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二被問得莫名其妙，又猜不到郭安南來歷，只好打個哈哈道：“官人說笑了，小的不過在茶樓跑堂，也不在村里頭，不知何時聽哪一個多嘴的說了幾句話，也不知真假，胡亂學(xué)了過來，還請官人不要計較！”

    又急急道：“小的請掌柜的過來給諸位貴客點菜！”

    口中說著，到底害怕惹事，急急退了出去。

    郭東娘看著長兄這般反應(yīng)，只覺得他實在偏頗得過分，忍不住道：“大哥，事情都擺在面前了，你還不肯信嗎？你究竟被誰人在耳邊吹的風(fēng)，旁人說什么都是假的，那羅知縣說一句兩句就當(dāng)做真的？今次都鬧出人命了，你難道還要幫他瞞下去？？”

    郭安南不滿地道：“但凡修水利事，從無不出人命的，此刻又當(dāng)酷暑，哪個工地上不會死幾個人？前歲石參政治黃河，死了兩千多名民伕，今次不過出了一點小事，其中究竟什么緣故，猶未可知，路人說一句兩句，你就聽進耳中，難道竟不會用腦子好好想一想？”

    然則嘴上如是說，他心中也覺得甚是煩悶，縱然有沈念禾在邊上作陪，也有些坐立不安起來，索性道：“我就不多坐了，你們吃了東西，趁著天色早快些回去……”

    沈念禾早料到今次會無功而返，只她來這一趟，卻不全是打算好聲好氣地勸說，便道：“建平縣中進度如此慢，再拖延下去，定會耽擱整體進度，郭家大哥既是覺得難以做成，擔(dān)心影響下頭農(nóng)人，不妨將此事同郭監(jiān)司說一聲，免得小公廳左右為難?！?/br>
    郭安南正是擔(dān)心父親會強令推行，引起民變，這才答應(yīng)羅立的建議，哪里敢回去把實情和盤托出，一口就否認道：“建平縣的事情，我心中有數(shù)，沈姑娘不必多慮，如若真的出了事，我這一處也會擔(dān)著……”

    沈念禾鄭重道：“公子可知建平縣中拖延敷衍，會有什么后果，又可想過自己能否擔(dān)得起？監(jiān)司為甚這樣趕著催著小公廳征召民伕，還要三縣同時推進，難道公子竟會不知？”

    她一面說，一面又將自己從小公廳帶來的宗卷攤開，把數(shù)據(jù)一一列出，說明建平縣的行徑會導(dǎo)致什么后果。

    沈念禾對小公廳事可謂了如指掌，說話時先擺數(shù)字，再說道理，把各色情況全數(shù)說明，建平縣按進度征召民伕、房舍、糧谷會能如何，只按一半進度會如何，什么都不做又會如何，一五一十，清清楚楚，哪怕半點沒有接觸過此事的過來，只要認真聽她說了，都能聽懂。

    朝中態(tài)度轉(zhuǎn)瞬即便，前一日還同意江南西路修圩田堤壩，后一日下了文要將成命收回，郭保吉為了能盡快將木成舟，已是親自去得小公廳監(jiān)坐，更是想方設(shè)法以身相抗皇命。

    可他這個兒子不但不幫忙，還在后頭拖后腿。

    建平縣拖延推諉，不單影響自己一縣，還會影響整體進程，要是因進度過慢，最后被朝中將此事叫停，郭保吉怕是把兒子殺了的心都有了。

    郭安南并非不知，想到后果，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只是再一細想，比起父親功業(yè)，不出大錯、拖累一族上下才是最要緊，心中那念頭倒是又堅定了三分，抬頭昂然道：“沈姑娘此言差矣，其中道理，你畢竟不在官場，就是與你解釋了，你也未必能懂，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多說了?！?/br>
    沈念禾畢竟只是個外人，她能說的都說了，能勸的都勸了，郭安南不聽，自然也不能拿他怎么辦，只好轉(zhuǎn)頭看了郭東娘。

    郭東娘滿臉的憂色，此時倒像是拿定了主意似的，起身同沈念禾道：“我有些話想與兄長說……還請……”

    沈念禾站起身來，尋個理由出得門去。

    對面鄭氏一直把門半開著，就站在門后，見得沈念禾出來，連忙將她讓了進去，問道：“怎么樣？這郭家老大是個什么情況？”

    沈念禾搖了搖頭，道：“像是被人下了蠱似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倒像整個站到楊知州那一派?！?/br>
    鄭氏卻是半點不覺得奇怪，嘆道：“這三兄妹小時候，郭監(jiān)司常年在外征戰(zhàn)，經(jīng)年也未必能見子女幾回，又兼原配早亡，現(xiàn)在騰出手來要管了，一向是松的，忽然緊了起來，他又是個嚴父，兒子不肯聽，鬧脾氣也是有的。”

