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若不是有人賀喜賀得熱烈, 霍鈺壓根想不到那半躺在搖椅上的頭發(fā)花白的男子就是許還瓊的夫君。且不說年紀幾何, 他身形枯槁,面黃肌瘦, 似是纏綿病榻好幾年。 拳頭忍不住攥緊了。 許大人,還有許還瓊的那幾位哥哥,平日待她如珠如寶, 怎么最后竟給她挑出這樣一位如意夫君。 “瘦死的駱駝比馬強。”文在津在旁點了一句。別說還有一口氣, 就是他死了, 作為郡主唯一的兒子, 這座府邸照樣還能屹立三世不倒。雖不好同塔尖上那些皇親貴臣作比, 但榮華顯赫亦是平民商賈不可想象。 他輕哼了一聲, 然不滿僅限于此。 如今他的身份和他的身家都不允許他去當什么救世主。 還未說什么,文在津已經(jīng)用胳膊頂了頂他的手臂:“小心, 他來了?!?/br> 霍鐘,亦是明州霍府如今的話事人,也在賓客名錄里。 他著青白素衣,手上的拐杖倒是換了根新的,柄頭以蝶翼為形, 鑲了金珠幾顆。 霍鈺立馬生出疑竇,他是怎么攀上這層關(guān)系的,便是從前娘親掌權(quán)時,也未曾聽說過什么郡主之子。 再看府上大娘子招待霍鐘的熱絡姿態(tài),關(guān)系竟是匪淺。 短短一年,霍府在他手中似是更盛于以往。這讓霍鈺無名窩火,復仇變得道阻且長,再不能如想象中一蹴而就。 嘆息,一而再,再而三。 宴席剛過一半,主人先退了場。許還瓊借著照料之名,同貴人們一一道完謝,也跟著郡主之子一道離去。 她其實并無展露任何厲色,依舊有唇角彎彎,依舊輕聲細語有問必答,只是做什么、說什么都像是在背先生布置的詩文??粗?,畫出貓,涂個滿紙黑便好。教人看著發(fā)悶。 “娘子可是累了?”菊兒悉心問道。她是許還瓊帶來的陪嫁丫鬟,也是她在這座宅子里唯一能說上幾句話的人。 “與人賠笑,有什么累的?!痹S還瓊說話冰冰涼涼,不留情面,越發(fā)像當初的霍府二娘了。菊兒一直這樣想?yún)s不敢這樣說,她怕許還瓊觸景生情又要哭鬧,若是砸得大聲惹怒了大娘子,苦的還是許還瓊自己。 實則她多慮了。許還瓊已經(jīng)不會再犯傻,哭哭啼啼,弄得好像有誰會心疼一樣,實在像個丑角。 “剝些蓮子吃吧?!彼c了點一旁的鳳首盤,聽說是宮里賜的寶物,她不稀罕,卻還是搬出父親的名號從大娘子手里爭了過來。 既然出不去,總要爭一爭,否則不如學霍府二娘抱柱而死。 真是的,怎么就死了呢,說好要護她一生的人為何沒有一個信守承諾。這么想著,嘴里的蓮子竟是更苦了。 可她還是咽了下去,連眼角都沒有動一下。 “鈺哥哥的下落可有打聽到?”近一年了,她一直沒放棄,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她不信邪不壓正,更不信人死死一雙,“還有小椿,戲班子那頭也得盯緊些。她沒什么認識的人,但凡想要尋個熟人,便會聯(lián)系他們的?!?/br> “娘子,霍府的人我問過好幾遍了,說當年二少爺與聞人椿走的是水路。當夜急風驟雨,想必……” 來來回回總是這幾句,許還瓊攔下她:“若真是死于急風驟雨,霍鐘必然遣人沿岸找回尸體。他能將姑姑燒成灰,又怎么會輕易放過鈺哥哥?” “可汪洋無情……” 許還瓊不信,堅決地搖了搖頭:“我覺得他還活著?!?/br> 他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他絕對不能死! 回文府的那段路,霍鈺完全記不得,腦海里有白茫茫一片,還沒理清楚便聽文在津說“到了”。 方才宴席之中,他聽來無數(shù)碎片,關(guān)于霍府、關(guān)于許家,他有幾萬個方向準備發(fā)問,如今可以問了,卻不知道從何開始。 “小椿?!彼摽诙龅木故沁@兩個字。 文在津正在倒茶,一個愣神,那水沿著杯壁流了出去:“霍鈺?” 霍鈺壓根沒意識道自己方才說了什么,他終于有了一絲頭緒,問道:“霍鐘是否攀上了許大人的關(guān)系?” 文在津點了點頭:“至于霍鐘為何能和許大人交好,我曾問過一些人,無從得知?!?/br> “怎么會如此,娘生前就與霍鐘不對付?!被翮娤氩煌钙渲芯売?。許大人一向看不上霍府小門小戶的家業(yè),如今難道會因為利益就與霍鐘結(jié)黨。何況許大人應該很清楚,霍鐘就是害死娘的人啊。她若地下有知,如何瞑目。 罷了,霍鈺揉了揉太陽xue,千頭萬緒纏上來,他仿佛被無數(shù)蜘蛛困在中間,眼睜睜瞧著一張張網(wǎng)織起來。 “也許找到他們之間的秘密,一切都能迎刃而解?!闭f話間,文在津往他手里塞了一盞茶,“我在想,許還瓊會否知道一些?” “霍鐘既能與她府上大娘子交好,想必難以接近她。” “確實,我曾有心要與她見面,連著兩回被攔下,也不好多去,就怕替她招禍。”畢竟是自小一同長大的,雖情誼疏淺、話不投機,但要看她過這般日子,文在津允許,他念的佛法佛經(jīng)也不允許。 “幸好我打探過,她在府中日子過得不算太差??ぶ髂赀~,其子無用,將來說不準是許大人蹭他們的光還是他們蹭許大人的光,因而吃穿用度皆是上品。就是這日子,應當單薄無趣了些?!?/br> “娘臨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被翕暸e杯,一口飲完,茶在心里變成了酒。他娘親臨死前的一幕隨著回到臨安重現(xiàn)得更加頻繁。 “你也別太執(zhí)著,也許這已是最好的安排?!蔽脑诮騽裰?,“若跟你一道漂泊,前途無依,怕是更苦?!?/br> “總不能一直這樣?!?/br> 文在津不知霍鈺所指為何,只聽他幽幽嘆了一口氣。 “霍鈺,你知道這些年我悟出什么道理嗎?佛不能普度眾生,人就更加不能。若是想成全身邊一切人,盡一切善一切美,只會將自己逼得不倫不類?!?/br> “你想說什么?” “我只是說說我自己罷了。呵?!彼鋈淮蟠蟮厣炝藗€腰,臉上寫著嘲諷,“不知道我還能撐多久,說不準下回見面我就有家室了?!?/br> 明明他自少年起便看脫紅塵,無心情愛,卻還是被抓著傳宗接代。那父母發(fā)膚之恩將他也牽絆得緊。 “不如你將小椿帶回來,讓她嫁我。”他忽地蹦出一句。 霍鈺臉色未變,手指卻不自覺地將茶杯捏得更緊了:“她出身低微,你爹娘怎么肯。” “你認她做義妹不就好了。” “我如今自己都見不得人?!?/br> “那也無礙。我原本就是鐵了心不成家的,我娘耗了這些年,如今只指望她能有個媳婦,門楣家產(chǎn)都不打緊?!?/br> “小椿當真這么討你喜歡?”霍鈺不由挺直了背,一副要開弓的架勢。 文在津還在絮絮叨叨,他一向愛打聞人椿的如意算盤,今日尤其響:“小椿多好啊,本分,勤快,而且對我沒什么企圖。我同她過一輩子,兩人都安穩(wěn)快活。” “成了婚,你娘肯定是要催子嗣的?!?/br> “那我就領(lǐng)著她去外頭游山玩水,待過個一兩年,領(lǐng)個孤兒當作她生的。小椿心地善良,定能視如己出。” 無稽之談?;翕暢3SX著文在津超脫世俗已經(jīng)到了天真無邪的地步。 “你做什么搖頭?舍不得嗎?” “若她愿意,我不會阻撓?!?/br> 文在津“哈”地一聲笑出來:“霍鈺,你手上那朵椿花實在比你坦誠得多。” 椿花的顏色一日比一日深邃,像仍長在樹上時一樣,肆意生長。聽說愈是有情人,那花汁兒滲得越深。聞人椿不信,想是島上手藝人編出來哄人的胡話。 “你這花兒這么好看,得穿些寬闊袖子的,將它露出來?!碧K稚抓著她的手腕,翻來覆去地研究,“怎么就我傻乎乎的要出挑地選個稻子,像是上輩子沒吃飽飯一樣?!?/br> “五谷豐登多好啊?;ú潘?,花開花落一場空。” “不許說喪氣話!”蘇稚往她手背拍了一記,“你老實講,是不是想霍師父了?!?/br> 聞人椿想搖頭,又想點頭,最后只是撓了撓耳后根:“臨安不比系島,虎狼豺豹擠作一堂,是挺讓人擔心的?!?/br> “哦?你就不怕霍師父一去不復返?” “他的根就在那兒。” “嘖,一說這些就同我彎彎繞繞?!碧K稚扁了扁嘴,“來!我教你!待霍師父這趟回來,你就抱著他不要放,然后大聲告訴他,你喜歡他,喜歡得沒辦法放,要同他一生一世做夫妻?!碧K稚還沒說完,聞人椿已經(jīng)面紅耳赤地捂住了她的嘴巴。即使沒旁的人在意,聞人椿自己第一個受不了。 她憑什么這樣做。 若是霍鈺將她踢開…… “相信我,霍師父不過是在那兒強撐出一副姿態(tài)。他喜歡你,沒瞎的人都能瞧得出來?!?/br> 蘇稚說得如此胸有成竹,聞人椿還是不敢信。 “你呀,明明這樣好,為何總是不敢爭取?!?/br> 聞人椿傻笑,看著看著卻有了苦意。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好。若是好,爹娘為何不把她留在身邊;若是好,班主為何不送她上臺。不如求得少一些,能平安地活著,偶爾舒一口氣,時不時放聲大笑,便心滿意足吧。 就算……就算霍鈺此番真的一去不復返,她也想好往后怎么過了。 反正他們之間擁有的,只是一朵椿花罷了。 只是當那一天終于來臨時,聞人椿還是慌得一夜沒睡。 距離歸期已經(jīng)遲了五日,有擔驚受怕的人做了道場去岸邊祈福。 汪洋深不可測,若遇暴雨、惡風,四處求救不能,兇多吉少。 聞人椿是在海上歷過劫的,一幕幕驚險回想起來,再也不能安心。她不能篤定霍鈺是否還有好運。 雷鳴擊打至第三回 ,她終是熬不住心焦,撐起了身。外頭忽地閃過一道白光,透過那一戶窄窗,將屋子剎那點亮。 聞人椿下地的時候不免腿都軟了一下。 她顧不上得體,披了件寬大的罩衫,隨手摸了一根木簪將許久未剪的長發(fā)滿頭盤起,帶著倦容與傘便往岸邊去。 雨點還未打下來,聞人椿走在路上,只覺得自己正被云層一處又一處地往下壓,還要時不時受那劈雷的驚嚇。 聞人椿斗膽將傘往后撐,迎面遇上一道白光,一生二、二生三,那白的光竟像蛇身長出無數(shù)腳,密密麻麻,占滿一片天。 聞人椿下意識地俯低身子。 為了祈福,岸邊臨時搭了一間小屋,有修行之人在里頭誦經(jīng)。聞人椿不敢進去叨擾,便撐著傘乖乖待在屋檐下。 有人認得她是誰,有人低聲怨了句:“都是他們這些外鄉(xiāng)人害的?!?/br> 陳大娘也在其列,她擔憂自家侄子,已經(jīng)連著來了三晚。 “穿的如此單薄,待會兒要著涼的。”陳大娘走近,扯了扯聞人椿身上的罩衫。 “對不起?!彼蚍讲乓痪浔г估⒕沃翗O。 陳大娘卻是不忍責怪的,攙著她的手,將手上溫度傳給她,“傻孩子,別放心上。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他們都會回來?!?/br> 話是這么說,天卻無情。 不過半個時辰,天上下的雨已經(jīng)積到了腳背,有人看情形不斷,怕這雨一時半會兒斷不了,趕緊撐著傘趟過水去尋桑武士等人幫助。 竟是被他說中了。一炷香的時間,那雨從小雨滴答到水流如注,待在屋檐下,就像站在瀑布旁,飛流直下,任是威武的勇士都難沖出去。 祈福的屋內(nèi)也開始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