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紛紛回轉(zhuǎn)去看，只見一淡綠色官服的年輕人排眾而出，一雙風(fēng)流犀利的桃花眼，直視階上，“臣為廷尉署下屬官吏陸數(shù)，例應(yīng)糾參，職分所在，絕不敢因鄒吾得天子垂愛，便惜身裹足，瞻顧遷就……”

    辛鸞慢慢回身，幾乎是要顫抖了。

    他彈壓朝臣，是因?yàn)樗麄儽扑搅诉@里，已不得不與他們一爭，可是他之所以能僥幸獲勝，全是因?yàn)楸姵驾p敵，他才能暗中收集消息、出其不意地反戈一擊，但是他也很確定，這個陸數(shù)是個無名小子，因?yàn)楣俾毑桓?，他根本也沒有留意過他，更沒有調(diào)查過他！

    ·

    “他們必須跟我進(jìn)去！”

    巨靈宮外，卓吾和守衛(wèi)仍然在爭執(zhí)。

    今日辛鸞是要破釜沉舟的。一旦朝中局面不可掌握，那就將為首幾個臣子全部扣押看管，他將強(qiáng)行推行鈞令，破釜沉舟調(diào)動所有兵力，直取垚關(guān)。卓吾自己是化形之人，自然可以以一敵百，到時候控制了巨靈宮中殿，所有人投鼠忌器，也不能將辛鸞如何，只是他沒有想到，怎地第一步在他身上就出了問題！

    就在兩方糾纏不休，就要引來更多人時，只見山階之下，一人風(fēng)塵仆仆直沖上巨靈宮來，手舉三根羽翎朝他們大喝：“怎么回事？！前方軍報！速速讓開！”

    浮浪少年畢竟是只穿著東宮衛(wèi)服飾的假貨，聽得這一喝，當(dāng)即退讓一邊。

    “咄咄怪事！”守門皺起眉來，“怎么今日軍報如此頻繁？”其實(shí)戰(zhàn)局緊張時，一日三傳、五傳軍報也是應(yīng)該，只是現(xiàn)在垚關(guān)江風(fēng)華退守不出，就算有急務(wù)，也不該如此！說著此，他眼風(fēng)不由自主地瞥到卓吾的身上。

    卓吾也是心頭一緊，慌亂中也不知從哪里來的急智，朝著沖上來的漢子道，“你又是哪里的軍報？快快快，速隨我一同去見殿下！”說著就撥開長槍。

    可這一次守衛(wèi)卻再不好糊弄，他槍頭一轉(zhuǎn)，直指卓吾：“慢著！”

    ·

    “……朝野出兵之議論，鄒吾之議論，紛紛不停，辛澗尋釁斷然可惡，然若非鄒吾乃此局中避無可避的之劫子，朝野何必如此忿忿？今日廷議之言，眾臣也并非皆是為了喧囂發(fā)難！無數(shù)人借’鄒吾’之名對我南境群起而攻，無數(shù)人以’鄒吾’之過不肯納糧納征，時局已然如此了啊殿下！您今日用’大局’之名駁斥群臣，那臣倒是想問問殿下，您為鄒吾開脫之意，幾分是為了私情，又幾分，是為了大局？！”

    “放肆！”

    丹墀之上，辛鸞忽地勃然大怒。

    珠簾在他的撩動中四下炸裂，他快步驅(qū)前，幾乎要走下丹墀！

    陸數(shù)卻不肯?？?，慷慨激昂道：“殿下因私情而誤國事，包庇之心，袒護(hù)之意，已是昭然若揭！臣在市井中聽聞殿下與散騎常侍行跡甚密，如此家國大事仍不能秉公處置，讓人如何信服您與鄒吾沒有僭越之舉？！”

