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狼狽地放下袖口掩住傷處，垂著頭點了點頭。

    謝時洵冷道：“那你本不必來，滾出去?！?/br>
    我緩緩站起身，沉默地向門口走去，眼看只差一步就邁出那間書房。

    我忽然停住了，心中不知轉(zhuǎn)過多少言語，終是忍不住轉(zhuǎn)身對他道：“太子哥哥，今日的我一無是處，你不愿看我一眼，我知道的，但……但是當(dāng)年我讀書習(xí)武，總有一處能看讓太子哥哥看得入眼的地方吧？”

    我想，哪怕是當(dāng)年曾有過……也可以。

    見謝時洵眼也不抬，我不死心地追問道：“哪怕是清涵道長給我斷的命格，或是云姑娘一事你對我的愧疚，什么都可以……是不是……總有一處能讓太子哥哥仔細(xì)看過我一眼的？”

    室內(nèi)不知寂靜了多久。

    謝時洵終于放下古籍，對我道：“我平生獨獨教養(yǎng)過你一人，心血覆盡。”

    我恍然間怔了一怔，卻見他一手拍在案上，厲聲道：“然而便是不算謀逆的賬，光是你這般自甘墮落縱人輕賤的模樣，簡直丟人現(xiàn)眼！換做以往，你早被我打死了！我上次叫你回去自省，你省出什么？”

    我心想：上次謝明瀾也問過我這句話，我回去就反了。

    念及此，我有些不自在，又回想起之前被賭坊打手推倒在街上的狼狽模樣，臉頰又發(fā)燙起來，懊悔地想被推一下倒不算怎樣，只是怎么剛剛好就跌在他的馬車前了……

    謝時舒慍色難抑，又道：“你今年二十有七，早不是黃口孺子了，是非對錯還要旁人來教？來約束？闖下彌天大錯不思悔改，還有顏面在此撒賴放潑，謝時舒，你當(dāng)自己是個什么？你簡直自暴自棄，無藥可救！”

    我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心思主要還在那句“心血覆盡”上面打轉(zhuǎn)，初轉(zhuǎn)的那一輪，只覺酸澀難過，又轉(zhuǎn)了一輪，不知怎么升起一股暖意。

    我那心思正待再轉(zhuǎn)，卻先停了停，又委屈了一輪，我無藥可救這事，我自己當(dāng)然知道，不但知道，還與他說過，他今日怎么還要像剛發(fā)現(xiàn)似的，又把我罵了一頓？難道是他第一次沒信……

    走神間不知謝時洵說了些什么，直到他斷喝道：“說！”

    這次我連問題未聽清，談何回答。

    我沉默良久，消沉道：“對，是我自作自受，自輕自賤——人間十惡，我條條都犯了，十惡不赦罄竹難書，這一切都是我仇心深種，是我心術(shù)不正不假。但是我……我如果不那樣做……”我望進(jìn)他的眼中，一字字頂撞道：“不那樣做，我就無法活下去。十年了，十年的時移人非，死生錯落，哀悔交雜，太子哥哥你可嘗過那是怎樣的滋味嗎？”

    謝時洵倏然冷笑道：“好，好一番慷慨激昂，按你說的，你九王謝時舒謀逆逼宮簡直是大義凜然，為國為民?！?/br>
    若面前說這話的是謝明瀾，我定會生生一抱拳，道一句“不敢當(dāng)”。

    可是面前的畢竟是謝時洵，我雖賭氣，但也只得默不作聲起來。

    他怒極反笑，從案上取來鎮(zhèn)尺拿在手中摩挲道：“你可知即便旁人身處在你的境地中，也斷生不出這等事端！這幾日我本在想，是否是我之前管束你太過，才讓你至今仍不能自立，今日你又飲了酒，我本不欲與你多言。這么看來，你是越發(fā)振振有詞，倒是我欠了你的？”

    說著，他眼風(fēng)一掃，清喝道：“還不跪下！”

    我聞言一哆嗦，門外小風(fēng)一吹，忽然清醒了些，然而話已說出去了，我只得拽著下擺，漸漸屈膝下去。心想今日他動了真怒，定不能善了，只怕半個月下不了地。

    半個月……等等！我突然想起一樁極緊要的事。

    我道：“不……不行，不，我是說今日不行……”

