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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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還沒有問完,沈念禾已經(jīng)點了頭,道:“為了我娘?!?/br> “她好心救人,又是為了國朝大事,誰料得竟會落得如此結(jié)果,我爹無論生死,已經(jīng)逃不過失翔慶的罪過,我娘卻不能死得那樣委屈?!?/br> “朝廷會如何反應(yīng),眼下全未知曉,便是將來能有表彰,怕也是悄無聲息的,并無幾個人知曉,可若是我將此事刊印在這《杜工部集》上,無論十年百載,哪怕上千年,都能為人所知,更要贊她一句義薄云天,敢為天下先。” 她聲音雖然不大,卻說得很堅定。 裴繼安看著她,過了好一會才道:“這書如此珍貴,你的要求并不過分,只要肯發(fā)賣,定然會有書坊愿意將事情刻印在上頭?!?/br> 沈念禾搖頭道:“我家而今這個情況,若是旁人生出什么歹意,我哪里護(hù)得?。繘r且這話畢竟有些敏感,尋常書坊未必肯答應(yīng),今次與其說是我用這書幫三哥賺錢,倒不如說是三哥用這書幫我替我娘張目?!?/br> 她頓了頓,又道:“再一說,這書一印得出去,若是我爹還活著,也算是把我在此處消息傳到他耳中了。” 話已是說到這份上,裴繼安便不好再拒絕,只得把那沈念禾帶來的紙頁留下,回道:“等我先想一想?!?/br> 沈念禾見他雖未一口應(yīng)下,卻也同意了七八分的樣子,也不去逼催,又道:“我只取了補遺的半卷過來,另還有半卷在我房中,一并拿來給三哥罷?” 裴繼安看她把那另一半紙書取了過來,果然一并收下,等到晚間,尋了個機會將那謝處耘打發(fā)出去,自己反鎖了門、窗,特又把上頭木板放下來將那窗戶封得密不透風(fēng)。 他面色沉郁,坐在桌邊那看沈念禾寫的《杜工部集》補遺良久。 沈念禾的字不拘小節(jié),單獨來看都是漂亮的,可排在一頁紙上,往往不夠整齊,前頭一個字靠左,后頭一個字就偏右。 裴繼安做事向來條分縷析,規(guī)規(guī)整整,今次看了這字,竟也不會難受,反倒覺得怪活潑可愛的。 只他從頭看到尾,眉毛卻沒有舒展過,尤其見得沈念禾在卷尾寫的馮蕓之事時,更為為難,到得最后,長長嘆了一口氣,擎起那桌邊燈盞起身去往屋子最里邊的墻角。 那一處立著兩個木柜。 裴繼安把燈盞放在地面上,打開柜門,不知觸動了那一處地方,卻聽得“咔”的一聲,不多時,他竟是把其中一塊木板給拆了出來。 油燈昏暗,照映出地面上松動的磚塊。 他把磚塊小心取出,露出下頭一個極大的空洞。 第26章 究竟誰蠢 那地洞一臂長寬,裝滿了東西,叫人完全看不出里頭究竟有多深。 當(dāng)中用木板隔成兩半,左邊橫平豎縱、密密麻麻,全是壘疊著的同規(guī)同制的束腰板形金鋌。 那金鋌顏色溫潤,發(fā)出淺黃色的光暈,一望過去,雖然并不燦亮,甚至還有些暗淡,可那成色上佳金子特有的光依舊把人的眼睛都晃疼了。 右邊則是或方正、或長條狀的木盒,全數(shù)擺得整整齊齊,另有一大包蕓草躺在角落驅(qū)蟲。 裴繼安先檢查了一遍右邊的物什,俱是些古籍書冊、老字老畫,等確認(rèn)過所有東西沒有受潮、被蛀,俱都保存完好后,又將它們重新一一放回了盒子里。 他手中抓著那燈盞,慢慢站起身來,看了看面前的金鋌、書畫,又回頭看了一眼被放在桌案上那沈念禾手抄的書冊,兩廂比對,又有些煩躁,又有些猶豫,只覺得心中滋味難以言說。 家里尚有根基在,又有縣衙作靠背,如果有心,莫說三個月五千貫,便是三個月五萬貫,他也有本事賺來。 他只是不愿意去接彭莽的話而已。 這一縣兩萬貫,明面上說的是為雅州兵卒籌集糧餉,實際是宣州地方官員,與新上任監(jiān)司官郭保吉之間的博弈,不值得他在上頭多花時間。 大魏開國之初,前朝沿留下來的世家何其多,天子周弘殷卻只拿裴家做筏子,不過因為他們一家手中沒有半點兵權(quán),名聲卻大,動起來阻力最小、得效最好罷了。 他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先人用性命吃過的虧,不會再去吃第二次。 原想著再過一陣,等到自己在縣中實實在在站穩(wěn)了腳跟,天子周弘殷也退了位,新皇登基,才是使人試探著出頭的時候。 