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jié)
草棚子里一豆孤燈,盈盈的光擁著兩個人湊在一塊兒的臉龐。小孩兒問:“我可以去看么?” 巫郁離笑道:“等白鹿大神回來,我求他帶你去。” “可我只是凡妖。” “白鹿大神喜歡漂亮的小孩子,”巫郁離說,“蘭兒這么好看,白鹿大神一定喜歡你?!?/br> “你好看,所以白鹿大神才喜歡你么?”小孩兒似懂非懂地問。 巫郁離撐著臉溫軟地笑,沒有回答。 小孩兒望了巫郁離半晌,巫郁離疑惑地歪頭看他。他湊到巫郁離耳邊,像在悄悄說一個星星一樣小的秘密,一個屬于小孩家的心事。 “我也喜歡阿離大人,”他說,“我最喜歡阿離大人了。” 小孩兒細細軟軟的聲音響在耳畔,巫郁離一下愣了。寂靜的夜晚,奴隸們在各自的地洞和草棚里安睡,遠天亮著血色滔滔的紅光,不時有金紅色的焰火炸響在天的盡頭。巫郁離的唇角依然帶著微笑,一如既往,溫和嫻靜,只是有淚紛紛如雨,滴在手背。 他安靜地落著淚。 原來他的心早已千瘡百孔,這個孩子給了他最后的慰藉。 然而赤土萬里,癘疫在死尸的身上復蘇,這個孩子沒能熬過第二次癘疫。染上癘疫的奴隸們抱著孩子沖進巫郁離的草棚,巫郁離擁住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神志不清。能救他的只有飛廉神蠱,可神蠱掌握在部落貴胄的手中。那是他離開月牙谷以來,第一次向不是神祇的凡靈下跪。 戚隱和白鹿看著他被烈日炙烤得蒼白龜裂的嘴唇,小孩兒在他的懷里奄奄一息。奴隸們在他的身后哀哭,兔死狐悲,他們看見他們自己的命運。 祝鳩氏的首領終于從金帳走出,巫郁離伏在地上伸了伸手指,模糊的視野里映出首領考究的皮靴。 “救救他……” “一個無用的花妖崽子,同你又有什么干系?”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在頭頂,“阿離大人,您真是個大大的好人吶。” 巫郁離抬起眼,看見那只曾在大祭中叫罵他的狼妖。他張了張口,沙啞的嗓子說不出話。 “老子早就告訴過你,是什么命,就合該是什么命。當了大神巫又如何,到頭來,還是要窩在老子的奴隸堆里,跪在老子的金帳前,求老子賞給你們一條賤命!”狼首嗬嗬冷笑,“沒記錯的話,飛廉神蠱還是你巫郁離親手煉出來的吧。可惜……”狼首拿出一個小盒子,打開,里面躺著許多濁黃的丸子,“這小玩意兒何其珍貴,就連我也只有這么一盒?!?/br> 巫郁離仰頭看他,“有何條件,但說無妨,吾必定萬死以赴?!?/br> “我不要你的命,”狼首瞇著眼,湊近他的臉龐,腥臭的氣息噴在他臉上,“老子活了三百來年,南海鮫人,九垓魔女,九尾妖狐,就連人間的王女,老子也玩過幾個??墒恰崩茄闹缸凵衔子綦x白潔的下巴,“老子獨獨沒有嘗過我們巴山神殿大神巫的滋味,不知……當是何等的甘美?” 四面狼妖環(huán)伺,森森綠光在血色黃昏中閃爍。 狼妖舔了舔嘴唇,道:“老子要你進老子的金帳,睡上一宿?!?/br> 如有雷亟全身,戚隱和白鹿都愣在當場。 “戚隱……”白鹿臉色蒼白,問,“他什么意思?” “我……”戚隱不知怎么說,“老白,你冷靜,你冷靜?!?/br> 奴隸們一片沉默,不知是誰低低說了一句,“一宿而已,就當被瘋狗咬了?!?/br> “是啊,阿離大人,我們這都是活生生的命??!” “蘭兒才五歲啊,您不救他了嗎?” 更多奴隸一言不發(fā),用悲哀的眼神,注視巫郁離匍匐的背影。 戚隱和白鹿眼睜睜地看著巫郁離緩緩站起來,對狼妖道:“你發(fā)誓?!?