    我邊結(jié)結(jié)巴巴的解釋，邊向后退去，險些被門檻絆倒，我連忙跳了出去，隔著門檻對他行了個輕巧地半跪禮，對他道：“太子哥哥，我、我有要事在身，待我了卻那樁事定回來領(lǐng)罰，太子哥哥別怪我?！?/br>
    說罷，不顧他面上那我從未見過的震怒神情，我掉頭就跑。

    我跑得太快，凜冽的寒風(fēng)剮在我面頰上，我迎著風(fēng)努力睜著雙眸。

    我暗想：待我了卻了那樁事，我就立刻回來，不管他怎樣罰我，我都不會離開他了。

    我早盯上這莊園中最快的那匹馬兒了，端得是高大剽壯，跑起來又穩(wěn)又快，實在是不可多得的神駒。

    它之前是阿寧的，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我的了。

    我搶過馬兒直沖出莊門外時，阿寧第一反應(yīng)想要抓我，我回頭大聲道：“你主人沒有不讓我出門吧！”他便猶猶豫豫地停下了腳步，實在是個好騙的小孩子。

    我一路縱馬到了月亮泉附近的鎮(zhèn)上，出來的時候急了些，穿得有些單薄，便又去裁縫鋪買了件黑色的斗篷，我將兜帽翻了上來，心中甚是滿意。

    我算了算時間，估摸蘇喻差不多也該尋到此處了，便細(xì)細(xì)查看了這小鎮(zhèn)上的客棧外墻。

    當(dāng)初蘇喻隨我出京時，與我約好若是兩人失散，便刻下暗號，指引自己的位置。不過那是他單方面說與我聽的，我并未答應(yīng)就是了。

    現(xiàn)如今，這倒是派上了用處。

    我被阿寧一路綁到此處，途中約莫四五個時辰，中途人可以不吃飯，但是馬兒總是要歇息吃草料，何況他們用來拉車的還不是耐力持久的駑馬，故而在此節(jié)上更是停了許多次數(shù)，只要停留，就定會留下痕跡。

    供喂馬的地方無非客棧驛站，蘇喻一向心思縝密，定然也會想到此節(jié)，一路尋來并不難。

    果然，火折子的光亮微微搖曳了一下，客棧墻根處一個小小的暗號出現(xiàn)在眼前。

    蘇喻的確是尋來了。

    我進(jìn)了客棧，向柜后的老板娘打聽：“可有一位斯斯文文俊俊秀秀又文文弱弱的大夫來投宿？”

    老板娘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道：“客官下次形容起來大可簡練些，奴還以為您是結(jié)巴?！辈淮一兀掳蛯﹂T外一揚(yáng)，道：“溫大夫晚飯前就出去了，不曉得去哪里了。”

    我只得囑咐了老板娘，若是他回來定要留住他，就說老病人來尋他。

    說罷我又出了客棧，此時夜色已沉，風(fēng)沙遠(yuǎn)比白天更加洶涌，視物更難，我頂著風(fēng)沙牽著馬，向驛站而去。

    驛站位于小鎮(zhèn)外，驛道邊，天上一鉤明月掩在滾滾黃沙中，地上道旁，也有一人立在那里一動不動，他不知發(fā)什么怔，在這里吃沙子。

    我抬袖掩著口鼻，牽著馬一步步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蘇先生?！?/br>
    那人身子一僵，緩緩回過頭，約莫是風(fēng)沙太大，把他一向清亮亮的眸子都染得黯淡了。

    他的目光在我面上定了定，有氣無力地笑了一下。

    “說來話長，先隨我來?！蔽依狭笋R，與他同乘一騎，向鎮(zhèn)外駛?cè)ァ?/br>
    月亮泉本是個奇景，在這荒涼大漠中竟然生了這樣湖泊，才引了人來此臨水定居。

    但是若離開了這里，眼前只有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黃沙大漠。

    我?guī)еK喻在荒漠中越行越遠(yuǎn)，直到那月亮泉小鎮(zhèn)的點點燈光湮沒在天際，我見前面有個背風(fēng)處，正要使馬過去，誰知馬蹄一個踉蹌險些陷入流沙中，我只得躍下馬拉著轡頭，將馬兒牽到了背風(fēng)處，略做修整。

