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南陳使團來訪
李鳳麟微愕,卻沒開口打攪。 旁邊伽羅早已得了冼氏指點,雙手交疊,深深行禮。戎樓只點了點頭,伸手將她扶起,這才向李鳳麟拱手道:“使團的事,有勞刺史大人費心。” “國相閣下客氣?!崩铠P麟拱手一笑,因見戎樓待冼氏客氣,便頷首致意,旋即帶使團眾人前往紫荊閣安置,留下獨孤善在此。 待一切妥了,李鳳麟才吩咐身邊長史照料,他先回衙署去。 …… 劍南臺中,冼氏將戎樓親迎入內(nèi),也未關(guān)門扇,請他和獨孤善入座,由伽羅親自沏茶捧過去。 茶是李鳳麟夫人送的,香清色雅,少女裙衫曳地,纖手奉茶,笑意盈盈。 戎樓接過,道:“對著那些信,想象過伽羅的樣貌,也叫良紹畫過像,誰知道見了面,比我想得還漂亮比你年輕的時候,也好看許多?!彼聪蛸?,見她笑著點頭,續(xù)道:“南風(fēng)也是這模樣?” “南風(fēng)在這個年紀(jì),長得不及伽羅高挑。不過眉眼很像,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辟险惺郑疽赓ち_在她旁邊坐下,嘆了口氣,“那年我剛接到你的消息時,伽羅也才六歲,南風(fēng)曾說要去南陳見你,終究……不過他那兒有南風(fēng)的畫像。”她看向獨孤善。 獨孤善坐在戎樓身側(cè),聞言道:“還在丹州的住處,不知是否還完好。到了京城,畫幾幅給您看?!?/br> 戎樓頷首,瞧著伽羅,滿面欣慰。 他直坐到傍晚時分,因李鳳麟設(shè)宴來請,才帶著獨孤善去了。至宴后歸來,伽羅已回屋歇著,燭光昏暗,唯有冼氏那間屋門敞開,明燭高照。 戎樓自知其意,走過去輕扣門扇。 里頭冼氏已聽見動靜走過來,請他入內(nèi)。 白日里因有眾官和獨孤善、伽羅在場,戎樓和冼氏皆是平和之態(tài),加之戎樓初見伽羅心里高興,整個后晌氣氛都頗融洽,曾是至親夫妻的兩人也似全無瓜葛,不曾提及半點舊日之事。 此刻燈下相對,隔著幾十年的光陰,戎樓瞧著冼氏,神情頗復(fù)雜。 當(dāng)年各自的經(jīng)歷,雖未細說,從信件在只言片語中,大約能推測出輪廓。 關(guān)上門窗,沏一壺茶,戎樓才緩緩開口,“這回陪著伽羅到京城,倘若事成,還回南陳嗎?” “不回了,”冼氏一笑,“南風(fēng)不在,伽羅身邊沒個可靠的人,我怎么舍得下。咱們那位太上皇行事如何,你或許也有耳聞,單憑伽羅,怕是防不住他。” “這條路很艱難。即便如今有那位殿下執(zhí)意求娶,有我撐腰,端拱皇帝會礙著諸多考慮同意,卻絕不會是出自本心。但將來呢?等他國中強盛,無需再借南陳之力,即便兩國依舊交好,對于伽羅,他仍舊不喜?!比謽怯U著她,“伽羅心意已決?” 冼氏頷首。 “那么將來,她如何打算?端拱皇帝這皇位來得艱難,必定看得比性命還重??v然隴右的事他不追究,獨孤家呢?讓獨孤家的血脈記入宗譜,承襲他妻兒性命換來的皇位,你覺得,他會愿意?” 這確實是個難題,冼氏即便從未跟伽羅提過,卻也含著隱憂。 桌上擺著南邊加急送來的新鮮桑葚,冼氏挑幾枚送到戎樓跟前,緩緩道:“伽羅曾跟我說過一句話,應(yīng)當(dāng)就是她的心思。她說,如果不是鐵板釘釘?shù)慕^路,如果有圓滿的可能,為何不去嘗試。哪怕最終未必能得償所愿,爭取過,經(jīng)歷過,也能無悔。譬如人皆有一死,終會歸入黃土,我們所有人,卻還是盡力往前走,期許美好的結(jié)果?!?/br> 戎樓一怔,“這是她說的?” “是她說的?!辟项h首,“這孩子幼時承教于南風(fēng),后來又跟著我在小佛堂住了四年,會說出這樣的話,連我也意外。