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說干凈一點，是因為墻上也掛著些東西。

    一張舊琴，一根竹笛，一把還未開刃，一看就并不能當(dāng)真御敵賞人的長劍，剩下的，就是幾張掛起的字畫卷軸之類。

    齊茂行原本以為這些字畫，應(yīng)該都是蘇老大人生前最鐘愛的墨寶，但仔細看了幾眼之后，卻又發(fā)覺了不對。

    就算他對文墨不甚精通，旁的看不出，這眼前這最大的一張，畫著“將軍上陣圖”的，卻是怎么瞧怎么怪異，將軍的身形過于年老清瘦，筆跡也顯得有幾分稚嫩，只一眼就能看出絕非什么大家名作。

    “那是我畫的，七歲的時候?！?/br>
    蘇磬音發(fā)現(xiàn)了他停留在畫卷前的疑惑目光，從身后走過來，帶了幾分回憶的開口道：“七歲那年，我照著爺爺?shù)哪赢嬃诉@畫上的將軍，爺爺看了說的我的別有風(fēng)趣，特意去裱了掛在這，一直沒換下來過。”

    “不是自夸，這位將軍的五官模樣，和祖父可是像足了八成，任誰都是能一眼看出來的！”

    之所以有幾分怪異，是因為她為了讓將軍的五官更像祖父一點，下意識的用了上輩子的寫實畫法。

    蘇磬音微微彎了嘴角，伸手在畫上輕輕拂過，眼前便好似重新看到了當(dāng)初祖父看到這幅畫時，撫著胡子滿面糾結(jié)的沉吟良久，最終還是哈哈一笑，夸她另有一股靈氣的暢快模樣。

    齊茂行聞言看去，畫上的將軍身著甲胄、威風(fēng)凜凜，雖看來已是年過花甲，但是鶴發(fā)童顏，眸光沉穩(wěn)且清亮，嘴角微微彎起一絲弧度，是一位一眼就會叫人心生親近與信賴的長輩風(fēng)范。

    提起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又是蘇磬音的長輩，齊茂行的神色也鄭重了許多：

    “可惜我生的晚，又從了武，無緣領(lǐng)受蘇大人教導(dǎo)?！?/br>
    齊茂行進宮當(dāng)皇子伴讀的時候，蘇老爺子已經(jīng)因病回府靜養(yǎng)了，若不然，的確也能算是齊茂行的啟蒙恩師。

    蘇磬音聞言便笑了：“你若是能早受爺爺教導(dǎo)，說不得便不會厭煩讀書了?！?/br>
    齊茂行也沒反駁：“常聽聞蘇大人有教無類，循循善誘，太子殿下但凡提起，也都是頗為贊譽的。”

    蘇磬音一點客氣自謙的神色都不見，滿臉本該如此的得意：“凡是爺爺教出來的學(xué)生，就沒有一個會說不好的！”

    她說出這話來是有底氣的。

    蘇老爺子的性子，其實并不擅于當(dāng)官從政，他三十及第，傳臚出身，之后卻只在翰林院待了兩年，便看清了自個志向才能皆不在此，決意辭官，轉(zhuǎn)而去了一處尋常的書院去當(dāng)了教授教書。

    祖父在書院一教就是十余年，在這期間，不論多么刁鉆蠢笨的孩子，在他手下都能服服帖帖，一日千里，教出神童案首、進士舉人不計其數(shù)。

    就這般，祖父的名聲愈傳愈廣，從尋常書院教到官家府學(xué)，又到國子監(jiān)，最終傳到天子耳中，一道圣旨，送去給當(dāng)時皇子們開蒙，再往后當(dāng)初的三皇子冊為太子，祖父便順勢被封為太子太傅。

