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后位初定
宮門此時早已閉鎖,唯有通往建章宮方向的還開著,楊堅行至建章宮門外,心里卻被貓撓著似的。 自臘月一別,至今已是四個月的時光。 除了那些所在匣中的書信,他跟伽羅還沒說過半句話。甚至今日殿中設(shè)宴,也如山岳相隔,未能多看看她。 今夜月明,哪怕不點宮燈,紅廊華屋也清晰分明。 這樣的春夜,本該踏月造訪,哪怕只是散步說話也好。 然而伽羅如今身在鴻臚客館中,同戎樓和南陳使團(tuán)住在一處。他身份特殊,若明著過去造訪,必定驚動旁人,在外邦使節(jié)面前張揚此事,徒惹揣測。締盟在即,事關(guān)重大,這節(jié)骨眼上他不能節(jié)外生枝。若是暗中潛入……因事涉外邦,客館里頭防衛(wèi)頗為嚴(yán)密,萬一風(fēng)吹草動,更是難堪。 楊堅站在宮門前,瞧著鴻臚客館的方向,猶豫不決。 韓擒虎猜得他心思,陪著站了許久,才拱手道:“殿下,天色已晚,明日締盟是大事,還得早歇下,養(yǎng)足精神。 楊堅“嗯”了聲,迎風(fēng)站了片刻,才抬步進(jìn)了建章宮,往昭文殿去。 …… 這一晚楊堅睡得不甚踏實,伽羅也沒能睡好。 固然在回京有所預(yù)料,在收到武元帝那份怪異的禮物時,伽羅還是忍不住的揣測琢磨。然而這是她選的路,已煩勞外祖父親自過來商議,這樁大事定下,余下的可慢慢料理,此時不宜多添麻煩。 她琢磨著那空盒的意思入睡,次日晨起,半個字都沒跟冼氏提。 客館中的使團(tuán)經(jīng)了一夜歇息,今晨便在鴻臚寺卿的陪伴下,進(jìn)宮商談締盟的事。整個客館中格外空蕩,連同墻角那一樹海棠都顯得清寂,伽羅坐不住,聽仆婦說客館中有專供外邦使節(jié)觀賞的珍寶閣,里頭藏了大隋各處奇趣珍貴之物,遂同冼氏一道過去瞧。 因締盟事關(guān)重大,雖說各有籌備,亦有許多事需詳細(xì)商談。 當(dāng)晚戎樓歸來后,未分神去她和冼氏那里,只同隨行官員一道,推敲商議至深夜。 伽羅也耐得住性子,就當(dāng)做是在白鹿館客居的日子,如常起臥。 只是心里終究空著個角落,一半是為楊堅,一半是為前往杜家探望傅老夫人的獨孤善。 如是三日,締盟的事才算是商議妥當(dāng),除了些細(xì)枝末節(jié)的事情尚需兩邊官員推敲商議,需武元帝父子和戎樓親自商議的大事卻不多了。 宣政殿的偏殿中,瞧見戎樓點頭應(yīng)允時,武元帝心頭懸著的巨石,也終于落地。 時辰尚早,武元帝留下兩國官員對坐商談,只請戎樓往側(cè)間奉茶歇息,楊堅瞧見,也起身跟在旁邊。締盟大事落定,某些各得惠利的事上南陳雖不輕易松口,但戎樓給出的幾條允諾,于武元帝而言,也是求之不得。他的臉上露出久違的輕松笑意,同戎樓暢談兩國風(fēng)土人情,待徐善奉茶后,各自落座歇息。 正是春光濃盛的時候,京城內(nèi)外楊柳繞堤,群芳爭艷,萬物漸生光輝。 武元帝去歲過得艱難,本就打算趁此機(jī)會來一場春獵,碰巧戎樓親至,便提議他多留些時日,待春獵過后再回南陳,中間賞玩京城風(fēng)光,也算不虛此行。 戎樓本就有意多留些時日,自然欣然允諾。 旋即,楊堅起身,端然向戎樓拱手行禮,“此次兩國締結(jié)盟約,于祈盼太平的百姓而言,實為福祉。邊疆安穩(wěn)不起戰(zhàn)事,百姓才能休養(yǎng)生息,安居樂業(yè)。南陳王和國相有如此胸襟,實在令人佩服?!?/br> “皇上見識超群,也令我大開眼界。“戎樓含笑。 楊堅遂再施一禮,道:“隨同國相來京的傅姑娘與我相識,曾共經(jīng)患難。