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一回卻沒有那樣順利，她到底有些高估了自己——魚湯哪里是那樣好做的。殺魚、洗魚就花了老大功夫，況且她動(dòng)作并不利索，做一個(gè)菜，盤盤碟碟擺了一灶臺(tái)，裝菜的裝蔥的裝姜絲的裝橘皮絲的，做的時(shí)候也手忙腳亂。

    湯還沒好，裴繼安就到家了。

    他左右尋了一圈，只見鄭氏，不見沈念禾，只覺得奇怪，問道：“念禾哪里去了？”

    鄭氏笑瞇瞇的，道：“在廚房里頭，且別進(jìn)去，神神秘秘的，說要給你煮湯呢！”

    第67章 湯與手藝

    裴繼安“哦”了一聲，表面若無其事，心中已是有如一萬只螞蟻在亂爬，那螞蟻還只只都多長了八條毛毛腿鉤來鉤去，爬得他心癢難耐，又想問，又要端著，偏不好問。

    他憋了半晌，忍不住道：“煮的菜湯嗎？”

    鄭氏看在眼里，也品出了一兩分味道，便搖頭道：“叫我在外頭等，也不肯說，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裴繼安坐在堂中，也不說回房換衣裳鞋子，只把手上提的東西一放，道：“她火都不會(huì)生，一個(gè)人在里頭，定是笨手笨腳，我去瞧瞧，省得把葉子煮黃了都不曉得。”

    口中說著，已是往大步廚房走。

    鄭氏只抿嘴笑，并不攔著。

    裴繼安的擔(dān)心并不是多余。

    沈念禾那一鍋湯已經(jīng)煮得七七八八，雖然不至于把葉子都熬黃了，可嘗那味道，實(shí)在是出乎意料的奇怪。

    她聽得外頭聲響，轉(zhuǎn)頭見到裴繼安，嚇得忙用蓋子把鍋蓋了，叫道：“三哥甚時(shí)回來的！且去外頭等著吃晚飯罷！”

    裴繼安并不回她，而是指了指下頭的底灶，道：“火要熄了?！?/br>
    沈念禾一驚，低頭一看，果然方才自己添柴沒添好，已是把原本的火都?jí)汉诹舜蟀?，連忙彎腰去拱火。

    裴繼安就走得近了，道：“小心被炭星子濺上。”

    他沒來時(shí)沈念禾已是手忙腳亂，他來了之后這一番指點(diǎn)，叫沈念禾更是手腳都亂得不知道怎么放。

    裴繼安就把她支使到一邊去看菜，自己撿張小幾子坐下來幫著看火。

    他身高體壯，即便是局促地蜷坐在小幾上，只要一抬頭，依舊能平視看到鍋里的東西。

    人都坐下了，自然不好再趕走，沈念禾只好把鍋蓋掀了，老實(shí)承認(rèn)道：“三哥莫要笑話——我本要煮魚湯，只是沒煮好?！?/br>
    裴繼安聽得是魚湯而不是什么菜湯，心中已是有了十二分的滿意，溫聲道：“我聞著很清香，哪里沒煮好了？”

    沈念禾就指著那一鍋道：“我已是下了姜同蔥白，只是不知道為什么，魚腥味還是很濃，另有橘皮絲也搶了味。”

    她語氣里頗有幾分沮喪。

    裴繼安就站起來看那正滾著的一鍋。

    湯是清湯，用沒有煎過的大鯽魚燉出來的，湯中還放了菘菜，菜煮得已經(jīng)十分軟爛。

    這樣一鍋沒有賣相的，拿出去館子里，除非倒貼錢，不然恐怕沒有人愿意吃。

    沈念禾嘆了口氣，道：“我想著三哥不愛吃味重的，就不煎魚了，打算煮清湯?！庇种噶酥敢慌缘目胀?，“本是用白蘿卜切蓉揉出汁，再下橘皮絲，又解腥，又增清香味，誰知那蘿卜汁又苦又辣，橘皮絲也澀，混著魚湯，味道奇奇怪怪的?！?/br>
    頭一回做菜，菜式還做得這樣異想天開，能好吃才怪。

    不過對(duì)于裴繼安來說，好不好吃本來也無所謂，他拿湯匙舀了兩勺，又用筷子搛了一塊魚rou并一片菘菜葉出來，一一嘗了，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只道：“魚rou很燉得很好，也清淡，那菘菜也嫩——你把外頭葉子都剝了？”

    沈念禾哪里肯信，只道：“三哥是哄我罷？這樣難吃，不要硬撐了。”

    裴繼安當(dāng)真不覺得很難吃。

    他從前出去做生意的時(shí)候，干硬得跟石頭一般的餅也吃過，可能是因?yàn)榉诺镁昧耍兜肋€發(fā)酸，相比起來，這樣特地給自己做的一道湯，色色都十分用心，哪里難吃了？

