人頓時一滯，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過來。

    蕭霖卻面色不改：“這可不是說笑，若是沒有靠山，城內(nèi)外戒嚴，別說上船，城門你都出不去！況且江上那么多關(guān)卡，再被攔住，那才是萬事皆休。老夫沒別的，關(guān)系人脈總還是有些，只要夫人肯幫個小忙，哪怕官府封城，老夫也能送夫人安安穩(wěn)穩(wěn)逃出去。”

    這話說的斬釘截鐵，也讓那小婦人稍稍動容。沉默片刻，她道：“蕭公說的可是當(dāng)真？”

    “絕無虛言！”蕭霖干脆道，隨后又補了句，“老夫?qū)Ω兜囊彩顷懯?，此事讓錢二公子聽聞，想來也不會反對?！?/br>
    錢氏這個大山壓下來，那小婦人終于松了口：“若是如此，妾愿意一試。”

    這才對嘛。蕭霖滿意撫須：“有夫人相助，老夫可就安心了?！?/br>
    看著那自得意滿的老者，伏波心底也輕笑了一聲。這一層掩護算是安排到位了，還饒了一條應(yīng)急通道，稱得上功德圓滿。剩下的，就是設(shè)置陷阱，等人自投羅網(wǎng)了。

    與此同時，一隊人馬趁著局勢尚未惡化，悄然潛入了汀州城。

    然而等他們趕往預(yù)訂的駐扎點時，卻被一個暗探攔了個正著。

    “方先生改變計劃了？”一副行商打扮，看起來并不起眼的男子皺眉問道。

    “情況有變，據(jù)說是陸氏請來了個厲害人物?！蹦前堤降吐暤?。

    這可不太妙，孫元讓皺起了眉頭。為了這次汀州之行，他可搭上了所有的人力物力，要是白走一趟，根基都要動搖了。

    然而他面上并未顯露，只是沉穩(wěn)的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先就帶路吧，我信方先生的本事?！?/br>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事到如今，與其藏頭縮尾，將信將疑，還不如豁出性命大干一場。反正就算事敗，他也有把握逃出去。

    暗探也松了口氣：“還請孫爺這邊走……”

    一行人悄無聲息，再次融入了人流之中。

    第一百四十六章

    蓑衣賊來襲，對于汀州城可是大事，知府早早就調(diào)兵嚴防死守，城門口的盤查更是加了一重又一重。這也是早有成例，亂兵來襲時，逃難的人往往會蜂擁而至，得小心提防賊人們趁亂而入，里應(yīng)外合攻破城池。那時候可就不只是失土了，連命都要不保，哪個官員敢掉以輕心？

    也正因此，城中頃刻緊張起來，有些高門派出家丁巡視宅院，有些則飛快收拾了行裝，趁著亂軍尚未圍城，乘船朝安全的地界逃去。

    按道理說，葉氏對于這等局面早有防備，又有高人坐鎮(zhèn)，只需靜待跟陸氏結(jié)盟，一解后顧之憂。然而誰也沒料到，最先后院起火的卻是他家。

    “寧先生！”葉澹臉色鐵青，大步而入，“那幾個吃里扒外的孽畜反了，全都被我拿下了！”

    寧負訝然的挑了挑眉：“他們動手了？可有聯(lián)系什么人？”

    “沒有！”葉澹只覺心底怒氣翻涌，壓都壓不住，“一直有人盯梢，根本沒瞧見什么幕后指使。我也派人審了，一個個都說是不服我這個家主，不愿跟陸氏結(jié)盟，說是有人從中作梗，想要害葉氏萬年劫不復(fù)。要不是我見勢不妙，直接動手，說不好這些人就要跑出城了！”

    葉澹真是越想越后怕，這時候要是讓人跑了，一旦回到田莊，指不定鬧出什么禍?zhǔn)隆Ｈ舨皇菍庁撜f要放長線釣大魚，想把敵人玩弄在股掌之中，哪會出這樣的紕漏？

    寧負淡淡瞥了他一眼：“若不是我，葉老板能抓住他們嗎？”

    葉澹被噎了個正著，這話倒也沒錯，若不是鬼書生提前告知，他也不可能揪出那幾個心懷不軌之人。

    見他無話可說，寧負才慢悠悠問道：“我來汀州的消息，葉老板可透漏給了別人？”