    此言一出，辛鸞登時眼前一黑！

    此言一出，登時滿朝嘩然！

    所有臣子都看定了辛鸞，目光吃驚而怔愣，唯有三人例外：向繇倏地閉上了眼睛，似乎不忍再看，申不亥眼睛瞪到駝鈴一般的大，想到自己正在待嫁的女兒，不由茫然，而，巢瑞目光沉痛，心道還是來了，這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該來的還是要來！

    面對百雙的眼睛齊齊盯來，等他一個交代，辛鸞心跳一沉，呼吸一窒。

    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感覺到了屈辱！

    這就是當(dāng)年宗祠案申睦和向繇面對的?。?/br>
    辛鸞的身上沒有弱點(diǎn)……除了鄒吾。

    那一瞬間，他只覺得耳邊刮過的是無數(shù)的詰問，是昨夜巢將軍對他無數(shù)的痛切怒吼：

    “您是高辛氏的帝子，是將來要威儀天下，位居九五的萬金之軀！您供他yin辱？！”

    “私j(luò)ianyin蕩之罪，這可是要問刑的！你這層關(guān)系別人知道，你道天下人會怎么想？！……”

    “他們會說太子失德，不堪大任，小小年紀(jì)便受jian佞脅惑！公卿，列侯，宗室大臣，哪個能放過你！你這樣一個人茍合！鄒吾不死也要死了！”

    進(jìn)退失據(jù)中，辛鸞耳朵開始亂鳴，心臟開始亂跳，冷汗已經(jīng)從他的額角淌了下來——

    怎么辦……？該怎么說？！

    他強(qiáng)自鎮(zhèn)定，心中急劇地思索。

    是否認(rèn)？然后讓臣子重議鄒吾之事？但此一時彼一時，有陸數(shù)一個刺頭在前，那他還有沒有把握像剛才一樣壓住群臣？是承認(rèn)？！像當(dāng)年申睦一樣鋌而走險？可是他有什么？他能憑借什么？他有當(dāng)年申睦的軍功傍身??？有申家百年的根基支撐嚒？他該怎么辦？……他該怎么辦？！

    正當(dāng)此時，忽聽殿外一聲咆哮虎吼！

    向繇倏地睜開眼睛，當(dāng)即高喊：“殿前衛(wèi)！發(fā)生了什么事？！”

    那吼叫從眾人腦后傳來，宛如光天白日下一聲爆開的巨響，可怕的聲音一下子壓住了殿中一切的喧囂與懷疑，震耳欲聾！

    所有人都被那吼聲壓制，心頭滾過一層凜然！

    “報——”

    卓吾與守衛(wèi)纏斗之中，舉著軍報的斥候一身狼狽，奔上殿來！

    他嘶聲叫喊：“有垚關(guān)軍情急報！”

    一時間，滿朝心頭駭然：又出什么禍?zhǔn)铝?？城破了？江風(fēng)華又輸了？渝都保不住了？

    辛鸞此時也顧不得別的了，直接走下階來：“快念，前線是什么情況！”

    只見那斥候卻露出狂熱的激動來，他用力地瞪大眼睛，大聲道：“鄒吾何方歸領(lǐng)軍炸毀索亭港斷東朝后路！申豪小將軍奇襲良成業(yè)，垚關(guān)——大捷！”

    第145章 亮刃（12）

    這是東南對峙的第一場勝仗！

    乍聽到這個令人澎湃的消息，整個巨靈宮的人先是難以置信，緊接著，幾乎全部都要落下淚來！

    惶惶不可終日的臣子此時都無心計較本該駐守島鏈的鄒吾、何方歸、申豪為何會忽然現(xiàn)身前線，他們心中此時只剩激動，喜不自勝地一遍遍撫掌拍手，口中念念有詞，“勝了……勝了！”

    “勝了！”

    辛鸞一瞬間也被這驚喜沖擊得小小后退一步，想要笑，卻沒笑出來，只盯著那赤炎斥候睜大了眼睛，殷切而小聲地問了一句：“當(dāng)真？”