    蘇喻從馬上慢慢跨了下來，道：“何其有幸，得由九王殿下牽馬?！?/br>
    我揚(yáng)了揚(yáng)眉，沒有理會他，撿了些干枯樹枝，生了團(tuán)篝火。

    黑夜中，我與他圍著篝火，一時誰都沒先說話。

    我隨手折著樹枝，往火里丟去，聽著火中嗶嗶啵啵的聲音，我自己都不知為什么，笑了一下。

    我隔著火光，抬眼問他：“蘇先生，你是不是喜歡我？”

    問這話時，蘇喻正伸著雙手烤火，火光襯得他的手腕越發(fā)纖細(xì)瘦弱。

    他并未露出什么驚訝之色，他只是認(rèn)真思索了片刻，然后搖了搖頭。

    我道：“哦？蘇先生不喜歡我？”

    蘇喻嘆了口氣，道：“是‘不知道’的意思。”

    我道：“蘇喻啊，你到底是喜歡我還是對我有愧？若說有愧吧，倒是也沒必要做到如此地步，你們蘇家對不起的人多了，我在其中可說是最不冤枉的那個?！?/br>
    蘇喻沒有多余的表情，他眼中滿是難言倦色，他道：“人總是這樣的，一雙眼落在誰身上久了，那人秉性心意總能猜得八九分，但是自己的心意卻看不清，即便看清了，也看不起?！?/br>
    我深以為然，嘲諷道：“你這人心懷家國天下正義公道，偏偏做事又不磊落，明明是忠臣孝子，明明也看出霄練劍的來歷，卻為了我不惜犯下欺君之罪，還是說……那時本就是你的局？”

    見他臉色越發(fā)難看，我繼續(xù)道：“春日宴也是一步攻心的高招，若非蘇先生你這條妙計，只怕謝明瀾還不知要寢食難安到何年何月。可是你設(shè)局害我竟然還心理有愧，你怎么不向你爺爺，你爹爹學(xué)學(xué)？后來你救了我，但是你心中卻極怕縱虎歸山，你怕自己成為齊國的千古罪人，于是連江山社稷和家族榮光都不要了，棄了大好前程來親自看著我?！?/br>
    我搖了搖頭，道：“可我不懂，既然你又累又怕，你當(dāng)初又何必放我出來？你這樣活著，累不累？”

    蘇喻黯淡的眸子垂了下去，道：“因為你也是關(guān)不得的……會死……”

    我怔住了。

    在韓家別苑養(yǎng)傷時，有一次我喝多了，與他閑聊起一樁舊事。

    那時我對他道：“你還記得么，有一年你隨你爺爺來東宮拜見太子哥哥，你爺爺臨時被叫進(jìn)去議事，你便在東宮庭院中等他，后來你看到了一只小白貓，你對它不錯，和它說話，還給它把脈來著。”

    蘇喻露出個笑來，他道：“殿下這口氣，說的好像你是那貓兒變得似的。”

    我道：“我雖不是貓兒變的，但那貓是我的，那日我見你這樣好，便對你頗生了幾分好感，要知，之前只是知道有你這么個人罷了?！?/br>
    蘇喻一點也不驚訝似的，道：“可惜后來聽說貓兒死了，我很難過，在家偷偷哭了很久，還被爺爺責(zé)罵了一通。”

    我本不愿意提謝明瀾困死了那貓的事，聽他這么說，原來他竟然是知道的？

    我撇開煩亂的思緒，將手中所有枯枝丟進(jìn)篝火中，我向他湊去，凝視著他的雙眸道：“醫(yī)者父母心，蘇先生真是個溫柔善良的好人。”

    蘇喻大概只當(dāng)我在冷嘲熱諷，他淡淡道：“殿下經(jīng)營多年的勢力布局盤根錯節(jié)，一時無法全部拔除，而且殿下博聞強(qiáng)記，曾多次見過齊國布防及要塞圖，以殿下的本領(lǐng)，想要憑記憶再默出一份并非難事——再加上此地又如此接近隴西，蘇某的確害怕殿下效仿舊朝那位向故國復(fù)仇的大夫，倒行逆施，再燃烽煙。殿下恕罪則個?！?/br>
    見他只是說話，卻沒有躲閃，我伸出右手，拉住他的手臂向我腰上放去，我一手漸漸環(huán)緊了他，在他耳邊道：“若是不論這些，蘇先生對我卻是極好，你若是對我有意，我也愿應(yīng)你，只是……”