    只不過，旁的太傅多少會教導(dǎo)太子一些為君治國之道，而天子提拔祖父，就當(dāng)真是只單純的叫他給太子教書開蒙罷了。

    但不論怎么說，單憑著教書便走到一品大員，這經(jīng)歷也稱得上一句傳奇。

    旁人只說蘇太傅是才望兼隆，良工心苦。

    但蘇磬音卻知道，祖父并沒有那許多打算。

    祖父不像官員，他更像一位單純的教育家。

    他做這一切，并非為了高官厚祿，甚至并不為什么桃李滿天下。

    祖父而是就單純的喜歡教書育人，不論教導(dǎo)的身份，甚至不論教導(dǎo)的內(nèi)容。

    他本身觸類旁通，能夠教的，也并不單單就是圣賢之書、科舉之道。之所以憑此出名，不過是因為世人只看重這個，對于旁的并沒有太多興趣與余力去學(xué)罷了

    尤其是被召進宮中之后，教導(dǎo)皇子甚至太子，原本就需處處小心，言語謹慎，且因為成了太子太師，便再不能如以往一般教導(dǎo)滿堂學(xué)生，祖父口中不說，心下卻是常常引以為憾的。

    蘇磬音兩三歲時，父親剛剛中了進士不久，領(lǐng)了康州的縣官外放，娘親不放心，要跟去照顧，那地方離得遠，不好帶她，便索性將她留在了京城，托付了給兄弟祖父照顧。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蘇老爺子偶然間遇上了年幼的孫女蘇磬音。

    蘇磬音穿越到這個世界之前，就是一個乖乖好學(xué)生，唯一擅長、并且習(xí)慣的就是學(xué)習(xí)，更別提來到這個地界兒，身為書香門第里的閨閣幼女，每天的日子都單調(diào)的乏味至極，實在是閑的無聊，她自個就已經(jīng)好學(xué)的尋常書本都不夠她看的了。

    并且她身為女兒身，又不必考科舉，加上蘇磬音自個的性子是見著什么都覺著有意思，琴棋書畫、詩書禮儀，甚至插花點茶、古字刻章，什么都想要學(xué)一點的。

    這么一來，他們一個想教、一個愿學(xué)，祖孫兩個湊到了一處，簡直是相見恨晚。

    凡是她愿意學(xué)，并且學(xué)的高興的，蘇老爺子便都傾囊相授，卻并不強求她一定學(xué)成什么。

    多年下來，她什么都未學(xué)精，但卻什么都略有涉獵，觸類旁通，落下一肚子的消遣雜學(xué)，之后長大了，也仍舊選擇待在京城，再沒有跟著外放的父母離開過。

    雖然自小與父母分離，父母親緣淺薄了些，但有祖父，蘇磬音就已經(jīng)足夠感激與慶幸。

    若不是有祖父，她乍然來到這與從前迥然不同的地界，也必然不能這般安之若素、自得其樂。

    齊茂行抬頭看著蘇磬音。

    在提起蘇老太師時，蘇磬音的神色，是一派純粹的親近與孺慕，圓亮的眼眸都仿佛湛然生光，整個人都瞬間明亮且生動起來，幾乎刺目。

    他之前說的無緣拜入太師門下，更多的其實是一種尊敬客氣，但此刻看見蘇磬音這少有的敬慕之色，一時卻也當(dāng)真忍不住生出幾分惋惜來。

    若他早生幾年，受幾年蘇太傅教導(dǎo)，說不得，他當(dāng)真也會有些有些不一樣？

    這念頭一閃而過，他搖搖頭，便叫自己放下了這無用的猜測，只點頭應(yīng)了一句：“畫的當(dāng)真很好，那時你才是七歲？就更是難得了。”

    “那是自然，祖父教了我這么多本事，唯一能出師的，也就是這畫了?！?/br>
    既然提起這張畫，蘇磬音的興致起來，便將別的也一一說了起來：

    “這個畫的是神獸白澤，是十歲時我與祖父一起，那時我讀了《山海經(jīng)》，起了念頭將里頭說的神獸都自個畫出來，畫了有幾十張，祖父說只這一張畫的最好，還專門為我提了字。”