    那斥候大聲回報：“當(dāng)真！”

    南境邊鎮(zhèn)地圖立刻被請了上來，鋪在地面。

    所有人都激動得圍攏過來，只聽那斥候半跪著，依著軍報侃侃而談：

    “鄒吾將軍定的整體方略，說按照之前的局面，我們必須以一支精兵，果斷地跳出外線，開辟第二戰(zhàn)場，所以三位將軍籌劃的是領(lǐng)帶人從夏陽直取索亭港……”

    “可……怎么可能呢？”

    有懂些軍事的大臣立刻興奮地插口，“合川北岸高于南岸許多，百年來根本無人可破！”

    那赤炎的斥候似乎早就料到有此質(zhì)疑，揚(yáng)起臉，朗聲道，“鄒將軍當(dāng)時說了，正因如此，若我們成功了，便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

    “這一招太險了！”

    五日前的。

    十七日晚的深夜，鄒吾凌晨剛登上島鏈，就把帳中的何方歸與申豪揪起來協(xié)商，是時兩位青年將領(lǐng)都還頭腦混沌，聽過他大膽的想法，卻立刻震醒。

    何方歸手掌短促地一劈，表示拒絕，“你說的奪取索亭港、燒毀陳倉，根本不可能實(shí)現(xiàn)！況且我們?nèi)耸植蛔悖瑒輪瘟Ρ?，?shí)現(xiàn)了也找不到戰(zhàn)略支撐點(diǎn)！”

    “那還有別的辦法?。俊编u吾面容沉毅，目光安靜地看著兩位將軍。

    “如今戰(zhàn)機(jī)稍縱即逝，赤炎良成業(yè)對垚關(guān)將成包圍之勢，二位不要用赤炎軍的實(shí)力想江風(fēng)華，防御作戰(zhàn)，守軍將領(lǐng)的意志力才是決定最后局面的勝負(fù)手，那位江將軍還能還能堅持多久？到時候垚關(guān)城破，整個南境危矣！”

    此時便是一向大膽的申豪也在憂慮，他手指合川索亭港一線：“東朝守軍若一列排開，我們攻取索亭港口絕非易事！驚動了他們，哪怕是赤炎，也會被痛打成落水之狗！”

    鄒吾沉聲：“那就驚動他們?！?/br>
    “你說什么？”

    “這天下之事，從來只需換個角度便形勢各異——臨河一側(cè)地域狹窄，東朝遭到夜襲警報，的確會把兵力聚集在渡口一線，到時候側(cè)后方必然空虛，此時——”他手勢急轉(zhuǎn)南陽至索亭港的路線，“若是此時后方有人來sao擾于他，守軍背水作戰(zhàn)，腹背受敵，此港必破！”

    “可是我們后方哪里有人？”

    “悲門時風(fēng)月已召集南陽俠士一千人，正待與赤炎軍里應(yīng)外合！”

    何方歸與申豪忽地對視一眼，忽生激動之意——

    鄒吾：“目前我的計劃是何方軍的赤炎軍做強(qiáng)渡合川之事態(tài)，引起東境守軍之戒備，我繞道索亭港后方帶領(lǐng)南陽豪杰掩殺過去——”說著他抬眼沉沉地看向何方歸，直言坦白：“這戰(zhàn)術(shù)企圖是否成功，只看將軍愿不愿意信我，愿不愿意大張旗鼓，愿不愿意做這個渡河的誘餌——”