她不止容貌出眾,品行心志更是旁人所不及,我傾慕已久,盼望能求娶她為妻。如今兩國修好,倘若國相能玉成此事,感激不盡!” 戎樓微露訝異,旋即拊掌,“皇上人中龍鳳,伽羅能得青睞,確實是她的福氣。只是我當(dāng)年行事不周,與她母親失散多年,如今難得與她重逢,正欲帶回南陳好生照料,倘若嫁在京城,豈不又要兩地分離?!?/br> 楊堅端然道:“國相疼愛伽羅,我誠心求娶,更會珍之愛之?dāng)?shù)倍,國相且請放心?!?/br> 戎樓笑著嘆氣,將楊堅打量,神色間頗為滿意。 “盛京繁華,確實非我南陳所及。我雖有意照看,畢竟伽羅生在京城,也更眷戀故土鄉(xiāng)情,倘若能與皇上結(jié)為連理,確實是樁美事?!?/br> 楊堅頷首,“還請國相玉成此事?!?/br> 戎樓但笑不語,只將茶杯擱下,瞧向武元帝。 那日與楊堅商議時,武元帝已然答允,此刻就勢道:“傅姑娘的品性,朕先前已有耳聞,昨日殿上一見,確實有諸多過人之處。國相若能割愛,朕不日便命禮部籌備此事,也算是成全兩個孩子的心事?!?/br> 武元帝肯松口,戎樓倒頗意外。 不過數(shù)日相處,見識過楊堅的手段,也猜得在此之前,父子必已商議妥當(dāng)。 他笑了笑,“伽羅能嫁得良婿,我自然樂見其成。聽聞以貴國的風(fēng)俗,皇上的妻子按身份品階,有諸多不同,不知殿下打算如何迎娶?” 楊堅瞧了武元帝一眼,見他沒開口,便道:“由禮部鄭重安排,冊為皇后。建章宮雖廣,我卻只愿娶伽羅一人,娶進(jìn)建章宮,不止是皇后,更是我愿共度一生的妻子?!?/br> “殿下的意思是……”戎樓稍感意外,“不會另娶?” “不會另娶!”楊堅端然承諾,罔顧武元帝眼中陡然沉厲的目光。 戎樓大為高興,“好!好!好!皇上有此心意,看來伽羅所托非人。不過促成良緣之前,我還需將話說得清楚。殿下既誠心求娶伽羅為妻,往后該當(dāng)牢記今日的承諾,倘若有違此諾,我縱力微,也絕不肯答應(yīng)。太上皇”他看向武元帝,“應(yīng)當(dāng)不會怪我唐突吧?” “國相愛護(hù)外孫女的拳拳之心,朕甚是感動?!蔽湓鄣馈?/br> “既是如此,我愿促成此事!不過伽羅是獨孤家之女,還需征詢他父親的意思,不能由我擅自做主?!比謽钦酒鹕韥?,“我這輩子孤身一人,別無親眷,膝下唯有伽羅這一位外孫女,自是要明珠般疼愛。不能帶她回去照看,也該看她尋得歸宿,才能放心?!?/br> 武元帝會意,逃避不過,索性道:“國相放心。朕明日即命禮部籌備,盡早完婚?!?/br> “太上皇親自安排,我再無憂慮?!?/br> 說罷,起身告辭。 楊堅了卻一樁心事,瞧著武元帝沒吩咐別的,便一道出宮,送他回鴻臚客館暫歇。 途中有人隨行在側(cè),兩人再未提私事,只將京城風(fēng)光古跡道來。 至鴻臚客館,戎樓瞧著楊堅沒有辭別回建章宮的意思,猜得其意。 這一路從隋州到京城,冼氏也跟他提過不少楊堅和伽羅的事,戎樓知悉始末,對楊堅的胸襟手腕皆十分贊賞。今日宣政殿中,楊堅的態(tài)度承諾,更是令他滿意。 而今楊堅親自將他送至鴻臚客館,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戎樓一笑,率先作別,“客館的路我都熟悉,殿下請自便,不必再送了。” 楊堅拱手,待戎樓率眾走開,才將腳步已轉(zhuǎn),往伽羅住處走去。 離別四月的思念,這數(shù)日中強(qiáng)壓的沖動,婚事議定的歡喜,在此時蠢蠢欲動。 楊堅竭力克制,腳步愈來愈快,到得伽羅住處,命韓擒虎和眾侍衛(wèi)守在門外,旋即大步進(jìn)院。這院子頗寬敞,正面五間屋舍,別處栽植花木,掩映兩側(cè)門窗。 