    她口中說著，忽然心念一動，若有所指地看著沈念禾道：“倒是他家大哥，當(dāng)初看著倒是挺穩(wěn)重一個，不想遇得事情，就這般靠不住?！?/br>
    從前郭向北與謝處耘兩相纏斗的時候，郭安南多是出來勸架的那一個，還常常代替弟弟道歉，或是過來請謝處耘回去，當(dāng)時鄭氏對他的印象不差，眼下來一回建平縣，見得其人如此行事同態(tài)度，對他的好感卻是一下子打了個對折還多。

    沈念禾若有所思，道：“他是長子，同弟弟差了好幾歲，如果真的穩(wěn)重可靠，就不至于回回都是郭家人挑事了?！?/br>
    謝處耘與裴繼安并無半點血緣，可那裴三哥說話，前者幾乎沒有聽的，同郭向北幾番起沖突，全是對方鬧事，被逼到底線了，才不得不奮起反抗。

    如果郭安南有心要管，只要約束弟弟，叫郭向北不要去招惹謝處耘，兩邊就不會起什么大沖突。

    像他這般嘴上勸，勸得又不上心，等到事后，卻回回跑來道歉、說和，除卻叫旁人看著覺得這個兄長做得好，其實對事情本身并無什么作用。

    鄭氏本來前頭提郭安南，也不是為了夸他，聽得沈念禾這般一說，心中甚是滿意，又道：“哪有那么容易管的？況且他少年喪父，也不容易，當(dāng)初你裴六伯不在之后，繼安他也……”

    她提了兩句裴繼安，又去看沈念禾，果然見她仿佛有所觸動，雖然面上看不出什么，只神情間，已是有幾分不忍之意，腦子里略想了想，忽然問道：“念禾，你瞧著那郭東娘人品如何？”

    沈念禾倒沒有想太多，道：“她為人大方，并不是那等小家子氣的，倒是值得交往一番?！?/br>
    郭東娘性子直爽，并無那等居高臨下的做派，與人相處，以誠相待。

    而除此之外，郭向北愛闖禍，又不愛做事，她這個jiejie能做到日日跟著，不叫他亂來。

    郭安南為人執(zhí)拗，又見識淺薄，她這個做meimei的，又在后頭想方設(shè)法把他扭轉(zhuǎn)過來。

    且不管最后結(jié)果如何，郭東娘能有這個心倒是不難，難的是真正行動起來，當(dāng)真算是罕見的能干了。

    鄭氏就把剛剛倒好的茶水推到她面前，道：“你三哥年紀也不小了，正是說親的時候，眼下咱們府上同郭監(jiān)司一家也算得上來往密切，你同她見面、說話都多些，依你看，這郭東娘配你三哥，合不合適的？”

    沈念禾才把茶盞接過，正要喝，卻不料忽然聽得鄭氏這番言語，登時身體一僵，那茶盞就持在手中，半晌沒有動彈。

    過了好一會，她才干巴巴地回道：“嬸娘……”

    然而想要說什么，那話卻卡在喉嚨里，許久吐不出來。

    要說不合適，可又實在找不出哪里真的不合適。

    她才夸了郭東娘的好，脾性是好的，為人是大方的，人品是出挑的，眼下要說不好，哪里能昧著良心說出來？

    要說兩家不合適，裴家而今狀況不好，可上回去京城，宮中的意思傳出來，分明是告訴兩人只要再熬一熬，遲早能見天日。而郭保吉也不是一個只看出身的人，來宣州這一年多，諸多嘗試，又對裴繼安大為器重，簡直把他當(dāng)做左膀右臂一般。

    可想而知，只要今次圩田修好，要是郭保吉肯幫忙，裴三哥想要出頭，并不是什么難事。

    然則要說好，那“合適”二字，沈念禾又覺得彷如千斤重一般，怎么都無法開口。

    她把手中茶盞放了下來，也不記得去喝了，只艱澀地開口道：“合不合適，旁人說了不算罷？還是當(dāng)要去問一問三哥……”

    鄭氏抿了抿嘴，看著她，打趣道：“上回我已經(jīng)問過你三哥了，我說他眼下到了這個歲數(shù)，正當(dāng)說親，除卻郭家這一位，另有許多人來找我提親，便是京中也有發(fā)信來打聽的，你猜他怎的回我？”

    她臉上帶著幾分調(diào)笑之意，只是沈念禾聽得要裴繼安同郭東娘湊在一處，心中正亂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亂些什么，是以半點沒有留心，又想知道，又不想知道，只攥著手中茶盞。