可眼下這沈家姑娘在后頭胡亂拱火,若是由她把那新校補遺的《杜工部集》刊印發(fā)賣出去,哪里還能低調(diào)得起來,少不得引得眾人都看得過來。 有那等消息靈通的,自然看得到裴家人在里頭出了力,多少要拿來試探一回,看看上頭那一位對世家的態(tài)度是否有變。更麻煩的是,這事情還攪和上了才失陷的翔慶主事沈輕云,并前任宰相馮蕉。 雖不知那姓周的會是個什么想法,然則無論翔慶也好、前相馮蕉也罷,都叫他丟了大臉,又怎可能會看得慣。 這事情或許利人,卻必定損己。 裴繼安本以為沈輕云送個女兒過來,畢竟是恩人之后,自己娶了好生待她,護(hù)她衣食無憂、順心如意就足夠了——一個自小養(yǎng)在閨中姑娘家,必定好打發(fā)。 誰料得這一位如此能折騰! 不肯嫁就算了,在家里住著養(yǎng)病的時候都閑不下來。 偏她補出這厚厚的一部書,不是為了賺錢傍身,甚至連錢都不要了,口口聲聲說什么全是為了“給三哥去印”。 雖說也要在后頭印那馮蕓之事,可如果自己同她陳明厲害,怕是最后就算不印,她也會委委屈屈答應(yīng)的。 才來住得幾天,就這般掏心掏肺的,看人光看表面,還真以為自己這裴三哥是個謙謙君子……叫他想要拒絕都不好當(dāng)場說得出口! 又不是三歲小孩,也不知道那沈、馮兩位是怎么養(yǎng)的,明明家學(xué)淵博,看她那經(jīng)歷也不是沒吃過苦頭,面上瞧著還挺機靈,內(nèi)地里卻傻乎乎的。 這樣一個,以后給人哄了去,怕是還要幫著一枚一枚排銅板數(shù)數(shù)呢! 裴繼安踟躕了片刻,本來已經(jīng)取了其中一盒孤本出來,半晌,復(fù)又放回了地洞里,將那磚重新砌得回去,又把木板、柜子復(fù)了原。 等到晚間謝處耘回得來,房中已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的樣子,只有他那三哥坐在桌邊細(xì)讀那一卷補遺的《杜工部集》。 *** 次日一大早,裴繼安特去尋了鄭氏,把前夜沈念禾的事情同她說了,又道:“嬸娘,這一位雖不再嫁來,卻也已經(jīng)算是咱們一家的,你也好好教教她,將來斷不能如此蠢了。” 鄭氏十分不贊同,替沈念禾辯道:“她哪里蠢了?明明這樣聰明討喜!她才來多久,人都不嫁了,你還把她當(dāng)做一家,這般一個人,怎么好同‘蠢’字沾邊?” 裴繼安無奈道:“她家中珍藏的手抄孤本,世上都從未見有流傳,說拿就輕易拿出來,我是她什么人?莫說不沾親,便是沾著親同著血,她眼下這般情況,也該懂得什么東西是要拿來傍身的,壓箱底的東西都胡亂獻(xiàn)了,將來吃什么用什么?” 鄭氏滿不在乎,反問道:“我不是在嗎?便是我不在了,難道你竟不在?既是做一家人,家中大事小事,哪樣不是你抓主意,你我?guī)退粗匀徊粫惺?!?/br> 她說到這一處,原是帶著說笑的意思,到得后頭,那語氣卻是有些惆悵起來,道:“我還覺得她太聰明,做人還是愚鈍些好,同你七叔那般,看著聰明絕頂,樣樣都吃不得虧,最后想被人占便宜都再沒機會了……” 裴繼安面色微沉,無心再說此事,忙把話岔開了,見得時辰不早,急急往衙門去了。 鄭氏一人坐在桌邊,看他匆匆而去,卻是心中暗道:哪里蠢了,她來這一個多月,把你都看得清楚明白了才將那書拿出來,還叫你將她做一家人看。 既是做一家人了,難道憑你手段,還會叫她吃虧? 我看你才蠢!吭哧吭哧賣著力在前頭挖個大坑,還要記得叫旁人小心,誰曉得將來會不會是自己一不留神,探著腳一溜煙滑跳下去了。 然則鄭氏到底樂見其成,只覺得做不成侄媳婦,做個干女兒也頂頂好的,看著侄子在此處大包大攬,也懶得點破,隨他去了。 *** 旁人怎么想,沈念禾自然不知道。 可她卻覺得自己實在有些看不明白了。 一整部十卷的《杜工部集》,其中還有數(shù)十篇詩文補遺,只要刊印出去,就是明明白白撿錢的生意,這裴三哥為何半日沒有反應(yīng)? 不應(yīng)當(dāng)??! 第27章 人算不如天算 沈念禾左等一日,安安靜靜,右等一日,毫無反應(yīng),復(fù)又等了好幾天,自己手抄的補遺書卷仿佛石頭沉入深潭,連個水花都沒激起來。 偏那裴繼安每天披星戴月,她起來的時候?qū)Ψ揭呀?jīng)不見,睡下的時候那人又還沒回,也不知道一個小吏,哪有那許多事情可做! 按理說眼下最要緊是忙公使庫,刊印書冊這法子,已是最佳,他不來找自己,還能跑到哪里去了? 沈念禾忖度裴繼安此人性格,只覺得他唯恐占了旁人便宜,給別人的毫不心疼,得別人的卻是色色都要算得清楚,多一分都不肯要,眼下多半是嘴上說把自己當(dāng)做家人,其實仍舊看成外人,自然不愿意收那馮家家傳的孤本古書。 