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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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碑一般壓抑的沉默里,白鹿抬起滿盛著悲哀與絕望的銀色眼眸,一字一句道: “送他安息?!?/br> 沒有別的辦法,這是唯一的解脫。戚隱記得以前閑聊的時候白鹿告訴過他,為什么神祇不讓凡靈帶著記憶渡過忘川星海,去往下一個輪回。因為俗世凡塵,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所有酸甜苦辣,生死劫難,都以記憶的方式存留腦海。記憶是灰塵,是泥沼,堆得太多,會把心封住。于是神讓他們蹚過忘川,星海涌流,帶走他們的記憶,洗干凈他們的魂魄。他們轉(zhuǎn)世,他們重生,睜開雙眼,重新成為白紙一般的孩童。 所以在最遙遠(yuǎn)的遠(yuǎn)古,神巫的世界里,“不死”是最殘酷的詛咒。因為這個詛咒將讓人永遠(yuǎn)封印在記憶的荒城,無法解脫,永無寧日??上Ш髞淼娜擞廾?,長生竟成了所有求仙者的向往。 只有死了,才能真正的重生。 “他死之后,將我送歸彼岸,”白鹿啞聲問,“戚隱,你能做到么?” 戚隱沉默良久,道:“老白,你剛剛說錯了一句話。” “什么?”白鹿一愣。 “你說巫郁離是你唯一的朋友,你說錯了,我也是?!逼蓦[虛虛和他碰了碰拳頭,“放心吧,答應(yīng)過你的事情,我戚隱一定做到?!?/br> 白鹿深深望著他,道:“謝謝。” 他化作一道白光,回到戚隱的心海。心頭扣了口鍋似的,悶得厲害。承諾幫別人送終,順便把自己也弄死,這大概是戚隱干過最偉大的事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深深吸了口氣,問伏羲:“大老爺,我可以問問若你不插手,當(dāng)年的命局會是什么樣么?會比現(xiàn)在發(fā)生的更糟么?” 伏羲沒有回答,只是輕拂大袖。命盤在他們周身升起,星塵織成山川荒原,妖魔萬民。戚隱不自覺屏住了呼吸,他看見巨大的白鹿倒在神殿廢墟,鮮血從它身上涌出,流成血河,淌下巴山。這是白鹿的真身,山岳一般雄偉,它伏倒的時候,壓垮了整座巴山山頭。無數(shù)妖魔首領(lǐng)攀上它灰白的身軀,用青銅刀刃割磨它枯枝般的鹿角,用鐵錐鉆破它山巒一般起伏的骨骼。奴隸們跪在山下,凄厲地悲哭。 戚隱眸子幾乎縮成一根針尖,“他們……在弒神?” “不錯?!?/br> “他們怎么敢!”戚隱不可置信。 伏羲平靜地問道:“孩子,當(dāng)年你走出吳塘的時候,又可曾料到在不遠(yuǎn)的未來,你會親手屠滅無方?”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妖魔凡人,終究逃不過一個欲字。斷人財路猶殺人父母,更何況巫郁離和白鹿要齊民分土,那些王公貴胄何能答應(yīng)?戚隱沉默了,除去利欲,想來,若伏羲敢動扶嵐,他也是敢把伏羲的蛇腦袋擰下來的。 伏羲收回命盤,道:“若我不曾插手,巫郁離變法,南疆暴亂,姜央被自己的子民殺死在巴山廢墟。巫郁離一樣會被制成罪徒,陪葬神墓,三千年之后,滅世復(fù)仇。我說過,宿命是江河的盡頭,無論河道如何改易,終將奔騰入海,一去不返。留存霜雪神心,給你們爭取一線生機,是我唯一的辦法?!?/br> 他再次拂袖,之前被蛇巫搶走的刀劍從淤泥里升起,回到戚隱手中。伏羲朝他頷首,“你找到扶嵐的重生所在了么?” 戚隱說:“是在月輪天,對不對?” 