    葉澹立刻道：“絕對沒有，連那些被抓的都不知此事?！?/br>
    “他們不知，別人未必不知?！睂庁撦p笑一聲，“好端端的暗子，突然就扔了，總得有點原因吧？”

    葉澹略一沉吟，就明白寧負為何這么說了。那群混賬都能說出“有人從中作?！保厝贿€是探聽到了些消息，他并未透露的，那些人是從哪兒打聽來的？

    忍不住，葉澹道：“若真如此，暗中下手的可不是個簡單人物啊?，F(xiàn)在敵暗我明，要如何應(yīng)對？”

    寧負不慌不忙道：“若是他們知道我在，倒是好辦了。想阻止葉氏和陸氏結(jié)盟，殺掉我這個手無寸鐵的說客，才是最簡單的?！?/br>
    葉澹眨了眨眼：“寧先生是說……”

    寧負微微一笑：“之前的餌不上鉤，換一個餌不就成了？葉老板不妨約陸氏的人出來見個面，我親自奉陪?！?/br>
    葉澹一下明白了對方的打算，這是要用自己當(dāng)餌啊，該說他信心十足，還是膽大包天？然而思量片刻，葉澹還是點頭：“既然寧先生愿意冒險，老夫這便去準(zhǔn)備。”

    時局越是緊張，他們也就越危險，寧負甘愿以身作餌，反倒是件好事。唯有找到藏在暗處的敵人，才能一勞永逸！

    ※

    亂兵來犯的消息只傳出了幾日，汀州城就rou眼可見的亂了起來，不知有多少人家拖兒帶女，背著行囊逃難而來。城門口的盤查越是森嚴，進城的速度也就越慢，若是沒錢疏通，指不定還要被堵在城外。沿著城墻，一排排簡陋的帳篷建了起來，不少灰頭土臉的百姓窩在城外，靠著僅剩的干糧度日，哭號聲日漸響亮，聽得人心緒不寧。

    與此同時，牛車馬車載著數(shù)不清的行李，浩浩蕩蕩出了城，在婢子的攙扶下，貴人們登上了岸邊?？康拇?，揚帆遠航。出城的豪富和入城的百姓如同兩條濁流，混在一處，卻又涇渭分明。

    林默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景象，看的越多，她心底就越發(fā)忐忑，坐臥不寧。那數(shù)不清的逃難者真真切切刺傷了她的心，這么多百姓為了躲避兵禍逃入城中，若是城里亂起來，他們該怎么辦呢？

    忍耐了幾日，她終于還是把這話問出了口：“幫主，若是城破，會不會死很多人？”

    “就算城不破，也要死很多人?！狈ú⒉槐苤M，說出了事實。

    林默心頭咯噔一聲，是啊，亂兵來襲，怎么可能不死人？當(dāng)年她最怕的就是賊寇來犯，禍害村子，現(xiàn)如今卻成了那個會帶來禍患的人。要保住赤旗幫，她們必須要冒險行事，可是收到牽累的絕不只是陸氏、葉氏這樣的豪富，說不定還有無辜百姓……

    一想到這里，林默只覺心亂如麻，不知該說什么?？粗萑氤聊男⊙绢^，伏波嘆了口氣：“人快要餓死時，就會揭竿而起，會燒殺搶掠，橫行四野。那些蓑衣賊多半也是遭了難，被裹脅的百姓?！?/br>
    林默猛地抬起了頭：“那他們可以殺貪官污吏，殺那些趴在他們身上吃rou喝血的貴人啊，又何必為難同樣的窮苦百姓！”

    “達官貴人哪個不是躲在高墻之后，深宅之中？想要殺他們，就要先踏過無數(shù)的百姓。況且亂兵一旦發(fā)動，就是數(shù)萬張等著吃喝的嘴，若不帶這些殺紅了眼的人攻打城池，誰能管的住他們?！狈ㄕf出了農(nóng)民起義背后的事實，在“造反”和“清剿”之間的，是無數(shù)條血淋淋的性命，除了極少數(shù)的上位者，誰不是無辜之人？

    林默一時語塞，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伏波嘆了口氣：“就算是朝廷官兵，將士、兵卒們也都有家有口，他們拱衛(wèi)城池，剿滅匪軍，多半也是為了保護平頭百姓，是恪盡守土之能。若是遇上，難不成咱們就要束手就擒嗎？”