    “上面這一張《悲國賦》也是我寫的，十三歲的時候，我剛學(xué)草書，學(xué)了好幾月，總也寫不好，爺爺就叫我臨《悲國賦》的貼子抄一百遍，抄到最后，我實在是不耐煩了，亂寫一氣，祖父笑話我技藝雖不成，卻已有章草的狂氣，他遠不及也，之后還故意也親自寫了一遍，與我的掛在了一處，說什么也不肯撤下來?！?/br>
    “唔，還有這個棋盤……”

    ……

    齊茂行一句句靜靜聽著，漸漸的，竟也忘記了這書房的雜亂，聽著蘇磬音沉浸在回憶里，寧靜且恬淡聲音，眼前竟仿佛從這雜亂里看出十幾年里，蘇磬音與蘇老大人祖孫二人自得其樂的一幕幕場景。

    這感覺叫他既詫異又新奇，他的長輩里，生父繼母自不必提，生母雖是意外早亡，但他的娘親即便在世時，二人相處，更多的也是娘親不停的苦口婆心，叫他好好讀書，好好用功，莫要惹你父親生氣。

    祖母當(dāng)然也待他慈愛，但更多的也就是cao心的衣食住行，給他物件丫鬟，他也只是恭敬孝順，心懷感恩。

    如蘇磬音與蘇老太傅這樣忘年交一般，親自教導(dǎo)，親密無間，甚至嬉笑打鬧的情形，卻是從來都沒有過的。

    更不可能將他孩童時的幼稚筆墨這般掛在書房內(nèi)，一掛便是近十年。

    “還有這個《九九消寒圖》，去年剛掛上去，原本說好了祖父說顏色，我每日涂一片花瓣的，只是后來……”

    說到這，蘇磬音的聲音一頓，打剛才起一直興致勃勃的神色忽的低沉了下去。

    齊茂行聞言抬頭，五彩斑斕的消寒圖上，只填了一多半的梅花，剩下的卻還空著。

    算起來，那正是他們成婚不久，蘇老太傅逝世的日子。

    所以，蘇老爺子不放心親手教養(yǎng)大的孫女，在臨去之前親自為她定下了親事。

    而在大婚當(dāng)日，被蘇老太傅記掛的蘇磬音，卻是一掀蓋頭，便遇上了一張口就要和離的他嗎？

    一想到這，齊茂行像是直到這時，才猛然意識到什么。

    對著面前的蘇磬音與畫中的老人，他有些不安的動了動手心，第一次的，心中忽的泛起一股說不清的復(fù)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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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蘇磬音當(dāng)然不會留意到齊茂行的心情。