伏羲點頭,“不錯,那個孩子每次死亡,神魂都會重歸月輪天。扶嵐花重塑他的心臟和軀體,月光天梯將他送下巴山神殿。大約重生之初神智虛弱,當(dāng)他記事時,總是漸漸忘記自己的由來?!?/br> “……”戚隱皺了皺眉,“是不是和我哥的神魂有損有關(guān)系?白雩神女說巫郁離清洗過我哥的記憶,他的洗魂術(shù)傷害了我哥的神魂。” “哦?”伏羲道,“這樣么?然則據(jù)吾所見,除了那一道留存腦髓靈宮的刻痕,扶嵐的神魂并無損傷?!?/br> 戚隱微微睜大眼,并無損傷是什么意思?若無損傷,他哥又怎么記不住上一世的事? “好了,我的時間到了,”伏羲輕輕嘆了一聲,“你該走了,孩子?!?/br> 他話音剛落,周身熾熱的光焰瞬間收縮,卷成巨大的漩渦。他金色的身影逐漸消融,像被火焰燒得蒸發(fā),不過片刻之間,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那漩渦吸著戚隱,戚隱一愣,忙將斬骨刀插入巖石,竭力穩(wěn)住身體,喊道:“等等,我還沒有和我哥告別!” “你同你朋友的詛咒我已解開,那叫云知的孩子也已經(jīng)無恙,我會將你們送到五百年后,扶嵐重生之時?!狈嘶剡^身,赤金色的蛇尾一寸寸消失,“后會無期,我的孩子,不要恐懼,不要害怕,諸天神祇將佑護(hù)你平安前行。” 與此同時,幽厲地淵外的地下花林中開啟了同樣的漩渦,瞬時間將云知、戚靈樞和黑貓吸入其中。 “等等啊,你讓我見見我哥!”戚隱叫道。 天地忽然有了聲音,靜寂消退,巖漿在伏羲光焰漩渦的狂風(fēng)中翻卷奔騰。時間恢復(fù)了正常的流動,戚隱回過頭,看見扶嵐抱著慕容長疏,靠在一塊蝦子紅大石頭的背后。 “哥!”戚隱大吼。 手中的斬骨刀突然一錯,刀尖卡出的巖石碎了一塊,刀身劇烈晃動起來。戚隱穩(wěn)不住身體,半個身子被漩渦吸得騰起來??耧L(fēng)像是刀刃,尖銳地刮著臉,戚隱幾乎睜不開眼睛。扶嵐竭力朝他伸出手,試圖夠著他的指尖。 戚隱大喊:“哥,不要再去找你的身世了,不要再去造訪神祇和神跡。不要去……”喉嚨像被誰扼住了,“無方”兩個字怎么也說不出口,戚隱不再掙扎,喊道:“你要平平安安活下去,你知不知道!” “小隱……”扶嵐怔忡地睜大眼,風(fēng)與焰在他眸中交織,誰都能看出他眼中的難過。他問:“你要走了嗎?” 無止境的悲傷在胸膛中翻涌,戚隱覺得自己整個人要被撕裂。戚隱流著淚大喊:“哥,你記住,我會來找你的,一定會來找你的!無論過多少年,我們……” “小隱……”扶嵐用力去夠戚隱的手。 他從來都是笨笨呆呆的一個人,心里空空的,沒有悲喜沒有哀怒??蛇@個時候,他的心里忽然浮出了一個巨大的渴望。他想要大聲說出口,像快死掉的人,用盡最后的力氣,說出自己畢生的期盼。只有這樣才能瞑目,只有這樣才不會被忘記,才不會變成無家可歸的孤魂。他努力吸氣,努力去呼喊。 小隱…… 小隱…… 小隱…… 兩只手即將互相碰到指尖的剎那間,斬骨刀終于脫出了巖石,戚隱被風(fēng)攫住了身體,整個人向后卷去,像一葉飄蓬,霎時間消失在光焰漩渦的深處。 他的聲音被風(fēng)吹得破碎,卻依稀能聽見他最后的嘶喊—— “我們……一定會重逢!” 光焰頃刻間縮小,像被一口咬碎,消散成萬點殘破的金光。 扶嵐跌倒在地,右手還緊緊護(hù)著懷里的小嬰孩。 “小隱,你可以留下來,不要走嗎?”扶嵐輕輕地說,可沒人聽見。 月牙谷。 日頭掛在西面,無數(shù)雞毛帚的小樹,葉子紛飛,在無邊的晚霞里立成破破爛爛的剪影。巫郁離站在山崖上,紫螢蝶繞著他翩翩翻飛,他空茫的眼睛望著遠(yuǎn)方,仿佛在眺望茫茫風(fēng)煙中,斜陽鋪滿山川。 “阿離大人!” 