/br> “我向白鹿大神起誓,若有違,剝我妖骨,焚我血rou,不得好死!” 巫郁離把小孩兒放在籬笆邊,一棵枇杷樹下,以前他們采藥累了,常??吭阼凌藰湎滦菹ⅰS袝r候一顆枇杷砸到頭頂,他們分著吃,一起被酸得齜牙咧嘴。很久以前,他還是小月牙的時候,他記得白鹿最愛吃酸果,十萬大山的一棵枇杷樹下,“大神姜央和神巫小月牙到此一游”的刻記,大概至今還在吧。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沒有回頭,走進了金帳。 “小月牙!”白鹿嘶聲大吼,淚如泉涌。 戚隱死死抱住他,捂住他的眼睛,捂住他的耳朵,“老白,別看了,別聽了!不要再看了!”他四處尋那個人首蛇身的影子,“伏羲,你出來,我們不看了!我們不看了!” “這樣么?”伏羲金色的身影出現(xiàn)在身邊。 “不,”白鹿顫抖著身體,用盡全力平復自己,“我要繼續(xù)。” “白鹿!”戚隱長眉緊蹙,“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沒有意義了,算了吧。 “我說,”白鹿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我要繼續(xù)!” 黃金大目再次開啟,光影猶如湍急的潮流,飛速回溯。天盡頭炭火一般燃燒,迢遞的紅焰比往日更加瑰麗。大地比往日還要guntang,草木不生,赤著腳的奴隸唉聲嘆氣,腳底板被灼燒得長出燎泡。所有妖魔心頭都縈繞著不安,總覺得有什么事即將發(fā)生。戚隱眺望遠天,那潑血一般的艷紅仿佛可以燒灼眼睛。白鹿低聲喃喃:“這是那天……” “哪天?”戚隱眸子一縮,“該不會是你獻祭血rou的那天吧?” 白鹿回過身,去找巫郁離。山坳子里的土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草坯、樹棍搭成的草棚子歪歪扭扭挨擠在一起。他們看見巫郁離站在一個草棚子前,詢問蘭兒的狀況。奴隸們都支支吾吾,目光躲閃。巫郁離鎖起眉心,問:“可是病狀有什么不妥?讓我看看?!彼话?,就要挑簾子進去。 幾個奴隸攔住他,期期艾艾地道:“阿離大人……您還是請回吧……” “怎么了?”巫郁離不解。 “唉……”奴隸們咬咬牙,狠下心道,“您是不潔的大神巫,會被詛咒的。我們身子骨硬朗,也就罷了,您就不要……接觸蘭兒了吧……” 巫郁離怔然良久,吶吶道:“抱歉,我忘了。” 奴隸們搓搓手,局促地微笑,目送他轉(zhuǎn)過身,幽魂似的蕩回自己的草棚。 “你怎么這么說話,阿離大人會難過的?!?/br> “我有什么辦法?”奴隸粗聲喃喃,“我有什么辦法?” 草棚子忽然一震,大家嚇了一跳,有女妖慘叫著跑出來,大聲喊:“救命!阿離大人救命!” 巫郁離扭過頭,便見蘭兒的草棚四分五裂,從里面飛出一只艷麗的飛蛾。這是沒有經(jīng)過馴養(yǎng)的飛廉神蠱,它們在蘭兒的體內(nèi)孵化,最終破繭而出。奴隸們慘叫著逃跑,飛蛾咬死幾只奴隸,撲著熒光閃閃的翅子咬向巫郁離。巫郁離木偶似的站在原地,一道刀光劃過山坳上空,那妖蛾被斬成碎片。 狼首走過來,伸手接住飛回的刀,朗聲大笑,“抱歉啊,阿離大人。神蠱里不小心混了個沒被馴養(yǎng)的小玩意兒,怎么,你那便宜兒子好像沒了。” 巫郁離拖著腳步走過去,步向廢墟里那個殘破的孩子。孩子翕動著嘴唇,好像竭力想要說些什么。巫郁離怔怔地俯下耳,聽見他氣若游絲的聲音。 “阿離大人……不要難過……我不疼,一點兒也不疼?!