但也可見,她確實不愿輕易舍棄殿下?!?/br> “既是如此”戎樓沉吟片刻,道:“我們便依了她?!?/br> 他忽然笑了笑,仿佛自嘲,“其實你們性子很像,連南風(fēng)也是?!?/br> “很倔,是不是?” “是講道理的倔,所以讓人沒法阻攔。其實”戎樓頓了頓,似是猶豫,將冼氏瞧了片刻,見她眉目慈和平靜,仿佛月出天山,清蕩坦然。他將桑葚送入口中,汁液甘甜,一如少年時她不經(jīng)意間遞給他的野果。 “其實當(dāng)初離開時,我曾后悔娶你?!比謽乔浦?,看到她笑了笑,仿佛早有預(yù)料,“過了幾年,又后悔當(dāng)時不該離開?!?/br> “如今呢?” “不后悔娶你,也不后悔離開?!?/br> 火苗晃了晃,冼氏拿起銀剪,去掉一小段燭芯。 “我也是。”她說。 “不后悔嫁給我,是為南風(fēng)和伽羅。不后悔南下,是為他?!比謽窍肫鹋f事,忽然笑了笑,“最初你給南風(fēng)取名時,我只覺得好聽,并沒多想。后來進了王庭,翻閱許多書,就又想,為何不是取名北風(fēng)。畢竟,他是南邊的人?!?/br> 這話令冼氏失笑,“那時候還年輕,見笑了?!?/br> 愿為西南風(fēng),長逝入君懷。那是高探微曾教過她的句子,當(dāng)時礙于長命鎖的祖訓(xùn),違背心意嫁給戎樓,年輕氣盛,又覺出宿命的悲苦,才會起那樣的名字。而今回想,卻是五味雜陳。 冼氏最終嘆了口氣,“這輩子,我愧對于你?!?/br> “我心甘情愿?!?/br> 冼氏微愕,從戎樓溫和的眼神中察覺出一絲光芒,經(jīng)歲月沉淀之后,尚未泯滅消逝的余光。她卻已承受不起。遂低頭掃了掃膝頭并不存在的灰塵,而后添茶。 戎樓卻又道:“他如今還好?” “流放到西南邊,恐怕時日無多?!辟系?。 “想救嗎?” “不必?!辟蠐u頭,“早年他不聽勸阻,對太上皇無禮時,就已埋下因果。太上皇在那樣的困境里熬了過來,不提他的心機,志氣終究令人佩服。如今因果循環(huán),換他到了困境,能否撐下去,也看各人了。我也有心無力?!?/br> “那么等他離去,伽羅前路順暢,你……還回南陳嗎?” “不回了。我說過,不后悔?!?/br> 屋內(nèi)頗安靜,風(fēng)過紗窗,索索作響。 戎樓將她覷著,欲言又止。 次日,兩國使團齊往京城,于三月中旬抵達。 暮春的京城,比起伽羅去歲初至,已是截然不同的氣象。官道兩側(cè)桑陌縱橫,遠山碧水在和暖春日下延綿,道旁酒旗迎風(fēng)招展,郊野間盡是踏青的人。 去歲隨同武元帝一道被擄的多是像獨孤家這般的近臣,經(jīng)武元帝父子一年打理,多已衰敗或收斂鋒芒?;蕶?quán)更替之下,亦有許多新貴涌出,譬如炙手可熱的姜家,譬如趙英等等。楊堅父子雖性情冷厲,為政卻勤懇清明,新任的吏部尚書頗能識人,舉薦不少有才之士,國子監(jiān)及書院中收了些好學(xué)青年,這時節(jié)高門貴戶、才子新秀踏春的興致仍舊高漲,常能瞧見遠處的帷帳香幕,天上紙鳶高飛。 伽羅與冼氏、華裳同乘,掀簾望外,觸目錦繡風(fēng)光。 這一副漸趨升平的氣象中,有不少是楊堅的功勞,伽羅念及此處,唇邊笑意更深。 帝闕巍峨,禁衛(wèi)森嚴(yán),守城的將領(lǐng)親自侯在門口,見得戎樓一行抵達,親自迎送入內(nèi)。 朱雀長街兩側(cè)熱鬧如舊,百姓雖不知這隊人是何身份,瞧見其陣仗,也紛紛好奇駐足。 伽羅挑著簾角,看兩旁商鋪酒肆,閣樓繡戶,目光隨意掃過,忽然在一扇半掩的窗后,看到有張熟悉的臉晃過,旋即窗戶闔閉,再無動靜。 長姐獨孤般若?她躲在那里做什么? 