冼氏和華裳就坐在一叢芭蕉下,見了楊堅,忙起身相迎。 楊堅腳步微頓,朝冼氏頷首,問道:“伽羅呢?” “正在里面午歇。” “哪一間?” 冼氏瞧著他端肅如舊的臉色,心中微愕,旋即指向次間單獨開的屋門。 楊堅不發(fā)一語,抬步便往那邊走,修長的腿輕易跨過三層臺階,疾風(fēng)般挪至門口。未待冼氏趕來阻攔,他已推門入內(nèi),反手關(guān)上屋門,往里走去。 伽羅睡意朦朧中, 聽見門扇輕響。 模糊的睡意霎時消卻, 她能感應(yīng)到似的, 靈臺陡然清明,旋即往門口瞧過去。 玉白紗帳長垂及地, 滿室都被明媚春光照得亮堂,紗帳后挺拔的身姿便格外清晰。他身上還是殿下的朱紅冠服,腰間配飾俱全,姿容威儀, 步伐卻不似平常沉穩(wěn)。 伽羅撐著手臂尚未坐起,楊堅已然掀開珠簾, 在紅珠叮當(dāng)聲中,走到她榻前。 久別重逢, 未曾開口, 伽羅已露笑意。 她午睡時只脫了外裳,里頭依舊穿得嚴(yán)實,順手拿過來披著,叫了聲“殿下”, 想要跪坐起身,卻被楊堅攬到懷里。他抱得很緊, 臉上卻還是如常的端肅神色, 沒出聲,只管緊緊抱著她, 連穿外裳的機(jī)會都不給。 伽羅微微詫異。 這趟上京,因為有戎樓在, 伽羅雖覺前路坎坷,卻料定婚事能夠順利。哪怕以武元帝的性子,最多只可能予她殿下側(cè)妃之位,但兩國締盟聯(lián)姻,這般好處,武元帝不會輕易舍棄。從先前往來的書信中,也能看得出來,楊堅對此有幾乎十成的把握。 這幾日她雖足不出戶,從客館侍衛(wèi)口中探得的消息,也是和談順利,南陳使團(tuán)并無異樣。 可瞧楊堅的臉色,難道是出了岔子? 伽羅環(huán)抱在他腰間,試探道:“殿下?” “嗯?” “締盟的事情不順嗎?” 楊堅覷著她,搖了搖頭,仍舊緘默不語。 伽羅又問,“是我們的事……太上皇不允準(zhǔn)?” “他允了,還命禮部盡快籌備安排?!睏顖缘馈?/br> 既然兩件事都順暢,唯一能令楊堅不豫的,恐怕就只有位份的事了。 建章宮乃是儲君,身邊姬妾自皇后至殿下側(cè)妃、良娣、孺子,皆有品級,將來殿下承繼大統(tǒng),妃妾封后冊妃,不止在后宮能有一席之地,連同母家都能得榮寵。是以公侯將相、朝堂百官,無不巴望著將女兒送入建章宮,哪怕是做良娣,目下也能有正三品的位份,誕下孩子,照樣是皇孫,等將來封妃,說不定就能飛黃騰達(dá)。 伽羅固然出身侯府,如今府中獲罪,已無昔日殊榮。 縱然有外祖父撐腰,有昔日仇怨在,她本就沒打算從武元帝手里拿多好的位份。 那個空蕩的錦盒,便是證據(jù)。 她固然盼望能以更體面的身份站在楊堅身側(cè),但倘若強(qiáng)求不來,也不在意。 伽羅仰頭瞧著楊堅的神色,見他神情依舊巋然不動,只好寬慰道:“既然太上皇允了,不是該歡喜嗎?至于旁的事情,良娣也好,孺子也罷,有什么打緊。殿下這幅模樣,我還當(dāng)是太上皇不允呢?!?/br> 說著,莞爾綻出笑意。 楊堅覷著她,竭力繃了半天的臉,終究被她這渾不在意的態(tài)度擊潰。 “你當(dāng)真不在乎?”他虎著臉。 “殿下身邊若只我一人,身份有什么打緊。若有了旁人,即便居皇后的位子,又有什么意思?!辟ち_語氣風(fēng)輕云淡,“不過……到底是什么名分?” “皇后。” “皇……”伽羅訝然,“后?” 從風(fēng)輕云淡的寬慰到此刻的不可置信,她漂亮的眉眼間全是驚訝,柔嫩的朱唇微啟,怔怔望著他。 楊堅臉上,終于露出笑意。 旋即,笑意越來越盛,身子微微前傾,順勢將伽羅壓在榻上。 “是啊,皇后,高不高興?”他問。 伽羅的驚訝收斂,轉(zhuǎn)為吃吃笑意,雙眸間若有春光朗照,泛起漣漪。