稚嫩的童音響在身側(cè),巫郁離回過臉,夕陽籠著他極漂亮的五官,顯出一種不真實的況味來。幾個孩童吭哧吭哧爬上崖,小鴨子似的圍攏過來,嘰嘰喳喳地說話。 “阿離大人,白鹿大神會不會很兇?”孩子們問道。 巫郁離彎了彎眉眼,“不,神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br> 一個女娃娃羞赧地捏著手指,細(xì)聲細(xì)氣道:“我們怕神不喜歡我們。” “不會的,”巫郁離淡笑,“神最喜歡漂亮的小孩兒了,我們月牙谷的孩子都很好看?!?/br> 孩子們眼睛亮起來,個個高興得小臉兒酡紅。 “那神什么時候回家!”孩子們問。 這一次巫郁離沒有回答,蝶翅撲啦啦,上下翻飛。西南面的天穹忽地閃過一道銳利的光線,遠(yuǎn)在重山之外,依稀看得清光影震蕩,以那光隙為中心,天空中浮現(xiàn)了一道道淡淡的波紋,很快消失得了無影蹤。 巫郁離瞇起灰蒙蒙的眼眸,輕聲道:“快了,就快了。” 紫螢蝶飛出懸崖,撲入沆碭風(fēng)煙,穿越重重迷霧,來到日光的盡頭。人間的城郭在它單薄的翅子下展開。前方是橫亙大地的金光結(jié)界,無數(shù)走尸聚集在側(cè),猶如螞蟻成軍。他們黑黝黝的頭顱攢動,密密匝匝。放眼望去,尸群綿延游蕩,一望無際。 第144章 奔月(二) 戚隱漸漸明白,每一次重逢都需要忍耐漫長的等待。他想他的哥哥要如何爬出那片滿是蛇巫與死亡的廢墟,回到風(fēng)雪山巔,走過城郭渡過山川,踏過整整五百年的時光,變成一個十二歲的孩童,來到枯葉如蝶的烏江水畔。他想他應(yīng)是注定要零丁冷落十三年,一個人在閣樓望寂寂的月溶溶的雨,一個人在姚家鍋爐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等待藥吊子咕嘟嘟響,才能仰起頭,看到那一天淅淅瀝瀝的冷雨,看見雨簾子后面,他哥哥淡然的眼眸。 于是當(dāng)他們跌出時空的裂隙,他就迎著風(fēng),用盡全力御斬骨刀。晚霞在他身側(cè)分流成一道道流火,他的銀發(fā)染成瑰麗的紅。他向著高天上那輪黯淡的圓月飛,不管云知在后面竭力叫他慢點兒,也不管天上風(fēng)冷手指和臉一起凍僵。他畫出白鹿告知他的符紋,打開瀲滟的結(jié)界,飛入月輪天。雪白冰原綿延萬里,他像一只小小的黑點兒,墜落、下降,撲入茫茫的花茫茫的雪。 滿世界雪白的扶嵐花,隨著雪原蔓延向天的盡頭。高聳的冰晶樹參差錯落,他趴在地上聽,無數(shù)顆寂弱的心跳咚咚響,像一面面小鼓。他用斬骨刀小心翼翼挖了幾個雪坑,只看見神花蛛網(wǎng)一般發(fā)著光的錯雜根系,沒有人。神花的花瓣發(fā)著淡淡的光,戚隱俯下身看,隨著角度的改變,花瓣內(nèi)側(cè)浮現(xiàn)出淺淡的符紋。 是巫符,白鹿告訴他是封印。巫郁離布在這兒的么?他封印了什么?戚隱皺了皺眉,直起身環(huán)顧四周,大聲喊:“哥!” 呼聲回蕩雪林中,樹上倒掛的冰棱子微微地抖動。沒有人回應(yīng),他四處搜尋,依舊找不到。他累了,靠著冰晶樹坐下來,兩手撐著額頭。終于靜下來,只有他一個人,心里的絕望和悲哀就慢慢涌上來,像冰冷的海水,泛濫成災(zāi)。他知道他活不了多久,即便不自剖霜雪心送走白鹿,他的神魂也遲早會衰竭。一個月?三個月?他的生命還剩多少天?他與扶嵐的相聚,注定以離別為結(jié)局。他討厭“注定”這個詞,它是伏羲口中的宿命,江流入海,無可改易。 如果終將分離,你要如何相聚? 如果生命只剩下一天,你要如何活著? 如果你明知道結(jié)局,你要怎么樣才能夠平靜地走向它? 寂靜天地,無數(shù)稚弱如小鑼的心跳中,他忽然捕捉到一個雄勁的響音。