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翔慶出了事，那沈輕云沈副使好似死了，你聽說了沒？”

    “不能夠罷？他去翔慶那樣久，也沒聽說有什么不好，我有個遠(yuǎn)方親戚常去跑商，都說自從沈副使去了，哪一處賊盜都要少許多……”

    “騙你做甚，我聽掌柜的說的，他那兒子不是在縣學(xué)讀書？看了邸報上頭寫得真真的，據(jù)說是進(jìn)得西賊陣中，就再沒有出現(xiàn)過，也不知道有無全尸留得下來。”

    在過片刻，場景再換。

    “沈念禾”含淚問同行的兵丁道：“我爹是不是下落不明了？”

    同行人默然不語。

    再次出發(fā)時，“沈念禾”失魂落魄坐在馬車上，等到了下一處地方，她下馬車時，一個踏空，整個人從頭往下栽倒。

    ***

    沈念禾頭疼欲裂，胸口也發(fā)悶，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她腦子里頭如同被人用錘子砸了好幾下一般，嗡嗡地響，響了許久，正要支撐不住的時候，忽然感覺到有人在旁邊推她，叫道：“念禾?！?/br>
    聲音溫柔又熟悉，當(dāng)中還帶著幾分繾綣。

    沈念禾慢慢清醒過來，抬頭一看，卻見邊上站著裴繼安。

    他手中拿了一方帕子，輕輕按在她的臉上，一臉的擔(dān)憂，道：“是不是被夢魘了？我聽你不住說夢話，叫了好幾聲也叫不醒?！?/br>
    沈念禾一向淺眠，從未有過像今日這般叫也叫不醒的情況。

    她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是畢竟不好直說，便輕輕搖了搖頭，道：“做了個夢，醒來已經(jīng)好多了。”

    裴繼安就端了一個銅盆過來，給她換洗帕子，也不追問，只道：“實在頭疼，今日我就同你早些回去歇息，晚上再給你拿酸酸辣辣的東西下個面條吃，配些清涼飲子，好不好？”

    又同她說了些話，不是小公廳事，就是眼下進(jìn)度如何，做成了什么。

    沈念禾就坐著聽他說話，雖然身體仍然困乏得很，慢慢緩了過來。

    她聽著聽著，就跟裴繼安認(rèn)真討論起來，一邊說，一邊取了桌上筆寫寫畫畫，等到算完一樣，她還待要算另一樣，正要問幾處數(shù)字，抬頭一看，卻見對面人臉上笑了起來，還伸出手把她手中筆桿拿下來，放回了筆托上，笑道：“而今醒過來了，也別算了，想回去歇一歇罷。”

    沈念禾這才發(fā)覺，原來方才這裴三哥同自己說那許多話，乃是為了引開自己注意力。

    兩人又說了幾句，眼見時辰漸晚，便一齊收了東西同行回家。

    ***

    且不說這一處兩人慢慢而行，往家里走，兩里多外借來的裴府里，謝處耘卻半靠在床邊，急忙躲開鄭氏的手。

    他口中叫道：“嬸娘！我自己換，你把藥放在此處便是！”

    鄭氏搖頭道：“你一身都是傷，要怎么換？”

    謝處耘哪里好意思說你手重，給我換藥換得傷口疼，只得道：“我自家換！我自家換！”

    叫得仿佛被殺的豬一般，又連連避讓。

    鄭氏見他如此唯恐避之不及，只奈何不得，只好把藥往床上一放，道：“那你自家換，實在換不了，等你三哥回來再說。”

    謝處耘嘴上說要自己換，等到鄭氏出得門去，他卻連試也懶得試，只待沈念禾回來，叫她過來幫忙換藥。

    想到自己一半的倉庫事已經(jīng)轉(zhuǎn)交給別人，眼下自己只能一個人癱在床上養(yǎng)傷，謝處耘就難受得很，他也不好去問裴繼安，只能問沈念禾。

    他把那一堆藥膏、藥粉一收，攏在一起，正待要放在一邊的桌案上，只是藥瓶不知碰到那一處，忽然橫倒了下去，從里頭骨碌碌滾出許多顆黑色的藥。

    桌案并不高，謝處耘稍微撐一撐還是能看到上頭的東西的，他輕手輕腳地把漏出去的藥拾起來，裝回瓶子里，因為不知道究竟漏了幾顆出來，只好一直找。

    他摸了一圈，旁的沒摸到，卻只摸到幾張十分奇怪的紙，上頭寫了“沈念禾”、“裴三”兩個名字，下頭又是兩人的生辰八字，再有萬年歷上“宜下定”、“宜嫁娶”等等字眼，下頭謄抄了十幾個日子，又寫了不少嫁妝單子、聘禮單子。

