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他們是訂過親的,霍鈺將手腕向上提了提,露出半朵椿花特意提醒她。起初的紅腫褪去了,椿花有了青光石一般的顏色。 聞人椿才想到——他是覺得丟臉了吧,因為她和他的夫婦戲碼演得如此蹩腳。 于是她手指動了動,像那婦人一般親昵地替他理了理衣領。 “早去早回,一帆風順?!彼焐先允强吞椎模筒顩]有扯出敷衍的笑,而后作揖補上一句,“愿二少爺財運亨通,重耀門楣。” 明明她這樣識大體,霍鈺就是不滿意。他不知哪來的固執(zhí),沒有拿拐杖的一只手直接將聞人椿的手抓在了手心里。他手心發(fā)著燙,火燒一般,聞人椿沒法繼續(xù)冷靜。 死鴨子嘴再硬,還是會怕霍鈺真的不回來。 他抓得越緊,她就越害怕。 “是不是挺希望我一去不回的?”他捉著她,逼得她貼至胸前。 聞人椿咽了咽口水,望著他衣服上的紋路低聲道:“不要冤枉人?!彼曇舾米咏幸话悖宋宋?,打又打不死,鬧得人心煩意亂。 要不是顧著人群熙熙攘攘,霍鈺真想將她這張臉好好揉一揉,讓她再也不敢對自己藏起任何想法。 “騙子,那日你同小蘇怎么說的?”他兩只耳朵聽得清楚清楚。 一個說“你不怕你男人不回來了嗎?”,一個說“他自有主張,我管不著”,于是前頭一個又說“不回來便不回來吧。我們系島好著呢!”然后兩人嘻嘻哈哈,把島上沒主的男兒都盤了一遍。 枉他日夜思量那么多。 聞人椿驀地抬頭:“你偷聽!” “你們聲音這么大,還怪我偷聽?” “……” “平日在我面前悶聲不響都是裝的?” “我……我……”她若是在他面前什么都交待,他怕是要氣死了吧。聞人椿索性不說了,磨了磨牙齒,乖乖閉嘴。 “我最晚月底便能回來。若到時被我瞧見你與旁的男人拉拉扯扯,別怪我拿出那紙奴契!” 又提奴契! 聞人椿哼唧了兩聲,憋不住,反問道:“那要怎么樣你才能把奴契還我?!?/br> “唔——”霍鈺一定是故意的,拖了一個磨人的長音。 聞人椿盯得累了,眼睛像兔子一樣泛著紅,卻還是緊盯不放。 霍鈺卻松了手,拍拍她的腦袋,笑著說:“要乖!” “我何時不乖!” “此刻你覺得自己很乖嗎?” 兩人忽地拌起嘴。 遠處的船已經起錨,臨安商隊的頭頭在船頭不耐煩地高喊起來。他兩撇胡子被風吹得變了樣,噢,也可能是氣的。畢竟這系島也太小家子氣,出海航行而已,個個像是生離死別分不了手。 “霍鈺?!闭娴囊x別,聞人椿的話倒是變多了,“你要小心。到了臨安,記得去找文大夫,他是個好人,一定會幫你的。還有你的腿,問問他有沒有什么治愈的法子?!?/br> “若是不小心遇到大少爺,你千萬不要與他糾纏爭斗。眼下霍府估計都捏在他手里,還是不能硬碰硬。不不不,你還是躲著吧,忍一時風平浪靜?!?/br> “聞人椿?!被翕暼滩蛔〈驍嗨霸趺绰犇阒v話,我覺得自己蠢鈍又無能呢?!?/br> “我不是那個意思?!?/br> “我知道?!闭媸墙洸坏枚海翕暉o奈地笑笑,原本向前走的身體又轉了回來,沖她張開了手。 聞人椿一臉驚愕。 霍鈺不罷休。用眼神點了點身旁的那對夫婦。人家深情相擁好不甜蜜。 聞人椿立馬紅了臉,她覺著霍鈺這回一定是故意的,他真是清楚如何一招之內使她落敗,而后乖乖送上門。 盡管如此,她仍是圍上了他的身體,兩手在他背后虛虛地搭著。兩人的胸口留著一段空隙,抱得好似李白贈別汪倫,實在聞人椿早已滿心火燒,甚至不禁去妄想——或許他的戲也有幾分是情不自禁。 “你自己在系島要小心?!北У搅讼胍У娜?,霍鈺心滿意足,聞著她的發(fā)香繼續(xù)交代,“不要別人吩咐什么便都拼命去做,要顧著身體,保證休息?!闭f起來,他將聞人椿的秉性摸得十分清楚。 “知道的?!甭勅舜宦裰^小聲應下。 相較之下,旁的婦人聲音清脆,正戀戀不舍地說道:“我會在家等你的!” 那話對于男人而言大抵十分受用,霍鈺于是沖聞人椿揚了揚眉毛:“你要不要也說點好聽的?” 可聞人椿很不給面子,搖了搖頭,松了手試圖退到原來位置?;翕暣鬄椴粷M,將她直接箍到了胸口:“不說我就不放?!彼麎褐曇?,在她耳邊咬牙切齒,就不信逼不出一句好話。 “方才不是說過了嘛?” “哪一句?” “早去早回,一帆風順。” “不夠好聽?!?/br> 聞人椿“咦”了一聲,斜著睨了他一眼。作為女使,她是頂乖巧頂能干的,可作為女人,她似乎偏愛唱反調。 時間不夠僵持,船要離岸,商隊頭子快要把嗓子喊出來,霍鈺只得松手轉身。就是在他背過身的那一刻,身后忽然傳來一句聲音:“我會等你的。” 輕輕柔柔,一個字又一個字,連成一縷風鉆進他耳朵。 他笑了,比天上太陽還要瀟灑得意。連那只瘸了的腿都似是愈合了不少。 