碧m兒輕聲道,“我會變成白鹿大神的扶嵐花,以后你想我了,抬頭看月亮……就能看見我啦……” 他淚雨紛紛,無休無止的哀慟裹住心房。他醫(yī)術(shù)卓絕,卻終究不知道要如何救回一個心臟都被妖蛾吃空的孩子。等等,他記起白鹿贈予他的滴血蓮花,他惶然去拿,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遠天之外響起一聲清啼。 所有妖魔都望見,紅云翻涌的天盡頭升起一輪明月。緊接著赤紅的穹窿一寸寸變得黯淡,天穹像鋪上了一層黑紗,滂沱大雨驀然而至,滿世界到處一片淋漓。冰冷的雨,浸泡了guntang的赤土,大旱的南疆。天盡頭響起沉雷一般的銅鼓,哀悼逝去的大神。狼首和奴隸們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怔怔站在原地。 巫郁離抱起小孩兒,一步一步,踉踉蹌蹌,走向北面。 九頭鳥飛掠上空,嘶聲大喊:“白鹿大神崩逝了!”它哭喊著,向所有南疆生民通報神祇的隕落。天穆野的戰(zhàn)場,黑甲的妖魔用刀劍擊打銅鐵盾牌,大雨淅淅瀝瀝,在他們的鎧甲上濺起黑光。 巫郁離跪倒在地,伸出手,冰涼的雨滴進手心。那是白鹿的血rou,統(tǒng)統(tǒng)化作了雨,回到十萬大山,回到嘉陵江,回到他的故土南疆。小孩兒的身體被雨澆得濕透,在他懷里一寸寸,無可救藥地冷了下去,最后化回一朵伶伶仃仃的小蘭花。他被冷雨浸透,冷成一座雕塑。 他的神死了,他的孩子死了,就連他自己,也成為不貞不潔的大神巫。 狼首和奴隸們望著他煢煢跪在雨中的背影,沒有誰敢上前驚擾,他的周身仿佛有一種風雪一般的哀冷和暴虐,在雨中無聲擴散。 瓢潑大雨中,男人沙啞的聲音寂寂響起。 “你們知道嗎?我幼時,白鹿大神帶我登上月輪天。那上面有一種花,名喚扶嵐,同根而生,不死不枯?!?/br> 他緩緩回過臉,所有妖怪吃了一驚,他的雙眼淌下兩行血淚,在蒼白的臉上顯得妖艷,又猙獰。 原來他雙目俱盲不是因為神巫詛咒,而是因為他強行突破靈力封印。 “然而,當風來的時候,它們就會變成灰燼,消失得無影無蹤。不過,畢竟是神花,逝去還生,生死往復,無有盡頭??上В瑺柕萺ou體凡胎,不似這般?!蔽子綦x娓娓道來,仿佛在說一個古老的故事。 “巫郁離,你瘋了不成?”狼首粗聲呵斥。 “瘋了?不……”巫郁離溫柔淺笑,“我只是想讓你們聽一聽,風來的聲音。” 風刃呼嘯而至,織出漩渦般的血潮,所有妖奴四分五裂,化為rou泥。只有狼首躲過致命的殺招,向巫郁離擲出長刀。長刀旋轉(zhuǎn)著飛向巫郁離,刀尖劃過雪亮的光弧,卻在離他只有三寸遠的地方被一截截斬斷。狼首后知后覺地感受到恐怖,只要有風,這個男人就能殺人。 所有長刀碎片分列成陣,懸??罩校罄话銢_向狼首。先是雙手,然后是雙腳,狼首倒在地上,臉龐糊在泥中。一只腳踏在他的身上,巫郁離踩著他的身體,經(jīng)過他,步入茫茫風雨。狼首松了一口氣,只要沒有被傷到心臟,他就還能活。他吃力地翻起身,用斷肘支撐自己立起來。銳利的嘯聲忽然破風而來,一柄遲來的風刃斬破雨簾,洞穿他的心臟。 他圓睜著雙眼,死了。 原來這才是一切的始終,戚隱震驚不已,他還記得在巴山月鏡看到的那幅人皮卷軸,巫郁離被描繪成欺世盜名、倒行逆施的鬼怪。這個飽受苦難的大神巫,獻出了自己的一切,換來史傳上的千古罵名。 巫郁離屠殺祝鳩氏,罪惡滔天,神殿決定處死巫郁離。然而有神巫提醒,他身上的飛廉母蠱牽系無數(shù)生民,也包括染過癘疫的巫眾。事實上,神殿里有一半的神巫植入了飛廉神蠱。于是神殿做下決斷,將他制成黃金罪徒,封入黃金人俑,陪葬大神。 戚隱終于看到了這一幕,被畫在人皮卷軸上的最后一幅畫。