    謝處耘看到這一張紙，一眼就認(rèn)出來這是鄭氏的筆跡，等到見得其中內(nèi)容，當(dāng)即心中咯噔一下。

    這是，怎么回事？

    第252章 接回

    紙上寫得甚是詳細(xì)，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猜到這是親事相關(guān)，叫謝處耘欲要裝傻也不能。

    他從頭到尾仔細(xì)翻了一遍，聽得外頭有了動靜，才連忙把紙頁收起，匆匆放回了原處，只當(dāng)自己什么都沒有動過一般。

    不多時，鄭氏就走了進(jìn)來，見桌上一應(yīng)東西都仍是原狀，便問道：“你那藥上好了沒？”

    謝處耘半躺在床上，道：“我自家碰著痛得厲害，等三哥回來再說罷……”

    鄭氏笑罵他道：“樣樣等你三哥來，便是親爹也有打盹的時候罷？嬸娘來就不行？”

    謝處耘含糊應(yīng)了兩句，拿被子蓋頭，做一副困了要睡的樣子，從被子的空隙間窺到鄭氏站在邊上收拾了一回桌案，把方才的那寫了沈念禾裴繼安的紙頁一一收起，攏在袖子里，走了出去。

    等到鄭氏把門帶上了，他才將被子掀開，露出頭來喘幾口氣，也說不上心中是個什么滋味，只覺得又酸又澀，難受得很。

    謝處耘腦子里頭混混沌沌的，躺靠著出了半日的神，等到外頭夕陽西下，夜色漸濃，才聽得外邊一陣腳步聲，卻是裴繼安帶著一個包袱進(jìn)來了。

    他掙扎著半坐了起來，下意識叫道：“三哥！”

    裴繼安把包袱放在一邊，坐在床沿去處理他的傷處，口中則是問道：“眼下還痛不痛的？是不是發(fā)癢發(fā)麻？”

    他手腳很輕，動作極快，解開紗布、清理傷口、重新上藥，幾乎一氣呵成，謝處耘只覺得傷處一涼，只有些麻麻的痛，很快那痛就過去了。

    “最近兩天好多了，不動就不痛，傷處癢癢的……”他老老實實回道。

    裴繼安給他把傷處打理好，溫言道：“長rou了才會覺得癢，再養(yǎng)幾天就能稍微活動活動了?！?/br>
    又指了指帶回來的那個包袱，道：“你躺著無趣，我拿些書來給你背……”

    謝處耘背后一涼，忙道：“這倒不必，三哥給我?guī)┬」珡d中的宗卷回來便是，我躺著也能幫幫忙，好過整日在此處發(fā)閑?！?/br>
    他見裴繼安雖然精力十足的樣子，可眼睛里頭全是血絲，眼下的皮膚里頭也發(fā)著青，顯然許久沒有睡好，心里甚是難過，道：“原還想給三哥幫忙……誰料想……”

    裴繼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將庫房收拾得清楚，已經(jīng)算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謝處耘低聲道：“那是念禾的功勞……”

    “都是自己人，不必分得這般清楚?！迸崂^安微微笑了笑。

    這句話說出來輕飄飄的，可落入謝處耘耳中，卻仿佛雷霆之擊。

    他抬頭去仔細(xì)觀察裴繼安的臉，果然見得上頭另帶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意氣風(fēng)發(fā)，說起“都是自己人”時，笑容都同從前不同，本來輕描淡寫的一句，不知是不是他先入為主，硬生生聽出了幾分藕斷絲連的意思。

    謝處耘有心要問個明白，死個痛快，可看著裴繼安嘴角噙著笑，明明一身風(fēng)霜，依舊看起來心情極好，那話就再說不出口。

    “把藥吃了，好好再睡一覺，我今日早上來看你，你想是昨晚傷處不舒服，睡得甚是不安穩(wěn)，今日換了藥，當(dāng)能睡個好覺了?！?/br>
    裴繼安口中說著，給他把搭在肚腹處的小褥子扯了扯，又指著旁邊的一床薄被，道：“半夜冷了就把這個蓋上，我睡前再來看你，不舒服就打鈴叫人去喊我?！?/br>
    謝處耘知道小公廳最近正在趕工，裴繼安每日早出晚歸，好幾回連飯都來不及回來吃，卻不想對方還把自己看得這樣重，又是滿足，又是難受，一時眼眶里頭發(fā)熱，想要說的話，徹徹底底再也說不出來，最后只低聲問道：“怎的今日不見念禾？”

    裴繼安道：“她事情太多，今日來不及回來吃飯，我回來看看你，再帶點吃食過去給她。”

    比起往日，口氣里頭雖無多少親昵，可隱隱約約的，謝處耘分明聽出了里頭不分你我的意味。

    他眼睛里頭熱熱的，“嗯”了一聲，道：“我也幫不得三哥什么，只三哥一慣在帶著我……”

    裴繼安只以為他是傷時情緒不穩(wěn)，笑了笑，道：“你我兄弟之間，不必說這種外道話?！?/br>
    又吩咐幾句，復(fù)才出得門去，剩得謝處耘一個人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半日沒有睡著。