聞人椿雖然看不到,腦海里卻有了那畫面。 她其實不止說了這一句,當船只漸漸變小,人影變成小圓點,她又在心里說了很多很多。 何嘗只是我會等你,而是我會在家等你的。 如果人定勝天,她真的很想和霍鈺擁有一個家。 臨安城還未真正熱起來,重新站回這片土地上,霍鈺莫名感到一絲涼意,從頭到腳,無孔不入。只要沿岸走出三里進入主街,再順著人群往更繁華處去,便是他當年求學之處。他無知時候在那里發(fā)過不切實際的夢,想著某日仕途高升,能掌一方土地。 再看看眼前這根拐杖,想來都好笑。 人生際遇真是難以捉摸。 “霍先生,我們接下來往何處走。”來人是陳大娘侄子,他是三位壯士之中頭銜最高的,不過按桑武士的吩咐,一般事務皆由霍鈺抉擇。 霍鈺瞧他不怎么順眼,雖然人家待他不薄。不過陳大娘侄子也說了,他是看在聞人椿的交情上才答應一路照應霍鈺的。 霍鈺想了想,選了一家住店費尚且能承受的老字號。他往先不曾住過,進了屋才發(fā)現(xiàn)這兒的墻壁斑駁、床板輕薄,好在三位壯士本就抱著吃苦的精神來的,毫無怨言。 四人的分工安排,霍鈺早在船上盡數(shù)布置完,有詢價的,有打探的,至于陳大娘侄子,他負責近身保護霍鈺,第一件任務便是隨霍鈺去文府。 看得出他不曾見過世面,一路壓著驚嘆的眼神。待蜿蜒曲折到了文在津的屋前,他便被留在門外看守。 他起先有疑心,霍鈺倒不隱瞞,直說:“若我們說得快些,你就是立于一旁也未必能懂吧?!?/br> 理兒是這個理兒,可他還是覺得霍鈺不如聞人椿,不可全心交付,無奈之下,霍鈺還是讓他進屋了,僅隔一扇屏風。 文在津早已等候多時,他不怕人笑話,大步跨上前,攬著霍鈺的肩膀差些淚流滿面。 “活著就好,活著就好?!?/br> 他誦經一般振振有詞,讓本已看淡這些的霍鈺都忍不住拱了拱鼻子。 “放心?!彼牧伺睦嫌训募绨颉?/br> “霍鈺,你到底去了哪兒?這段時間我一直派人在找你,你大哥對外稱你是有愧宗室離家出走,我不信,甚至一度怕你遭逢毒手?!?/br> 霍鈺長嘆一口氣,拄著拐杖先尋了個椅子才說:“故事太多了,都不知從何說起?!?/br> “你的腿?”文在津此刻才察覺他的異樣,便坐于他對面,逐一問來。 關于霍鐘的迫害,關于海上的風雨,關于系島的種種,若不是今日盤點一番,霍鈺自己都不知道他與聞人椿一道經歷了這樣多。 他與她,竟是大部分時候都在患難中。 “我倒是猜到了小椿同你在一道。” “哦?” “那日我要帶她回臨安,本是說得好好的,臨到最后一日要出城了,她卻死活不肯走了,非要留下等你。我當時就在想,就是死,她怕是也要跟你死在一處的?!?/br> 霍鈺沒接話,只握著杯子淺淺抿了一口。 有些東西,他連如何向自己交代都不知道,更不要說同別人講了。 文在津大約看出一些名堂,沒再細問。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關于藥材買賣的事兒,這是文在津的拿手本事,尤其是一些系島獨有的藥草引子,他當即放話要買。 霍鈺并不想把生意鋪得這么窄:“你買歸你買,還是得找其它客源抬升價格?!彼谧疃痰臅r間去抗衡霍鐘,便不能走尋常路。 文在津看他意志堅決,便問:“你是要從你大哥手里奪回家業(yè)?” “要么奪回,要么——徹底毀了?!?/br> 他臉上肅殺神情教人發(fā)顫。 “霍鈺……”文在津不知如何說,要世俗人放下三毒貪嗔癡,他自知不可能,便問回聞人椿:“小椿怎么沒同你一起來?” “我還是要回去的。何況船上多男子,她跟著并不方便?!?/br> “你們在那兒一切可還習慣?” “人事簡單,算是不錯?!?/br> “那便好?!?/br> “在津,還瓊……你可知道她過得如何?”霍鈺問出口的時候格外小心,他眼神波動著,既迫切想要得到回復,又怕自己承受不了真相。 文在津頗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只說:“過幾日她夫家為她做壽,你同我一道去聽聽便是。” 這個答復至少讓霍鈺知道,她過得不可能太好。 第37章 雷鳴 許還瓊生于暑日, 年年生辰天上都是云白風清,大好陽光映得底下的人灼灼其華。而她偏又是最端莊的,勿論日頭高照多熱烈, 她都一身清爽自帶高潔之氣。 只是如今,高潔之中多了幾分冷傲。 她今日穿了一身繡蘭的裙衫, 碧瓷般的色澤,襯得白皙肌膚中都透出青色。她身旁站著兩位年長的婦人, 聽說一位是她的婆婆、一位則是這座府邸的大娘子。 遍尋四處, 不見她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