    這是戰(zhàn)役欺騙，有前面的配合，才有后方偷襲的成功，前后兩方稍有一絲一毫的不信任，這場奇襲險攻，都會功敗垂成。

    何方歸明顯是動心，可也瞬時陷入了神思。

    “何將軍?！?/br>
    鄒吾正色道，“我也想向巢瑞將軍借兵，他的十四番與您的七番配合，您更無后顧之憂。但是您清楚，巢瑞將軍不會借給我的，就算我說個三天三夜，也不過是白費(fèi)口舌——如今您若下定決心與我同去，有些話便要說在前面，一來您是擔(dān)著違背軍令風(fēng)險擅離職守的，垚關(guān)城破在即，含章太子處處掣肘，上無赤炎軍奇襲之軍令，就算我們能勝，其后或許有無窮麻煩；二來您這次的友軍不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赤炎，只是一群身有血勇的南陽俠士，今日一去，風(fēng)險無窮，只看您愿不愿信他們，愿不愿意信我鄒吾？”

    他沒有藏私，他將最壞的局面坦言相告，賭他何方歸的人品氣節(jié)，賭赤炎主帥的膽量魄力。

    大帳此時已經(jīng)透入晨光，何方歸思索片刻，嚴(yán)肅抬頭：“你有幾分勝算？”

    鄒吾直言：“只有五分，要么勝，要么敗?！?/br>
    何方歸：“二十一日晚亥時，合川風(fēng)急浪高，你能在夏陽準(zhǔn)時登岸?。俊?/br>
    鄒吾：“生死無阻。”

    何方歸手指合川南側(cè)：“我率領(lǐng)三百親衛(wèi)合川強(qiáng)渡，最多能支撐半個時辰，炸陳倉攻后備全都要靠你?！?/br>
    鄒吾：“全力以赴，萬死不辭?！?/br>
    何方歸利落點(diǎn)頭：“那沒什么可說的了，我信你?！?/br>
    他目光垂落在地圖上，想做幾分若無其事，卻仍是泄露他的情緒，“你雖未救出我弟弟，但也救我妻兒，這恩情，我何方歸沒齒不忘！可我與你聯(lián)手我也需說明白，我不是為了私情才答應(yīng)，是因?yàn)槲覟閷檐?，自有守護(hù)一方土地的責(zé)任，誰能力強(qiáng)，我信誰！誰能贏，我信誰！”

    二十七歲的何方歸將軍，赤炎中最樸忠而瀟灑，言到此，他右手握拳重重地錘擊了一下鄒吾的心口，“二十一日，我和我兄弟的性命都托付于你！亥時渡河……鄒吾你萬萬不要誤我！”

    丈夫只手把吳鉤，意氣高于百尺樓。

    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地覓封侯！

    向繇此生籌算縝密，他說鄒吾未救何方還，太子黨內(nèi)部一定人心浮散，可他只算對了陰暗人心，忘算了赤炎的重信與忠義。

    ·

    “四月二十一晚亥時，何將軍帶領(lǐng)三百赤炎親衛(wèi)趁夜渡河強(qiáng)攻，東境守軍索亭港烽火燒起，主力布軍河道口一線！

    與此同時，鄒吾領(lǐng)千余南陽義士到達(dá)西側(cè)百里外的韓城，用木料夾縛陶罐子搭起浮橋，果斷渡河！上岸后截斷布控索亭的安邑，沖入索亭港與何將軍前后夾攻，將東境軍壓縮在合川西南拐彎處的狹窄區(qū)域，大破守軍，炸毀陳倉！”

    “等等……”

    人群中有人激動發(fā)問，“哪里來的炸藥如此威力？可以炸破合川中游第一大港？”

    那斥攏著嘴角笑意，大聲回答：“大人竟不知?。窟@渝都坐落乃風(fēng)雨之山，其下多石墨油料，就是最好的引燃之物?。　?/br>
    風(fēng)雨之山，其上多白金，其下多石涅，其木多棷椫，多楊。宣余之水出焉，東流注于江，其中多蛇。其獸多閭、麋，多麈、豹、虎，其鳥多白鷮。

    “申小將軍于地宮取出大量的石墨油料，南陽渡河夾縛的陶罐子，里面就是這些！”

    大好戰(zhàn)略布棋，索亭港只是其一，垚關(guān)才是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