    怎么可能不戰(zhàn)？林默握緊了雙拳，她當(dāng)然要護著赤旗幫，護著幫中的兄弟姐妹，哪怕官兵來了，也要奮力相抗?？扇糁馈皵橙恕辈⒎恰皭喝恕保c之拼殺還有道義可言嗎？

    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伏波正色道：“只要是戰(zhàn)爭，就沒什么‘道義’可言，更多只是立場的分歧，是政治的延續(xù)。身在其中，思慮太多會反受其害，還不如專心完成自己的使命，盡己所能保存實力，殺傷敵人。所以軍人要像刀，沒有良知，沒有思想才好掌控?！?/br>
    林默一下就覺出了不對：“可幫主你總是教我們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啊。”

    “因為你們不僅僅是兵，還是個人?！狈ㄝp嘆一聲，“是人就要知善惡，有時這會成為累贅，然而更多的時候，它會救更多的人?，F(xiàn)如今，你只需牢牢記得，咱們來汀州城是為的什么？”

    是來幫助盟友，解決后患，讓赤旗幫更加安穩(wěn)的。林默整日跟在幫主身邊，自然聽到了無數(shù)她和方老先生的探討，哪會不知此行的目的？

    她們要做的，自然是對付豪強，是讓那些達官貴人的計謀落空，而非攻陷城池，讓滿城的百姓蒙難。那些，是蓑衣幫的圖謀。

    她們跟蓑衣幫不同。

    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林默低聲道：“我記住了。”

    看著那神色再次堅定起來的小丫頭，伏波在心底嘆了口氣。今日說的，其實只是淺顯的皮毛，真正的戰(zhàn)爭可沒有她說的那么簡單，“慈不掌兵”也不是一句玩笑話。在現(xiàn)代的戰(zhàn)場上，她還見過無數(shù)慘無人道的場面，何況千百年前，連“人道主義”都未萌芽的古代。

    而身處這個時代，有朝一日，她也會用方天喜的毒計，會用那些和蓑衣幫相差無幾的手段，為了求活，為了發(fā)展，為了更多人的性命。這些是避不開的，她只希望到那時，自己還能留住本心，記得曾經(jīng)的信仰和理念。

    這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東西，也是她保持自我的錨點，而這些，她絕不會拋棄。

    ※

    看著案上密報，蕭霖冷笑一聲。陸氏和葉氏似乎已經(jīng)談妥了，這幾日都開始明目張膽設(shè)宴擺酒，營造聲勢了。汀州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門，竟然在這種關(guān)鍵時刻結(jié)盟，可也是能安定人心的。就算心有不甘，也沒人敢在這種時候添亂，兩家倒是好心思，好手腕。

    不過別人不敢，蕭氏卻不會怕這個，如今得了密報，蕭霖心中更是大定，葉氏族中果真有人不愿跟陸氏結(jié)盟。這也是蕭霖早早就猜到的，之前兩家爭地，很是鬧出了些人命，只是外人不知罷了。葉氏家主一心跟青鳳幫爭斗，也引得幾房心有不甘，這要是能輕輕揭過才是稀奇。

    結(jié)果不出他所料，前兩日葉府竟然鬧了一場，很是抓了不少人，想來也是葉澹辣手鎮(zhèn)壓，鬧出的動靜。那落網(wǎng)之魚心生怨憤，前去攻打陸氏，想來也不出奇了？等到遭了難，還隱約能找查出“真兇”的痕跡，到那時，兩家的盟約恐怕也要不攻自破了。

    蕭霖微微一笑，對心腹道：“把東西給江夫人送去，記得好生叮囑一番，讓他們小心行事。”

    他自然不愿臟了手，好在還有旁人可用。如今賊寇來襲，得盡快辦妥此事，若是再遲幾天，惹得城中大亂，反而不美了。

    輕飄飄拿起那頁密報，湊到了燭火之上，火苗唰的一下就騰了起來，照亮了老者面上的輕笑。

    ※

    這準(zhǔn)備還真夠周全的，看著暗探送來的衣物、服飾，孫元讓在心底暗贊了一聲。明明暗子已經(jīng)被兌出去了，誰料方天喜還是弄來這么些隱藏著葉氏痕跡的物事，這要是穿上了，鬧一場，誰能辨出真?zhèn)危?/br>
    微微頷首，孫元讓對那暗探道：“還請告知方先生，我這邊并無問題，請他安排好人手前來接應(yīng)?！?/br>
    那暗探立刻道：“頭領(lǐng)放心，伏幫主會親自接應(yīng)，絕不會出紕漏。”