    蘇喻莫名微笑起來，截在我話出口之前道：“只是……此生應(yīng)不得了，要待來生了吧？”他輕笑道：“殿下的來生甚忙，可惜我沒有得了獨一無二的信物，恐怕去了殿下也不會認(rèn)我，還是不湊這個熱鬧了?！?/br>
    我脊背一僵。

    他沒有回頭，仍是直視著我道：“殿下最厭惡我碰你的右手，今日卻用右手?jǐn)堊∥遥且驗椤笫植劁h？”

    我左手也一頓，袖中一點寒光映出月色。

    說著這種話，他依舊坦然自若道：“而且換了黑色的斗篷，是因為……怕濺上血太過顯眼吧……”

    我揚(yáng)眉道：“你既然知道，何必隨我來此？”

    此處荒無一人，不管死了誰，都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

    蘇喻道：“殿下性子太烈，云姑娘之仇記了十年，而我多番算計殿下，你我之間的亂賬，算不清，算不完，我只知道我在殿下心中只怕早已是個死人。更何況，殿下自己不覺得，你眼中……有殺氣。”

    “只是……我還是很想知道一件事?！彼行┚鞈俚貫槲覔嵘项~發(fā)，道：“既然我的生死已握在殿下手中，殿下可否告訴我，這幾日你見到了誰？你要保護(hù)誰？”

    我忽生了一絲不忍，雖然不答，卻忍不住嘆道：“如果不是深知以你的為人，找不見我便一定會去報告朝廷，我當(dāng)真不忍殺你?！?/br>
    若是只有我一人倒也罷了，可是謝明瀾的軍隊和暗探一出，牽出太子哥哥和清涵簡直是板上釘釘之事，清涵所言之事只有父皇知道，若是今下被謝明瀾知道，以他的陰狠不知要做出什么事來。

    雖然有些為難，但為今之計，卻也只有對不住蘇喻了。

    “按常理說，蘇某這條命還給殿下，并不算冤枉?！?/br>
    說這話時，蘇喻已經(jīng)與我一同滾到了沙地上，我與他皆是發(fā)髻散亂，衣衫不整，他雙手死死握著我的左腕，刀尖離他的咽喉不過一寸之隔。

    從未見過他這樣有求生欲，我被氣笑了，道：“蘇先生不必說‘但是’了，若有話未說盡，不妨托夢來說?！?/br>
    蘇喻微仰著頭喘氣，細(xì)長的頸子露在刀鋒之下，就這樣他仍要說話：“還記得那日你路過蘇府門口，剛巧見到我要進(jìn)宮么？那日我是進(jìn)宮去面圣的。”

    他一個側(cè)滾，我一刀刺空，插在沙中。

    蘇喻一屆文弱書生，怎么可能是我的對手，只是我廢了右手，之前又是病又是傷，總沒有個好利索的時候，氣力早已大不如前，才讓他從我手中逃得一時。

    我半跪著慢慢從地上拔出匕首，冷眼側(cè)目看他，見他已經(jīng)爬起來退了幾步，他滿身狼狽，面色卻不似一個被追殺之人，他對我道：“陛下本已不想在等，他本想在那日傳你進(jìn)宮后，就將你軟禁，縱然史書上他會被記上一筆無故囚禁親王的罵名，他也不想讓你真的走上不歸路，他想要為留你一個清白名聲?！?/br>
    我提著匕首不語，我向他走一步，他便退一步。

    月色籠罩在他身上，竟然讓他這個人朦朧了許多。

    “是我，是我對陛下說，不可師出無名！你若不反我們?nèi)绾蚊C清你在朝中軍中的勢力。也是我對陛下說，我有一計足以讓你按耐不住，近日起兵?！碧K喻邊退邊道：“裴山行為你去送鴿筒那日，君蘭便來找過我，是我讓他殺死信鴿。故而那日，陛下本就知道信鴿是死的，但是他不能原諒你竟然真的置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于不顧，做出引兵入關(guān)之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