    以裴繼安的性格，無論將來鄭氏問哪一個，他都不會說不好。

    哪怕女方有不好的地方，他從來不是計較的那一個，遇事包容且退讓，又溫柔老實，怕是只會被欺負。

    沈念禾越想越覺得心中發(fā)酸，只低著頭，一時竟是忘了回話。

    鄭氏一直留意著，倒覺得沈念禾這般不說話的反應(yīng)比說話還好，只到底是把她當(dāng)做女兒看的，還是有些不忍心，便笑了笑，道：“你竟是不好奇你三哥如何回我話嗎？”

    這問話來得委實有些突然，沈念禾勉強笑了笑，問道：“三哥如何回的？”

    鄭氏面上的笑容愈加意味深長，道：“他說：旁人就算了罷。”

    又笑吟吟地網(wǎng)這沈念禾，道：“念禾喜歡什么樣的？”

    鄭氏忽然話鋒一轉(zhuǎn)，沈念禾卻是一下子沒能反應(yīng)過來，過了幾息，才問道：“方才還說三哥，嬸娘怎么又來問我？”

    “卻不是我問你?！编嵤夏樕闲σ飧酰澳闳缯f的：旁人就算了，念禾喜歡什么樣的？”

    她慢悠悠地道：“我雖把你當(dāng)做女兒看，卻也不曉得你喜歡什么樣的，他是我侄兒，你是我女兒，侄兒沒有女兒親，我只好來問你——你喜歡什么樣的，我好同他說了，叫他照了樣子來扮，免得整日失魂落魄的，又怕你不喜歡他，又怕你喜歡旁人，又怕自己不夠好，讓你被別的好人搶了去……”

    沈念禾登時怔住，許久說不出話來。

    她心中亂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腦子里究竟應(yīng)當(dāng)想些什么，一時想小公廳的公事，一時又想裴繼安的臉，一時想那郭東娘同郭安南在房中這樣久，怎么還不出來，不知勸得如何，耽誤不耽誤圩田，一時又忍不住想到當(dāng)日裴繼安同嬸娘說話時會是什么神情同語氣。

    他一向要面子，不想竟是會舍得下面皮，說出如此一番話……

    復(fù)又想到當(dāng)日他同自己表白心事，語氣鄭重，仿佛又想多說，又怕多說說錯一般。

    正出神間，忽聽得對面門“吱呀”一聲，緊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遠去，不多時，卻是有人在外頭敲了兩下，推門而入。

    郭東娘眼眶發(fā)紅，兩眼發(fā)腫，站在門口，卻是強笑道：“抱歉，今次當(dāng)真麻煩兩位了，菜已是上了，咱們吃一回席就回去罷?！?/br>
    第245章 莫不是傻子罷

    沈念禾掃了對面一眼，當(dāng)中空蕩蕩的，只有圓桌上擺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谋P盞，并不見郭安南。

    ——這一位想來已是提前走了。

    看郭東娘的樣子，像是兄妹二人談崩了。

    沈念禾猶豫一下，問道：“郭家兄長他……”

    郭東娘把腰背挺直了，道：“他自有主意，不愿聽旁人說話，眼下回得縣衙去了……”

    縱然看著郭東娘覺得甚是可憐，沈念禾卻是不得不道：“建平縣中進度太慢……”

    郭東娘慘然一笑道：“你且放心，我雖是大哥的meimei，卻先是爹爹的女兒，更是大魏人，再如何也不會為了一己之私，耽擱正事，若是大哥不肯認錯，也催不出什么結(jié)果，今次回去我自會同爹爹去說。”

    沈念禾再如何同情她，卻只嘆了口氣，搖頭道：“怕是等不得你先說了，建平推進如此緩慢，小公廳如若毫無反應(yīng)，監(jiān)司會如何看待？三哥管小公廳事，卻不能為了郭大公子憑白受委屈罷？”

    郭東娘心疼親兄長，難道她就不心疼裴三哥？

    沈念禾雖然自己拿不準面對裴繼安當(dāng)用什么分寸、什么態(tài)度，可對上外頭人，卻半點不肯叫他被人欺負了——即便要給郭安南面子，可如果三哥遲滯太久不做反饋，豈不是顯出玩忽職守？

    郭東娘愣了一下，面上的笑都有些掛不住，啞著嗓子道：“是我過份了……”