    為了表示自己并不嫌棄，就著這一碗湯菜，當(dāng)晚他比平日還多吃了一碗飯。

    沈念禾卻有些受打擊，覺得這是裴三哥為了自己面子，再不合胃口也要硬咽下去，再不敢隨便進(jìn)廚房了，只幫著鄭氏打打不要緊的下手。

    鄭氏在一旁看著，卻是琢磨出些意思來，跑去勸裴繼安道：“我廚藝不行，你平日里做菜也帶帶你沈meimei，好歹學(xué)得幾手，將來出嫁了也不至于叫公婆嫌棄?！?/br>
    裴繼安的臉一下子就黑了，道：“當(dāng)真嫁得個(gè)小門小戶，她那丈夫難道竟是不會(huì)做？怎的要她來做？”

    又道：“什么公婆，這也要嫌棄？我自幫她選，不會(huì)挑個(gè)那樣不靠譜的——若不是不好太打眼，我都想雇個(gè)人回來看廚房，等我不在的時(shí)候，也不必叫嬸娘下廚，煙熏火燎的，又有刀?！?/br>
    言下之意，嬸娘都不想叫做飯，沈meimei自然也不能做飯。

    裴七郎在的時(shí)候，確實(shí)從來沒有叫鄭氏下廚過。

    倒是裴繼安的親娘有一手好廚藝，只是也極少顯露。

    鄭氏抿嘴笑了笑，也不說旁的，只問道：“左近哪里有那樣好的人家？”

    裴繼安毫不在意，道：“念禾還小呢，不著急，等我起來了，什么好的給她找不到？”

    鄭氏看著裴繼安長大，對(duì)這個(gè)侄兒的能耐很有信心，自然不會(huì)認(rèn)為他起不來。

    只是她冷眼看著，面前這一位已是由從前的“若有那一日，嬸娘幫著給沈家meimei看個(gè)好的”，變?yōu)榱恕拔易詭退x”。

    卻不曉得等他起來了，又會(huì)變成什么樣。

    鄭氏見侄兒的身材應(yīng)當(dāng)不怕食言而肥，便也懶得說什么，只當(dāng)做一出長戲，有滋有味在一旁看著。

    倒是沈念禾被蒙在鼓里，哪里曉得這嬸侄兩個(gè)已經(jīng)就自己的婚事討論過好幾回。

    她做了難吃的菜，再不敢輕易嘗試，想著當(dāng)日裴繼安說要斗笠同披風(fēng)，因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手藝實(shí)在上不得臺(tái)面，特地跑去同鄭氏把事情說了，又道：“我見外頭斗笠都長得差不多，全是只遮雨遮雪的，半點(diǎn)不擋風(fēng)，冷嗖嗖的，本想拿棉花同棉布縫個(gè)內(nèi)襯，只是上回試過了，樣子十分丑，連針腳都東歪西倒的，不如還是嬸娘來弄罷？”

    鄭氏也沒多想，果然選了棉布，估計(jì)著裴繼安的尺寸，不要小半個(gè)時(shí)辰，便把棉花縫了進(jìn)去，針腳細(xì)密不說，還把那斗笠上上下下整理得十分整齊。

    沈念禾看著她飛針走線，做得出來的東西同自己給謝處耘的那一個(gè)簡(jiǎn)直天差地別，不禁由衷贊道：“嬸娘做得這樣好，三哥戴著必定十分合用，不知道得多喜歡！”

    第68章 銀錢與禮

    鄭氏還在縫縫繡繡，聽得沈念禾這話，忽然就想起昨日侄兒點(diǎn)菜點(diǎn)湯的事情來。

    她若有所悟，手中動(dòng)作都慢得下來，正要說話，忽聽得外頭有人敲門。

    因上回沈、馮兩家的事情，裴家一門上下都已經(jīng)十分警惕，鄭氏忙將沈念禾攔住，自己去隔門問道：“誰在外頭?！?/br>
    有人回道：“是宣州柳濤巷郭家來人！”

    那人聲音很響亮，一聽就是大戶人家養(yǎng)來開道的，就算隔著兩重門，沈念禾也聽得清清楚楚，便問道：“嬸娘，是不是謝二哥他娘來了？”

    又道：“我要不要讓一讓？”

    鄭氏搖頭道：“總歸是個(gè)長輩，你今后常在此處住著，總不能一直躲?！睆?fù)才不情不愿地跨得出去開外頭院門，又扭頭抱怨，“若真是她，見得你謝二哥人已是走了，怕是又要鬧一場(chǎng)，說我們不曉得通人情?！?/br>
    她三步一歇去地應(yīng)門。