那是神花大根,深深埋在前方不遠(yuǎn)處的地底,他放下雙手,抬起臉兒,望見心跳上方,有一棵三人合抱粗的冰晶樹。它藤蟒一般的根系掩埋在冰雪之下,靠近雪面的位置刻了三個手拉手的小人兒,中間那個人兒長著生花的鹿角。 忽然間,霜雪簌簌塌落,露出一個人的輪廓。戚隱不自覺屏住了呼吸,站起身,慢慢走過去。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他看清了,一個抱著膝蓋的赤裸小孩兒,蜷著身子,睡在冰晶樹下。看起來像才五歲,雪粒子蓋住了他,冰晶樹俯下薄冰葉子,遮住了他小小的身子。靜默的側(cè)臉猶如細(xì)膩的白瓷,長長的睫毛彎彎如羽。 他的心口連系著扶嵐花,呼吸聲咻咻猶如小獸。 戚隱紅著眼眶,輕輕把孩子抱起來。花根自動脫落,戚隱脫下外裳,包住這個稚弱的孩童。他終于知道為何扶嵐的靈力與白鹿同源,因為他們一樣,誕生于月輪天的皚皚白雪。他的哥哥,神花為心,大椿為骨,霜雪為血rou。扶嵐不是幽厲地淵那些骯臟瘋狂的鬼怪,他是天上天下最漂亮的小花仙。 戚隱知道他應(yīng)該怎么做了。 倘若生命只剩下一天,他就用盡全力抱緊扶嵐,陪他看雪,陪他看月亮,給他哼曲看他安眠,然后背上刀,背上劍,去赴他必死的宿命。 孩子的睫毛顫了顫,戚隱呼吸一窒,看著他微微睜開了眼。大而黑的瞳仁,干干凈凈,像蓄了一汪秋水,又好像一面寂寞的古鏡。 他還困倦著,低低地問:“你是誰?” “我叫戚隱,”戚隱慢慢回他,“我是你的弟弟。” “弟弟……”扶嵐剛剛醒來,腦子里還是混沌的,夢囈一般重復(fù)。 “對,我們是兄弟,天底下最親的人?!捌蓦[捏捏他的臉蛋。 扶嵐怔怔望了他一會兒,問:“你很難過么?” 戚隱一愣,道:“為什么這么說?” “你在哭。” 摸了摸臉頰,戚隱摸到滿手的淚。他自己都沒有發(fā)覺自己哭了,他帶著涕淚微笑,道:“我高興,哥,和你重逢,我高興?!?/br> 也不知道扶嵐聽懂沒有,他只是疲倦地闔上眼睛,枕在戚隱的肩膀上,睡著了。細(xì)細(xì)的溫?zé)岷粑鼑娫谄蓦[頸間,戚隱兩眼發(fā)熱,淚水滾滾淌下來。他想真好,他哥又回來了。緊了緊手臂,抱緊他溫?zé)岬男∩碜?,戚隱側(cè)過臉,把臉頰貼住他的額頭。要是能不走該有多好,戚隱落著淚想,別人的生死同他有什么干系,白鹿和巫郁離的恩怨和他有什么干系?天下蒼生生生滅滅隨他們?nèi)ゾ秃昧?,他只想陪著他的哥哥長大。 他的心很小,裝不下天下,裝不下萬民,只能裝下一個傻呆呆的小男孩。 云知他們隨后趕到,看見戚隱懷里的小扶嵐,略驚訝了下,很快回過神來。云知好奇地摸了摸小扶嵐的背,又戳了戳他的肚皮,笑道:“真是個小娃娃嘿?!?/br> “滾?!逼蓦[拍開他的手,“別碰我哥,再碰剁了你?!?/br> 黑貓盤在戚隱的右肩,湊過腦袋舔了舔扶嵐的小臉兒,也淚眼汪汪了起來。 下界行尸橫行,來的路上還看見南疆有骨龍鬧騰,實在不安全。白鹿教戚隱改了月輪天的結(jié)界陣法,索性在月輪天上休整,再從長計議怎么對付巫郁離。云知和戚靈樞砌了兩個冰屋,從乾坤囊里搬出炭籠生火,在屋里鋪上一層軟雪作榻。戚隱把自己的衣裳改小,給扶嵐穿。 扶嵐睡得很久,一天有十個時辰都在睡覺,偶爾醒轉(zhuǎn)過來,云知就逗他玩兒。 “這是什么?”云知在雪地上畫畫。 “鳥。”扶嵐淡淡地說。 “這個呢?” “花。” 云知搖著冰棱,又畫了一個小像,“這個?” 扶嵐呆了一下,云知這次畫了個人,齜牙咧嘴,看起來很傻。扶嵐道:“弟弟?!?/br> “你覺得他怎么樣?”云知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