    ***

    茶鋪里三人無心飲食，匆匆回縣衙的郭安南更是且氣且惱，心中又有十二分的忐忑。

    他雖然早知道自己所作所為未必能得到旁人理解，卻不想竟是連親生meimei都如此看待自己，一想到方才沈念禾說的那許多話，又想到方才郭東娘的提醒，卻是止不住的惶恐。

    木已成舟。

    郭安南當(dāng)日為了羅立那一份“萬姓書”，許下許多承諾，也照著做了不少事情，當(dāng)時一是事到臨頭，被推著往前走，幾乎沒有多想的功夫，可到得后頭，也不是沒有懷疑過。

    只是事情早已做下，而且越陷越深，有時候就是想反悔也難有脫身的機會，只好反復(fù)去聽自己想聽的話，去看自己想看的事作為麻痹，越看就越覺得乃是為了父親同家族好，其實沒有做錯。

    這樣的念頭根深蒂固，哪怕今日見得沈念禾同郭東娘，被二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也沒有多少松動，聽得有農(nóng)人來告狀伸冤的事情，被那小二提點了，也總不肯相信。

    他方才被郭東娘反復(fù)規(guī)勸，只覺得甚是惱火，一時氣到頭上，就罵了幾句，罵完之后，此時走得出來，倒又生出兩分后悔。

    到底是親meimei，從來兄妹兩人感情就好，況且又是同父同母，一男一女，還無多少利益糾葛，何苦要為得此事鬧得這般不愉快？

    本來如果能好好把她說通，也許還能勸得一個同盟回去幫著在父親面前打邊鼓，眼下卻是弄巧成拙了。

    茶樓距離縣衙并不遠，郭安南不多時就走到了，只是正門外聚集著全是人，除卻苦主不住哭，另有看熱鬧的百姓。

    他本是個公子哥，自然不愿湊這個熱鬧，由兩個伴當(dāng)在前頭開路，正要繞得開人群幾步，往后衙進去，卻不想忽然聽得有個老婦的聲音大罵道：“老孫家的不做人，死了活該！也不是旁人打死的，是他自家有病，忽然死的，關(guān)我們錢家人什么事，你們一門不要把自己的爛屎往別人門口屙！”

    一時之間，左近人人俱是sao動起來，齊齊將目光投向聲音發(fā)出處。

    ——原是不知從哪一處忽然冒出一群人，破開人群，已是沖得到當(dāng)中，因也多是婦孺，一身塵土，來勢洶洶的樣子，邊上誰人都不敢攔，還要讓出位子給他們。

    有看熱鬧的低聲驚喜叫道：“好了！好了！那錢家村的錢家來人了！這下有好戲看了！”

    有人一叫，頓時圍著的全數(shù)往里頭擠，個個想要占個好位置看得、聽得清楚些。

    郭安南原本亦步亦趨跟著伴當(dāng)，其實當(dāng)中只隔了兩步路，卻不想咫尺天涯，被人群一擁而上，頓時隔斷，仿佛一葉扁舟，被人簇擁著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想出不得出，想進進不去。

    他雖然自幼習(xí)武，身強體壯，可左右俱是人，腳下甚至沒有著力點，給人踩了又踩，壓了有壓，數(shù)百斤上千斤的人聚得過來，哪里能躲？早給擠得到前頭去。

    “呸！我兒整日忙村里事，誰曉得辛辛苦苦，全喂了白眼狼！”跪在當(dāng)中有個老漢哭罵道，一面叫，一面嚎，“青天大老爺！給我兒做主??！他做這個里正，一心為著村里好，誰想竟是遇得那沒良心的賤種！他一年到頭連咳嗽都不多咳一下，哪有什么病，分明是給打死的！”

    錢家人先前叫罵的老婦卻是厲聲喝罵道：“孫狗，你還有臉說！當(dāng)年你搶我家中田地，今日你兒子要斷我錢家的根，搶田就算了，而今還不叫我們曉得修水柜的事，你一門不是人！你是要逼死我們一村姓錢的，你一家子天打五雷轟，下二十八層地獄都給鬼拿針扎rou拿火燒骨頭！”

    她口中罵著，聲音越發(fā)尖利，幾乎穿進人的耳膜當(dāng)中，震得人頭嗡嗡發(fā)疼，等到罵了一陣，罵得累了，邊上有個媳婦子樣子的婦人就接棒罵道：“你們孫家狗娘養(yǎng)的！朝廷要修水柜，要修圩田，其余好幾個村都曉得了，隔壁縣都修到一半了，你們倒好，樣樣瞞得死緊，好處全自己要，本該是我們的，憑什么不給我們曉得！將來沒水，渴死了，餓死了，左右都是死，索性此時死了得了！求青天大老爺給我們做主?。　?/br>
    又把手腳往地上撲棱。

    這人罵，那人罵，盡是老弱婦孺，罵得衙門外人群越聚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