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斤提著燈籠守在書房門口，不怎樂意道：“思齊哥哥，今兒都晚了，閆尚書該睡了，我明兒再去不行么？”

    錢海清提手就揪他耳朵。裴鈞坐在書房中紋絲未動(dòng)，已可聽見外頭傳來董叔的暴喝：“死小子！從前送去晉王府你就跳著搶著要去，掉錢眼兒里了！閆尚書虧待過你么！”

    六斤被吼得脖頸一縮，吐著舌頭哀嘆了句：“總歸也去不成晉王府了?！边@才從錢海清手里接了信件，悻悻往外跑。

    可裴鈞這時(shí)聽見了“錢”字，卻忽而想起另一事叫他回來，將從刑部帶回的九百兩議罪紙頭另緘了一封，別的什么也不放，只囑六斤給刑部侍郎孫世海送去。

    六斤可不敢同裴鈞討價(jià)還價(jià)，趕忙收好了問：“大人可要帶什么話給孫侍郎？”

    裴鈞沉眉道：“就說是忠義侯府送去的，別的都不用講，他一準(zhǔn)嚇得賞你銀子?！?/br>
    他這話六斤雖不懂，可聽說有銀子倒很開心，一應(yīng)下便興高采烈地跑出府去了。

    裴鈞瞧著小孩兒竟覺舒心，抬手揮退了錢海清，想著一日事畢，便終于喚來董叔道：“不早了，歇下罷?！?/br>
    第91章其罪五十七·退守（二）

    熱水打來，床鋪整好，裴鈞洗浴一番坐在床榻上，好歹覺出分回家的實(shí)在。他吹熄角燈，手往床頭的蕎麥枕底一摸，安然長(zhǎng)舒口氣，這才掀了被子躺下，頭一沾枕即昏睡過去，直睡到翌日天光大亮才醒。

    點(diǎn)卯固然趕不上了，卻好在吏部已批回了他告病的帖。這更叫他泰然一分。待用過了早膳，他便折回屋去收拾穿戴，備著出門去半飽炊同姜越會(huì)面。

    董叔在外院備好了便轎，可左右等不著裴鈞出去，待狐疑回了內(nèi)院一尋，卻竟見裴鈞還在屋里捯飭衣裳，看他來了，更問上一句：“董叔，我記著我有套天蠶絲的白衫子呢，您老給放哪兒了？”

    董叔直覺冤枉：“您何時(shí)有過天蠶絲的白衫子了？我給您吃了不成？”

    他扶著門框跟看猴兒似的看著裴鈞，眼里盡是新奇：“您這是找常衫穿呢？”說罷沒聽裴鈞答話，便只好上前撈開裴鈞的手：“哎喲您甭翻了，衣裳都在這兒了。那又新又好的只宮里賞過幾套，別處送來的上等料子都放到起絲兒了也不見您脫得下補(bǔ)褂來試上一試，該是有一兩年都沒裁過新衣了，您若想要，我還得記下給您做去?！?/br>
    他說完，且聽裴鈞嘟囔：“那是我記錯(cuò)了？嘖，那白衫子竟不是今年做的？”

    旋即裴鈞又從衣箱前站起來嘆說“老了老了，真不記得”，接著隨手舉起件素青的褂子問他：“那您看看這色我還能穿得了么？”

    董叔不解：“您這年紀(jì)不正當(dāng)穿這色么？開年宮裁剛送來的，好看哪?！?/br>
    裴鈞拉了那衣領(lǐng)在臉下比對(duì)：“真好看？”

    董叔喉嚨里長(zhǎng)嗯一聲，皺眉踱上前兩步，狐疑伸手探他額頭，嘖了一聲。

    裴鈞擋開他手來不等他細(xì)問，只一面罩上褂子，一面低聲囑咐起來：

    “董叔，今兒裴妍那兒怕又該添銀子了，晚些您就再勻幾箱東西給方明玨送去罷，倒也越多越好。咱也就賴著他能和大理寺的李斷丞說上些話，這話便得讓他有底兒去說。頭前兒我去瞧崔宇，順道見著裴妍還好，料應(yīng)是眼下銀子還好使，咱們往后便多送送，再多也就一月多功夫，她便能出來了?！?/br>
    “哎，好，您放心，我晚些就辦?！倍迳锨疤嫠苏律训募珙I(lǐng)，愁上了老眉嘆，“得虧是您這些年積下些家底兒，不然這么三天兩頭幾百兩地送出府去，哪家子經(jīng)得住這么折騰……”

    裴鈞抬手整好袖子，臉上沒了笑道：“這還是晉王爺替咱擔(dān)了另一半的事兒呢，不然老姜家的宗親還得揪著裴妍找來我頭上要銀子，那咱這府就垮了得了?！?/br>
    董叔一驚，息聲道：“乖乖，那晉王爺?shù)锰嬖蹟垟r下過多少的罵呀……”

    裴鈞理著衣裳的手微頓，沉下眉一嘆：“可不是?！?/br>
    董叔留意他神情，拉著他憂心道：“可大人，如今晉王爺這一去，您同他要謀的那大事兒可不就沒了著落了？那往后您可怎么打算？同宮里頭又怎么處？您可得緊著自己的命，再別胡來了?！?/br>
    裴鈞沒法告訴他姜越的實(shí)情，此時(shí)只得挽著他一路往外走，一路道：“這您就容我自個(gè)兒想想罷。過兩日我就打算去莊子上住了，你就當(dāng)是我歇一歇，回來再告訴您?！?/br>
    董叔一路送他出去上了轎子，聽他如此說道，囑咐一二也不忍再提此事，只問過他可否回來晚飯，便長(zhǎng)喝一聲，叫車夫起轎送他往城西去了。

    越近了夏，天氣越發(fā)燥熱。裴鈞一路坐在轎子里覺出分悶，又礙著身份不大好掀簾打扇，便直挨到了半飽炊門口才出得轎子喘了口大氣兒，摸出扇子，當(dāng)頭一陣扇。

    沒扇上兩下，他后肩忽被人一拍，驚回頭看，竟見是姜越仍穿一身墨藍(lán)道袍，此時(shí)正立在他背后，也不知是多早就到的。

    “你也不出個(gè)聲兒，怪嚇人的?！迸徕x收了扇子嗔他一句，往他身后一看沒見著車轎，有些怪道：“你怎么來的？”

    姜越的目光往他身上青衫一晃，閃了閃，扭頭向他示意街角一頭灰毛白蹄兒的大騾子道：“帶人反倒易引耳目，我就自己騎著騾子來了，囑他們遠(yuǎn)遠(yuǎn)跟著?！?/br>
    裴鈞雙目一瞠，幾乎要笑出來：“你就不怕被認(rèn)出來?。俊?/br>
    姜越反倒極平和道：“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一個(gè)道士坐轎子乘馬車不免突兀，騎騾子招搖過市反倒不會(huì)有人在意，如此豈不是更周全？”

    裴鈞聽言直覺他這道理雖真，可如此行事也著實(shí)太過膽大，便一邊搖頭，一邊哭笑不得地看向他道：“姜越，你可真是個(gè)妙人?！?/br>
    姜越未辨這話褒貶，啟口還想再論，卻不及出聲，人已被裴鈞扯著袖子拉進(jìn)了半飽炊里。一時(shí)他被樓中笙歌打斷所想，抬眼看去，只見這半飽炊中，賓客笑鬧劃拳的聲音仍舊洪亮，倌兒琴生唱曲兒的調(diào)子也依舊婉轉(zhuǎn)動(dòng)聽，一切都?xì)g快得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