她半靠軟枕,一雙手臂被楊堅箍在懷里,只好輕捶他的胸膛,笑盈盈地道:“當(dāng)然高興。同樣是嫁人,誰愿意去當(dāng)妾室,哪怕良娣也不行。” 笑顏舒展如同牡丹盛放,微藍(lán)的眸底蘊藏湖光,微微側(cè)頭覷他時,眉梢眼角皆是風(fēng)情。 楊堅沒忍住,低頭在她眼角親了一下,又不滿足,順著秀挺的鼻梁而下,最終含住她的唇瓣?;匚兑丫玫南丬涀涛?,勾人貪嘗,手底下肩膀嬌柔,手腕過處,能察覺比去歲更明顯的豐盈。 但光天化日,冼氏和華裳又在外頭,他當(dāng)然不能任性。 楊堅淺嘗輒止,像是貪酒之人拿一杯酒稍解酒癮,而后戀戀不舍地放下。 “父皇當(dāng)著你外祖父的面答允,不會食言。明日他會安排禮部鄭重籌備,為防變數(shù),我不會讓婚事拖太久?!睏顖宰鹕?,放伽羅套好外裳,“南熏殿閑置了數(shù)月,再不回去,阿白該認(rèn)不出你了?!?/br> 提起阿白和南熏殿,那數(shù)月記憶浮上心間,不止有楊堅和紫藤,還有武元帝。 婚事議定,楊堅給了她尊貴無比的身份,她也隱約明白了武元帝的暗喻。 伽羅套好外裳,將滿把青絲拖出來捋在肩頭,問道:“皇后的位份,是太上皇親自答允的嗎?雖有如今有外祖父在,畢竟我還是獨孤家的人,太上皇也不再計較了?” 楊堅頷首,“兩國締盟,造福的是萬千百姓。父皇固然記著舊仇,卻還是會將朝政百姓放在前面。他既然已經(jīng)答允,就是不再計較。” 他如此篤定歡欣,那空盒又不算鐵證,伽羅暫時不好多提,便點了點頭。 遂起身穿好珠鞋,同他出門,將消息告知冼氏和華裳。 武元帝的態(tài)度在預(yù)料之中,即便有戎樓助力,伽羅也沒天真到以為武元帝能立刻盡釋前嫌,接受她當(dāng)兒媳。是以那方空著的錦盒,絲毫沒能影響她的歡喜。 何況,她還有更好的時機(jī),將這錦盒呈現(xiàn)到楊堅跟前,沒必要此時令楊堅掃興。 比起鴻臚客館的春光融融,徐府之中,氣氛就沉悶了許多。 他起初聽到武元帝要遣使前往南陳時,因不知道楊堅的預(yù)先埋伏,并未太過警惕且不說南陳未必愿意締盟,即便愿意商談此事,他也在武元帝遣出的使團(tuán)中安插了人手,可尋機(jī)做些手腳,咬緊幾樣過分的要求不松口,惹得南陳王不悅,此事自然難成。 屆時消息傳出,哪怕鷹佐如今難以出征,有自保之意,北涼王也不會坐視不理。一旦北涼有意,虎陽關(guān)外再起變數(shù),他借機(jī)迎回太上皇,哪怕?lián)p幾座城池,幾庫資財,無非是讓朝廷艱難兩年,待他東山再起重掌朝政,也是合算的。 誰知道,南陳國相戎樓竟會痛快答應(yīng)? 徐公望收到那位眼線遞回的消息時,北涼使團(tuán)早已啟程來京城,待他飛鴿傳信過去,使團(tuán)早已進(jìn)了邊關(guān),由楊玄感親自率軍護(hù)送,楊堅又安排人手護(hù)持,銅墻鐵壁般,不給他任何可趁之機(jī)。而自隋州李昺被除,里面埋伏的人手幾乎損了大半,徐公望即便想生事,也是有心無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南陳使團(tuán)抵京,順利進(jìn)了宣政殿。 而后,他見到了跟在隊伍最末的傅伽羅。 獨孤信的孫女,楊堅的意中人。 據(jù)他后來探到的消息,傅伽羅竟是戎樓的外孫女。 徐公望鬧不清其中原委,卻也直覺情勢已十分不妙。 楊堅父子與南陳結(jié)盟的事幾乎成了定局,恐怕有旁的牽扯也說不準(zhǔn)。事情既成定局,有了南陳的牽制,北涼的威脅自然消減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