    看著眼前空出了一大片的消寒圖, 她一時間陷入沉默。

    冬寒已消，陽春已至，只是曾與她定好每日畫一枚花瓣的老人，卻是再也回不來了。

    一念及此, 蘇磬音再沒有心情再像方才一般, 娓娓道來墻上每一幅收藏的來歷。

    她沉默轉(zhuǎn)身, 安靜的收拾了一些要帶走的筆墨書畫，書房內(nèi)剩下的東西擺設(shè), 便都一個沒動, 只帶著齊茂行，進了祖父生前的寢室。

    比起雜亂的書房來，寢室便顯然被特意收拾過，顯得干凈冷清的多。

    正中一面格扇, 幾張圈椅, 靠墻屏風(fēng)后一張干干凈凈的羅漢床, 一圓腿平頭條案，一張聯(lián)二櫥。

    房內(nèi)也沒有諸如鋪蓋床帳之類的裝飾，入目除了地磚, 便是硬邦邦的木頭, 連個坐墊靠枕也無, 處處都是格外簡練，毫無人氣。

    一看便知道是主人不在的。

    蘇宅不大，也并沒有專門用來祭拜的祠堂一類，只靠墻的條案上，靜靜的豎了一方神牌，面前擺著黃銅小香爐，幾盤子已經(jīng)不甚新鮮的果供——

    這里便是用來祭拜蘇老大人的地方了。

    到了這里之后, 蘇磬音反而平靜了下來，她將自己帶來的花貢果貢都一件件換下來擺上，連齊茂行方才在車上編的花籃都在一邊兒擺了，最后放了一壺她特意帶來的濁酒。

    齊茂行跟在后方一步，恭恭敬敬的弓腰低頭，拜了四次，認認真真的雙手進了香，心下也是暗叫慚愧，打定了主意待他“傷勢”痊愈，必然要再來一次重新磕頭才算。

    蘇磬音卻對他些許“失禮”毫不在意，沒有按著慣常的規(guī)矩下跪磕頭之類，將濁酒倒出一盞之后，在神牌前默默的立了一陣兒，便似乎像是結(jié)束了一般，后退幾步，轉(zhuǎn)身已經(jīng)一副要離去的模樣。

    齊茂行難免有些詫異，蘇磬音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解釋道：“祖父生前便常說人死如燈滅，去都去了，哪有什么事死如事生，生者只過好自個的日子就罷了，實在不必為了亡人多添煩惱。”

    齊茂行正了面色，敬佩道：“老大人豁達?！?/br>
    說完頓了頓，他又有些難以啟齒一般，滿面慚愧低頭道：“你……節(jié)哀?！?/br>
    他當(dāng)然慚愧，蘇太傅早在他與蘇磬音成婚一月后便病逝了，他此時才冒出的一句安慰，無異于夏日炭火，秋日涼扇，遲的已經(jīng)無用。

    當(dāng)然，喪信傳來時，類似“節(jié)哀可惜”之類的言語，他想必也是說過的，但他即便說過，也只是流于表面的一句客氣，應(yīng)當(dāng)如此罷了。

    他甚至還記起了，蘇太傅剛?cè)r，他陪著蘇磬音回了蘇府，但一路上蘇磬音都是神情冷漠，言語待他格外尖酸冷厲，加之宮中殿下有事急召，他這才都未曾正式祭拜，便匆匆離了蘇府。

    此時想來，蘇磬音待他冷嘲熱諷最厲害的時候，也正是蘇太傅逝世后的那幾日——

    而他，卻只覺這明面夫人實在是冷心冷情，言語刁鉆，卻全無體諒過她的喪親之痛。

    蘇磬音聞言倒是愣了愣，回過神，便平靜搖了搖頭：“原也不至哀慟?！?/br>
    她并非逞強，祖父的病并不是急癥，早已纏綿多年了，不論是祖父自個，還是家里父兄長輩，包括她自己，對這一日早在幾年前便有了足夠的準備。

    也正是因為早已知道，她出嫁前這幾年，才會日日守著祖父，請醫(yī)問藥，照料服侍。

    生老病死無可避免，但生前能做的一切，她與祖父都盡力做過的，祖父去的坦然，她也并無什么遺憾。

    不過是，每每提起，都忍不住有些悵然想念罷了。

    蘇磬音這般平靜，齊茂行卻只覺反而愈發(fā)難受。

    他坐立不安的緊了緊手心，還想再說什么，蘇磬音卻已干脆轉(zhuǎn)了話頭：“差不多也該用午膳了，前廳里許久無人去過，我想著也不必折騰了，不如叫人將午膳送到房里來。”

    齊茂行當(dāng)然不會有意見，點頭跟著蘇磬音出了屋外，便想問問府里做飯可還方便，可要他派奉書去外頭買食盒回來。

    可蘇磬音才剛走到出嫁前居住的西廂房外，便像是想起了什么，繼續(xù)道：“屋里你就不方便進了，我叫月白帶你去前院歇息吧，那是我小叔的屋子，他久居嶺南，一共也沒住過幾日的，還很干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