巫郁離散著長發(fā),戴著鐐銬,艱難地向他的棺槨行進。夾道奴隸、首領叱責他挑起大戰(zhàn),害死大神。他們向他扔雞蛋、扔爛菜,巫郁離在一片凄風苦雨中前行,拾級而上,摸到他的黃金棺。 他將在這里沉睡三千年,直到斗轉(zhuǎn)星移,諸神老去。 白鹿悲傷地凝望他憔悴的側(cè)臉,盲了的雙眼。 “神,你看,這就是你我共同守護的子民啊……”巫郁離低聲道,“您用您的血rou澆灌赤土,換取南疆千年靈氣充沛,妖魔繁盛。他們領受您的霈澤,卻拋棄信仰,褻瀆神圣,黨同伐異,自相殘殺。他們背棄我,背棄您,可我萬萬沒有想到……” 他好似在喃喃自語,又好像在對誰說話。戚隱感覺哪里不對勁,不自覺按上白鹿的肩膀。 巫郁離驀然抬頭,注視白鹿,空洞的雙眼流淌下兩行血淚。 “連您也要背棄我?!?/br> 戚隱心下一抖,這里明明是黃金大目追溯的過往,老怪怎么會忽然出現(xiàn)?只見周圍所有妖魔和神巫都抬起了頭,同樣深凹下去的漆黑眼塘,空蕩蕩的雙目流下血淚,一個個面色蒼白,猶如白紙糊成的人偶。他們對著戚隱和白鹿,動作一致地張開嘴,說出同一句話。 “小隱,我看見你了。” “小隱,我看見你了?!?/br> “小隱,”低沉沙啞的嗓音貼在耳畔,“我看見你了。” 戚隱渾身泛起雞皮疙瘩,轉(zhuǎn)過臉,正見巫郁離與他臉對臉,眼對眼。那雙空洞的眼睛里什么也沒有,唯有千年的空寂。惡鬼一般的神巫一字一句,告訴戚隱。 “帶著我的神,來見我?!?/br> 第143章 奔月(一) 腦袋被誰輕輕敲了一下,四周光景驀然墨水胭脂一般流散,顯露出金紅的巖漿和灰色的熔巖,戚隱回過神來,心還弼弼急跳著。伏羲往他的方向虛虛一抓,一只銀白色的素蛾從他發(fā)間翩翩飛落,被伏羲掌中的金光囚住。 “那是巫郁離的飛蛾?”戚隱一愣。 “你在來之前同他交過手么?”伏羲一揮手,放生了那只蠱蛾,“他將蠱蛾放置在你的發(fā)間,隨你一同到了這里。此蛾嚙咬皮rou,可致幻覺,不過無甚毒性,不必擔憂?!?/br> 這破蛾子在他頭發(fā)里藏了一路?戚隱頭皮發(fā)麻,拆下發(fā)帶,十指插進發(fā)辮用力抓了好幾下,確定頭上沒什么別的物事才安心?;仡^看,白鹿蹲在巖漿河邊上,一動不動發(fā)著呆?;鸸庥痴账n白透明的臉龐,焰火在他眸中明滅,卻照不亮他心底的黑暗。 那樣慘烈的過去,即使戚隱將巫郁離視作仇敵,也不免為之動容。還記得頭一次見面,巫郁離還是孟清和的時候,獨自一人在紫極藏經(jīng)樓上撫琴。素衣白裳,君子端方,笑起來總有種溫雅的況味。看見那樣的他,又怎會知道他遍體鱗傷,心埋深淵? “老白……”戚隱想拍拍白鹿的肩膀,伸出手卻只觸摸到虛幻。方才在黃金大目的回溯中,兩人都是神識精魄,還能互相觸碰。現(xiàn)在是一人一魂,什么也摸不著了。 “戚隱,”白鹿沙啞地開口,“我是一個既懦弱又無用的神,從一開始,我就在逃避。其實我早就知道,他一定受了很多苦。我戰(zhàn)死,等待他的結(jié)局不是流放斬首,就是陪葬神墓。我什么都做不到,打不過諸天神祇,打不過該死的宿命,保護不了我的大神巫。我害怕面對他,我害怕看見他,我以為只要我死了,只要我閉上眼,”白鹿淚如雨下,“世事同我無關,萬事于我皆休!” 鐵銹紅的濃霧里,巉巖巨石都是濃重的大黑影。戚隱站在白鹿身畔,沉默無言。 “戚隱,我不再躲了?!卑茁馆p聲道,“他是我唯一的朋友,這天下,只有我能救他。” “你要怎么做?”戚隱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