平日里他連嬸娘這樣親近的家人都不愿意麻煩,更何況一個非親非故的自己? 裴繼安越是這樣,沈念禾就越不放心,越想去助他成事。 山不來就人,她只好去就山。 這日一大早,天還未亮,只聽得院子里些微極輕的響動,沈念禾就爬將起來,簡單收拾了一回,跟著去了前堂。 那一處裴繼安正坐著吃面,一旁的位置上另放著一大碗面,只無人去坐,想是給起不來的謝處耘留的。 好容易逮到人,她也不再猶豫,連忙上得前去,叫了一聲三哥。 此時太陽未出,天邊只蒙蒙亮,裴繼安正安心吃面,不想聽得沈念禾這一叫,險些被湯水給嗆進(jìn)鼻子里,咳了兩聲,方才應(yīng)道:“怎么這樣早?是餓了不曾?” 又道:“里頭還有過了水的面,我去給你拿雞湯煮一點……” 一面說著,一面就要站起身來。 沈念禾忙將他攔住,在對面撿張凳子坐了,復(fù)才道:“三哥不必讓我,我不餓,今次是特來找你的。你一面吃,我一面與你說——上回給你那杜工部集補遺,是想要在衙門公使庫印售,卻不知道彭知縣覺得這法子如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的?” 裴繼安暗暗叫苦。 彭莽從來就會出張嘴,一時喊“謝善,怎的辦?”,謝善辦不了,就又喊“繼安,怎的辦?”,想要印本書,哪里需要他同意,最多知會一聲就夠了。 實話說,接手公使庫多日,他已經(jīng)把該整頓的地方整頓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事情并不太多,像這幾日一般早出晚歸,完全是刻意為之,不想回來面對這一位。 其實不過是個未及笄的小女兒家,想要拿話敷衍過去,半點也不為難。 可人情債,最難還。 裴繼安能在彭莽那一處說謊說得面不改色,能在監(jiān)司官郭保吉面前空xue來風(fēng),其言也鑿鑿,甚至從前出去行商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對著數(shù)十?dāng)?shù)百人規(guī)模商行里的商戶沉沉穩(wěn)穩(wěn)地空口亂謅,然而面對一個全心善意,腦子里盡是想著如何“叫三哥多賺一點,好給旁人刮目相看”的小姑娘,這還是恩人之后,實在是有些騙不出口。 那也當(dāng)真太不要臉了。 本來想,躲著躲著,過一陣子只推說來不及,再給她另尋個好書坊,自印自賣,自己再在后頭出點大力運作一番,幫著掙一筆大嫁妝錢,也好給這一位將來壓箱底,算是全了她一片好心。 只是這才躲了幾天?竟是被人逮到跟前了! 他十分無奈,吊一夜才得來老雞湯下的面吃在嘴里都沒滋味了,索性把筷子放下,道:“已是同他說了……只他這一向忙得很,常常要去宣州城中有事,還沒來得及復(fù)我……” 沈念禾聽得這話,面露失望之色,問道:“應(yīng)當(dāng)不會不同意吧?這般躺著收錢的買賣,彭知縣不是正愁沒處籌銀?若是再等久一點,刻版、印書、裁書都要時日,更別提還要去尋合適的大儒來做序,工書法的先生來謄抄,另那書賣得出去,還要等錢收攏回來,怕要來不及了……” 裴繼安只得道:“我去催他一催。” 沈念禾連連點頭,殷勤道:“三哥,彭知縣總不至于不回衙門點卯就出門罷?一大早總有要簽章的文書,你辛苦些,早一點去,快些定得下來——我這一處在算紙墨繩木等物的數(shù)量,等到一批得下來,立時就能去買了來做,半點不浪費的!” 裴繼安只好勸她道:“我也著急此事,會好生跟著,你不要勞心勞力,在家休息養(yǎng)身體,得閑看看書,同嬸娘出去走走也好……” 我不勞心勞力,等你這樣面皮薄的一個人來跟,猴年馬月才有結(jié)果?說不得正想順勢把書退回我手里來呢! 沈念禾暗暗撇了撇嘴,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只點了點頭,道:“我在家中白吃白住的,哪里勞累了,三哥在外頭辦差才是辛苦……” 她口中說著,見裴繼安那碗中面還剩下大半,手中又早停了筷子,忙道:“是我不好,一大早的就來催這個,叫三哥連吃東西的胃口都沒了!” 一面說,面上果然十分歉疚的樣子。 裴繼安當(dāng)真被她這一通話說得一點胃口都沒了,只是看對面人那可憐巴巴的樣子,實在過意不去,為了不叫她多想,只好又把筷子抓起來,回道:“你是好心才來問,這又是說的什么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