伽羅狐疑,再瞧過去時,已不見半點異樣。 她低低“咦”了一聲,就聽冼氏問道:“出了何事?” “剛才我仿佛瞧見了長姐?!辟ち_當(dāng)時一掃而過,不甚確信,“她藏在閣樓上的窗戶后面,瞧了一眼就關(guān)了窗扇?!?/br> 徐公望如今雖屈居右相之位,畢竟也是門生無數(shù)的相爺,獨孤般若去歲有孕,這會兒應(yīng)當(dāng)已出了月子,方才那人難道真是她? 這般想著,看向冼氏,見她只是笑了笑。 “南陳國相親自來締盟,即便百姓不知,徐公望不可能沒得到消息。倘若那人當(dāng)真是你jiejie,恐怕是徐家探到你父親在使團的消息,趁著今日隊伍要過朱雀長街,特地叫她來親眼確認(rèn)??上?,你父親今日不在隊伍中?!?/br> 伽羅“哦”了聲,臉上笑意微斂。 冼氏撫她肩膀,溫聲道:“放心,你父親會有分寸?!?/br> 漸漸往前行,便是皇宮了。 隊伍行進的速度明顯慢了許多,因兩側(cè)有衛(wèi)隊列儀仗迎候,伽羅也沒敢再掀側(cè)簾,只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車內(nèi)。直至馬車停穩(wěn),她才掀簾,由隨行的女侍衛(wèi)扶著下車,跟在冼氏身后,隨同南陳使團眾人,緩步上前。 翹角飛檐的宮樓底下,楊堅穿著朱紅織金的殿下冠服,氣度卓然,儀態(tài)端貴。他的身后是左相姜瞻及禮部尚書、鴻臚寺少卿等人,兩側(cè)亦有官員,顯然是奉命親自來迎,以示重視。 戎樓率眾上前,兩相見禮,而后在楊堅、姜瞻的左右陪同下,進了宮門。 遣往南陳的使團緊跟其后,冼氏和伽羅也按戎樓的安排,跟在南陳那位禮官身后入宮。 兩側(cè)衛(wèi)隊莊嚴(yán),腳下金磚平整,伽羅混在人群中,只能看到楊堅的背影,挺拔而筆直。行過兩側(cè)巍峨莊重的宮殿,飛檐直沖碧霄,朱門錯金釘銅,眼前便是皇帝舉辦大朝會、接見外邦要緊使臣的宣政殿。 九尺高臺之上,宣政殿氣勢雄渾,令人肅然。 丹陛上漢白玉雕成的巨龍盤飛,兩側(cè)階上鋪設(shè)朱紅厚毯,由禮官引路上前。 正殿內(nèi),武元帝高坐龍椅之上,明黃龍袍覆身,居高臨下。兩側(cè)則是三品以上文武官員及公侯將相,因殿中寬敞莊重,兩側(cè)各設(shè)有矮案,臨近武元帝處還有空著的案幾蒲團,是禮部為使團預(yù)留。 伽羅并未當(dāng)即入內(nèi),只同冼氏跟在南陳幾位小官身后,站在殿門外。 因戎樓事先已大略說過行程,時間并不算緊,是以今日武元帝并未安排要事,只以使團遠道而來,車馬勞頓為由,在殿中設(shè)宴,禮遇同樂。 待戎樓對答罷,武元帝便請眾人入座,旋即命禮官請未入殿的南陳使團入內(nèi)。 殿內(nèi)諸位朝臣早已坐定,伽羅緊跟在官員身后,入殿叩拜。 上首武元帝隨意掃過,人數(shù)跟使團事先遞來的一致,最后那兩位女子打扮的應(yīng)當(dāng)就是戎樓攜至京城的親眷武元帝為表禮遇,事先還特地囑咐禮官,可請其親眷入殿拜見,共享禮宴。 此刻俯視跪拜的人,年長的婦人儀態(tài)端莊,旁邊少女是南陳貴女的打扮,窄腰細腕,肩上霞帔精美,發(fā)髻間裝飾粒粒圓潤的金珠流蘇,隨著行禮的動作垂落在鬢畔,雖不見真容,只看其姿態(tài),必定也是個美人。 行禮拜罷,階下禮官指引眾人入座,武元帝瞧見那兩位“親眷”的真容,臉色微變。 宣政殿建得莊重威儀, 氣象雄渾, 殿內(nèi)深有數(shù)丈, 侍宴眾官各著朝服端坐在矮案之后。 殿門敞開,春日明媚的陽光照進來, 連烏沉的金磚都增了顏色。 更惹人注目的,卻是金磚之上盈盈而立的少女。 