    一聽這話，孫元讓是徹底按下心來，那可是個能讓陸儉都折節(jié)相交，方天喜都親自去請的人物，想來本事不差。而他要做的，可比原本的計劃要輕松多了。

    說實話，這也是孫元讓沒能料到的。畢竟一進城就聽說了鬼書生前來的消息，轉(zhuǎn)眼間埋下的暗子又被挖了大半，再想從中作梗，鬧得兩家火并已無可能。孫元讓原本還以為方天喜會另想別的招數(shù)，誰料竟然另辟蹊徑，要演這么一出。

    區(qū)區(qū)五十人，攻打陸府，燒毀商鋪自然不夠，但是臨街行刺卻是綽綽有余，只要退路穩(wěn)妥，這就是有賺無賠的買賣。只是不知赤旗幫那邊會如何安排了……

    心念一閃，孫元讓就拋開了雜念，對手下們道：“今晚大家都好生歇息，明日動手！”

    大軍在外，他也不能在城中耽擱了，只盼此次真能讓汀州城亂起來，到時撈足了好處，讓他立下功勛即可。

    ※

    “也該收尾了?！笨粗矍懊苊苈槁榈牡貓D，方天喜輕哼了一聲，“好不容易把人釣出來了，怎么也要鬧個天翻地覆才行?！?/br>
    這次謀算，可是耗去了他不少心神。要提防鬼書生的jian計，要顧慮孫元讓的安危，還有個不省心，一力攪混水的丫頭，可真是讓人身心俱疲。誰料盤算到最后，卻是這么個簡單粗暴的法子。唉，還是讓人給帶偏了啊……

    一想到此處，方天喜不由瞥了身側(cè)人一眼：“可先說好了，此次最重要的是毀了兩家的盟約，讓他們再無聯(lián)手的可能。你可別殺紅了眼，耽誤大事！”

    他可太清楚這丫頭的膽量了，可是對手并非簡單人物，要是真被人將計就計拖住了，那才是滿盤皆輸呢。

    伏波微微一笑：“先生放心，我自分寸?！?/br>
    只看你這些安排，就不像是個有分寸的！然而心里這么嘀咕，方天喜卻不得不承認，如今也沒有更妥當(dāng)?shù)陌才帕恕ｉL長舒了口氣，他歪倒在一旁的座椅上：“那老夫可就不管了，等到事成，帶我上船即可?！?/br>
    并未搭理這憊懶的老頭，伏波轉(zhuǎn)身道：“諸般布置，你們可要記牢了。是成是敗，只看這一遭了?！?/br>
    自林猛而下，眾人轟然稱是。這可是幫主的悉心安排，有她帶著，還有什么好怕的？在城里待了這么久，也是時候干上一票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既然賊寇尚未兵臨城下，青樓酒肆等消閑的去處自然就不會關(guān)門，只不過夜間宵禁，讓留宿的客人急劇減少，大半都選擇入夜前離開。

    不過對葉氏的大少爺而言，這種時候可不怎么讓人放心。

    出了汀州城最大的酒樓，剛乘上馬車，葉懷言就低聲對身邊人道：“寧先生，咱們都出來轉(zhuǎn)了好幾天了，眼瞅著事情都談成了，賊人怎么還不現(xiàn)身？”

    也不怪他沉不住氣，這幾天跟陸氏的交涉都是他親自負責(zé)，少不得頻頻赴宴，若只是自己，葉懷言也不會擔(dān)心，偏偏還有寧負這個“誘餌”跟在身邊。之前這鬼書生就說了，暗中隱藏的敵人會對他下手，故而才出入宴席，想要調(diào)人上鉤。那陪在他身邊，豈不是也要被殃及？就算知道身邊有護衛(wèi)，暗處還有人跟著，葉懷言也沒法放松分毫，結(jié)果提心吊膽了好幾天，連個鬼影子都沒瞧見！

    難不成又是這姓寧的虛張聲勢，想要騙他和父親盡快跟陸氏結(jié)盟？

    面對葉懷言猜忌的目光，寧負混不在意，只靠在窗邊閑閑打了個哈欠：“都這時候了，早些談成不也省心？”

    “寧先生！”葉懷言的音量都高了幾分。

    寧負的聲音卻依舊不緊不慢：“葉公子大可安心，正是因為兩家談成了，才到了不得不發(fā)的時候。這要是錯過了，豈不白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