    沈念禾自認(rèn)此時(shí)當(dāng)要端著客人身份，省得嬸娘難做，便不跟著去迎，想了想，還把桌上的披風(fēng)卷了起來。

    她正要收拾斗笠，便聽得外頭鄭氏道：“來得十分不巧，早早人便已經(jīng)走了——其實(shí)不必送，這樣冷的天，倒叫你們白跑一趟……”

    不多時(shí)，一男一女便跟著走了進(jìn)來。

    當(dāng)前那一個(gè)有些眼熟，二十上下，看著和和氣氣的，臉面黝黑，寬肩大背，雖是也穿著錦袍，卻并未給人翩翩佳公子的感覺。

    是上回來過的郭保吉長子，喚作郭安南的。

    他后頭又有一個(gè)妙齡少女，一身騎裝，外披梅花大氅，雖是只有中人之姿，然則腰背挺直，行走之間十分有力，倒是令人印象極深。

    郭安南先進(jìn)得門，見得沈念禾站在當(dāng)中，停步行了一禮，口中稱呼了一聲“沈姑娘”，站了幾息，復(fù)才又轉(zhuǎn)向一旁的少女，介紹道：“這是我meimei東娘……”

    鄭氏便也看向沈念禾，跟著與那郭東娘介紹道：“這是我一位遠(yuǎn)親，姓沈，因家中有事，這一向在此處暫住?！?/br>
    郭東娘半點(diǎn)不認(rèn)生，笑著上前道：“我今歲十六，當(dāng)要喚你一聲meimei罷？”

    沈念禾少不得上前回話。

    耽擱了這一會(huì)，外頭已是跟了四五個(gè)隨從進(jìn)來，有男有女，手中俱是提了許多物什。

    鄭氏皺眉道：“怎的帶了這樣多……”

    眼見她就要拒絕，那郭安南卻是笑著道：“是我爹吩咐讓帶來給處耘的，說是聽聞他在衙門里頭做了許多事情，眼下已是能獨(dú)當(dāng)一面，十分高興，因他事情多，不能自家來，便叫我兄妹二人過來看一看?！?/br>
    繼父給的東西，又是給謝處耘，鄭氏怎么好代為推辭。

    她想了想，便在前頭帶路道：“放到他房中去罷，等他回來再說?！?/br>
    領(lǐng)著那幾個(gè)隨從往后院而行。

    鄭氏走了，屋中就剩得郭家兩兄妹同沈念禾三人。

    來人既然不是廖容娘，沈念禾便不好再做客人，便問道：“郭大哥吃什么茶？”

    又問郭東娘。

    郭安南想了想，道：“不必那樣麻煩，倒杯水便是——我們坐坐就走。”

    又拿眼睛去看郭東娘。

    郭東娘正要說話，被那一眼給看了回去，便笑一笑，道：“我也喝熱水罷?！?/br>
    到底是客人，自然不能這樣怠慢，沈念禾便去取了白茶。

    她點(diǎn)茶的功夫特地練過，此時(shí)雖然沒有工具在，只是簡(jiǎn)單沖泡茶湯，又下了幾樣輔料而已，那動(dòng)作還是如同行云般流暢，自有一番韻味在，把郭家兩兄妹都看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郭東娘只喝了一口，便忍不住夸道：“沈meimei沖的好茶！”

    沈念禾笑了笑，正巧看到對(duì)方袖口處的圖案，忍不住問道：“這是什么花樣？怪好看的?！?/br>
    郭東娘低頭一看，笑道：“我叫丫頭繡的，只得其意，不得其形——是軍器監(jiān)新出的重弩！”

    一面說，一面把袖子拉平，露出圖案湊近給沈念禾看，道：“我實(shí)在喜歡，特地叫人在外衫上都繡了！”

    她正說得起勁，一旁的郭安南卻是咳嗽了兩聲。

    郭東娘便自然而然地把袖子收了起來，將坐的椅子朝沈念禾的方向挪了挪，道：“不瞞沈meimei，我今次是特地求著哥哥帶我來見你的?！?/br>
    沈念禾聽得一愣。

    那郭東娘又道：“我聽得爹爹說，你這一處有家傳的《杜工部集》抄本，其中有許多不曾問世的文章，不知是也不是？”

    沈念禾早已得裴繼安交代過，說是宣州城中那一位郭監(jiān)司認(rèn)買了一百部，他那女兒會(huì)聽說此事，倒是情理之中，便應(yīng)道：“確有此事?！?/br>
    她話才落音，對(duì)面的郭東娘便露出了一個(gè)放松的表情，又從腰間把荷包取了下來，輕輕推給沈念禾，道：“我自小就喜讀杜工部文，也有幾個(gè)閨中密友喜好相同，因是私事，不好同爹爹討要，只得自己來尋你——幫我留得十部出來的，等我派人來取，好不好的？”

    那荷包落在桌面上，發(fā)出“咚”的一聲輕響，顯然里頭非金即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