    ***

    來宣州宣旨時緊趕慢趕，回京時，辛其順卻是把速度放慢了下來。

    他雖是領(lǐng)了天命來辦差，可出發(fā)的時候，天子看著行動自如，然則雙眼凹陷，臉上倒是胖了起來，那rou輕輕一碰，就被按出一個小小的坑，半晌不會回彈，每日如果不吃星南大和尚的藥丸，就會大發(fā)喘氣，半夜的呼吸聲大得嚇人。

    福寧宮的內(nèi)侍不敢在外頭胡亂說話，只一個個心驚膽戰(zhàn)，唯恐哪一天早上起來，進(jìn)得簾子去請?zhí)熳?，就見他再無聲息。

    今次外出辦差，實在并不太順利，還被郭保吉拒旨不接，辛其順自然恨不得越晚回京越好，況且見得天子，一來要問責(zé)他辦差不利，責(zé)罰之后，如若還要伺候，萬一正好遇得天子出事，被牽連待要怎么辦？

    如果不是不方便，他甚至想要留在宣州多住幾日，以“探看圩田、堤壩進(jìn)度”的名義好好賴在江南西路一年半載，直到京中塵埃落定，復(fù)才回去。

    不過辛其順再怎么一步三停，到底還是在十來天后回到了京城。

    他一大早到得宮中，只來得及把衣衫換了，又擦了幾把頭發(fā)上的灰土，就有小黃門進(jìn)來道：“都知，陛下有召?！?/br>
    聽得周弘殷傳喚，辛其順下意識轉(zhuǎn)眼看了看時辰，又在心中數(shù)了一回歷書，算著時間實在不對，便奇道：“去哪一處宮殿？”

    小黃門應(yīng)道：“正在福寧宮?！?/br>
    聽得說要去福寧宮，辛其順更奇怪了，問道：“今日不是大朝會，怎么……”

    那小黃門擦了一把額角的汗，卻不忙著回話，只催道：“還請都知快些，陛下說要上朝前問你話。”

    辛其順心中一凜，曉得今次事情怕是沒有那樣簡單，連忙把幞頭正了正，將油膩膩的頭發(fā)擋住，便匆匆跟著小黃門走了。

    到福寧宮時，辛其順尚未進(jìn)門，隔著老遠(yuǎn)就聽到里邊大笑聲。

    “怎么死的？！”

    這是天子周弘殷的聲音。

    不知是誰回道：“探子親眼得見，那李成炯前頭還在同身邊人說話，而后他那侍衛(wèi)從邊上暴起，各持一槍，將人劈于馬下，當(dāng)時人尚在掙扎，卻被亂蹄踩死……”

    周弘殷大聲笑問道：“死透了不曾？”

    那人回道：“死得再透不過了！只那沈副使……”

    “給他傳訊……”

    辛其順正待要往下偷聽，里頭聲音卻是一下子低了下去，過來許久，殿門開了，卻是從里頭走出來一個人，也不多做停留，徑直走了。

    被傳喚進(jìn)殿時，天子周弘殷正在換衣服，見得他來，當(dāng)即問道：“江南西路那一處，而今是個什么情況？”

    辛其順只進(jìn)來的時候匆匆掃了一眼，就已經(jīng)嚇得滿身冷汗——天子膚白如玉，卻已是幾乎能看到他肌膚下流動的血脈，大熱的天，身上穿著厚厚的禮服，卻一點汗都沒有出。

    他強壓下心中驚慌，老實把郭保吉抗旨不尊的事情說了，乃是平平敘述，哪怕收了滿袖子的銀錢，也沒讓他開口為對方說半句好話。

    周弘殷聽了，頓時冷笑一聲，道：“這些個打仗的，主意一向大得很，總以為自己十分了不起……”

    又問道：“他說那圩田已經(jīng)悉數(shù)修好，你去看了不曾，是個什么樣子？”

    辛其順揣度天子的意思，回道：“下官雖是走了幾圈，也看了不少新田、堤壩、水柜，可畢竟都是不曾得用的，也不知道最后用上時會是個什么效果……”

    周弘殷卻不像是很生氣的樣子，只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復(fù)又問道：“越州那個裴家，好似有個后人喚作裴繼安的，而今可在州中做事，做得如何？”

    “郭監(jiān)司很是器重，倚為左膀右臂?！毙疗漤樋戳税肷危挥X得天子好似并不生氣，又好似十分不悅，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因不知怎么辦才好，索性一口把郭保吉給賣了。

    周弘殷冷哼一聲，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道：“他倒是運氣好，遇得好處，跑得比狗還快！”

    罵完之后，復(fù)又問道：“我聽說裴家還住了個沈輕云家的女兒，去年底在京中鬧出了好大陣仗，是也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