伽羅今日特地打扮過,白嫩的臉頰幾乎無需裝點,只將翠眉描畫, 朱唇輕點。滿頭青絲高高挽起,金珠流蘇如同彎月, 步搖如鳳,望月銜珠, 垂落在鬢旁。耳畔滴珠如水, 像是雪中嫣紅的梅瓣,襯得肌膚愈見柔嫩。 少女身材高挑裊娜,脖頸間綴著紅寶石項鏈,那是戎樓送的見面之禮, 南陳數(shù)位巧匠所制,精致奪目。霞帔之下, 只穿窄腰半臂, 里頭春衫袖薄,罩著玉般的肌膚, 腕間繞著珊瑚手釧。往下則是銀紅長裙曳地,裙腳點綴許多極細薄小金片。那件半臂雖無綺麗裝飾, 腰間卻懸掛玉葉金環(huán),行走之間,長裙浮光躍金,環(huán)佩叮當(dāng)悅耳。 這樣的裝扮當(dāng)然合乎南陳國相親眷的身份,但是那張面容…… 即便隔著兩三丈的距離,逆著光看得不算太真切,武元帝也一眼認(rèn)了出來。他不敢確信,瞇著眼睛又瞧了瞧,金玉裝飾之下,那張臉?gòu)擅澜^麗,明艷照人,眼眸、唇鼻、輪廓,無一不是伽羅的模樣。 當(dāng)日紫宸殿和南熏殿見她時,伽羅還恭敬謹(jǐn)慎,裝扮簡素,今日再會,那身氣質(zhì)已截然不同。像是蒙在珠玉上的浮塵掃去,朝陽破云而出,漸放光彩。 只是……傅伽羅怎會是戎樓的親眷? 武元帝看向她身側(cè)的老婦,并不認(rèn)識。 旋即,看向下首端坐的楊堅。 素來端貴冷肅的東宮殿下,此刻面朝殿門,目光就落在少女身上。冷峻的眉目不知何時添了柔和,他的唇邊掛著笑意,盯著少女,目光一錯不錯。 武元帝立時確信,那就是傅伽羅! 臉上禮節(jié)的微笑霎時僵住,武元帝目送伽羅入座,滿心震驚。 同樣驚訝的,還有徐公望、姜瞻、彭程等人。三人都見過伽羅,這會兒離得近,更是將她眉目瞧得清清楚楚,帶些異域風(fēng)情的嬌美面龐,眼角眉梢顧盼生輝,容貌更增美艷,氣質(zhì)也截然不同。 只是,獨孤信的孫女、高探微的外孫,為何會成為戎樓的親眷? 少女入座,舞姬涌入,因是接見外邦使節(jié),舞姿都格外端正。 整個宴席中,除了樂聲舞姿和對戎樓禮節(jié)般的關(guān)懷,武元帝一直心不在焉。 最初的震驚,在發(fā)現(xiàn)楊堅的反應(yīng)后,漸漸化為惱恨,最終轉(zhuǎn)為盛怒。 …… 對答敬酒的間隙里,楊堅當(dāng)然察覺了武元帝強壓的怒氣即便面對朝臣和南陳使團時,武元帝維持帝王端貴好客的態(tài)度,但父子目光相觸時,那雙眼睛里便是威儀質(zhì)問,越往后,那質(zhì)問震怒之意更濃。 楊堅垂首撥動酒杯,宴席之上人多眼雜,未再跟武元帝多糾纏。 目光穿過舞姬身影,只在對面逡巡。 與他相對而坐的是戎樓,那位氣定神閑,含笑欣賞歌舞,仿佛對楊堅父子的暗涌全然未覺。他的身后是使團諸臣,伽羅和冼氏雖是內(nèi)眷,卻無官階,只憑武元帝的禮遇入宴,被安排在最末。 偏巧伽羅的面前安排了位身材肥碩高大的南陳官員,山岳般往那里一坐,幾乎將伽羅整個藏在背后。 伽羅繞過那堵墻,還能從邊角空隙里瞧瞧歌舞,楊堅目光瞟過去時,卻只能瞧見她偶爾輕抬的衣袖,余下的被堵得嚴(yán)實,完全看不到面容。唯有那壯漢側(cè)身與人私語時,或是伽羅靠過去同冼氏說話時,才能窺見些許。 偏巧伽羅腦袋頂上長了眼睛似的,他好容易逮到機會瞧見,她沒說片刻就坐回端正姿態(tài),被那人擋住。他瞧過去十回,里頭倒有八回是撲空的,剩下兩回,雖說眼神未能相觸,卻能瞧見她垂首低語的姿態(tài),金珠紅滴襯著姣好眉眼、白膩肌膚,格外漂亮。 楊堅正襟危坐,心思對半分開,神情卻始終穩(wěn)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