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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公罪 完結+番外_分節(jié)閱讀_107

    “……師娘?!彼蛦〗械?。

    王氏聞聲,神色中即刻就見擔憂與不忍,可卻終究沒有走近一步,甚至連應一聲都不敢,很快就拉著裘袍背過身去,徒留風中一聲微乎其微的細弱聲響:

    “……對不住?!?/br>
    裴鈞應聲極目去看,只見那燈下的婦人已又走入黑暗里。

    這些往事,他至今憶來總覺好笑——想這張府上下個個自詡豪杰清流,可他們卻為難一個十八、九歲的孩子跪在冰天雪地里,唯一走來看他一眼的,還只是個懦不敢言的婦人。

    可就連這婦人之仁也都被夫綱抑制。

    每當張嶺訓斥張和、責罰張三,裴鈞從沒有見過王氏頂撞、護短,張府之中,也沒有任何人敢頂撞張嶺——唯獨除了他這姓裴的。哪怕是次年潘氏病逝,張微因了父親、主母尚在而不可為生母服喪時,也只是紅著眼睛跪在后院一架小小的棺木前,沒有說出任何一句話來。

    便是那時,裴鈞才決心一定要離開這里。

    而今時今日,算上前世,他已與此地闊別十八年之久,再歸來,一切恍若劇變,又恍若未變。他看著張和、張微、張三和張嶺,只覺自身魂靈中屬于少年時的那些情緒起了又落下,此時竟只像個局外人般,憶起那曾發(fā)生在這府中的一切,仿佛也僅僅只是個夢。

    思緒紛飛間,周圍人聲漸漸回復了清晰,他回神,見張嶺已走到這方桌前,朝姜越行了禮,淡漠的眼神從他面上掠過,沒有一句問詢,和往后多年在官中相見一模一樣。

    于是裴鈞便也懶得開口了,更不會再叫他師父,只靜靜陪立在姜越身邊,看姜越從袖中取出精致木匣遞給張嶺道:“此乃蜀中香物,為道家多用,雖非名貴,卻清香凝神。孤初次造訪貴府,聽聞張大人愛香,便備下此禮,想贈與張大人,望張大人不要嫌棄?!?/br>
    “豈敢豈敢。”張嶺連連作揖,“老臣謝過王爺厚愛??山袢招合惭纾铣忌頌槠涓?,收受厚禮到底于理不合,王爺還是——”

    “您就收下罷?!?/br>
    裴鈞突兀出聲,看了張嶺一眼,佯作吹捧上司道:“晉王爺百事纏身、殫精竭慮為朝廷做事,卻不忘趕回來給學生道喜祝宴,此乃師德也;知道您愛香卻廉潔,便特意尋了這非金非玉之寶奉送,此乃君德也。您若是不收下,豈非是折人德行了?又如何叫晉王爺安心呢?”說完,他還邀功似的沖姜越一笑,做足一副諂媚小人的模樣,直引張嶺冷目盯他一眼。

    姜越直覺立在這對昔日師徒間,仿似說什么都會錯,一時手里的匣子便僵在半空,不由與裴鈞換過一眼。

    張嶺察覺周圍賓客已多少注目過來,便凝眉思慮片刻,先收下了姜越的見面禮,淡淡謝恩。

    可交出了匣子去,姜越剛坐下,卻見張嶺一容冷臉再轉向一旁裴鈞道:“今日是張三婚宴,不是官中會晤,你若想行什么方便,那就走錯地方了。不如還是早早離去的好,省得在此生事。”

    姜越烏眉一皺,不及出聲勸阻,就聽裴鈞已然諷笑著開口道:“哦?我想行什么方便,我怎么不知?”

    張嶺鎮(zhèn)著一身威嚴,花白發(fā)下眉目凜冽:“瑞王新喪,王妃裴氏被指殺夫,如今正待受審。裴氏是你jiejie,你若想替她洗罪,無非是要攪渾法度,而今日這宴,齊聚執(zhí)法、修法之客,你尋來通融游說,自然也不足為奇……不然,以你秉性,如何會甘于食言踏入我張府?”

    姜越聽言,正要站起來開口,卻見裴鈞已擋在他面前,負手而立:

    “……原來張大人當我是托關系來了?!?/br>
    裴鈞面上笑意愈發(fā)深了些,此時察覺身后姜越拉了他袖子一把,也只抽出衣袖,在滿庭法儒的目光中向張嶺走近了一步,反問一聲:“可既然是正待受審,家姐便還沒被定下那殺夫的罪,眼下人未審,證據未齊,張大人貴為我朝法儒之首,卻竟能空口定讞了?”

    隨著裴鈞的靠近,張嶺瞥見他身上的皺褂,眉頭一皺,又拾袖掩鼻老聲一咳。

    周圍的清流見他如此,便都注意到裴鈞衣衫不雅,不由暗中指點起來,大意是猜測裴鈞身有污濁之氣,由是便在交頭接耳中,向裴鈞投去全無好意的目光。

    在這樣的目光下,裴鈞只覺自己就像只入了雞窩的黃鼠狼,不管他是不是來恭喜道賀的,這窩雞都只聞見他身上的臭味兒,全當他是沒安好心。

    “雖未知其殺夫與否,可裴氏因恨避子一罪卻早已成立。”張嶺放下袖子,接著裴鈞的話再度開口了,“單是此罪,便已類同謀害皇嗣?!?/br>
    裴鈞聽言冷笑道:“且不說家姐服藥時腹中究竟有無皇嗣可以謀害,就算是有,那此案也還是世宗閣轄內,尚無需張大人費心吧?”

    張嶺輕哼一聲:“世宗閣是皇族內庭,是家法、族法,不可替代國法。誰人有罪,自有國法判處。”

    “那按照國法取證,瑞王之死與裴妍避子之間,本就沒有必然關聯,豈能憑那受賄太醫(yī)執(zhí)詞一告,便叫家姐坐實了罪證?”裴鈞輕斜眉宇看向張嶺,勾唇笑了笑,“張大人顯然已覺家姐有罪,又難道不是聽了旁人推演家姐因恨殺人的緣故?可從前您不總是教我么——說‘律法乃朝政之根基,不僅不可因喜怒而有所增減,也不該為親疏而有所變異’,那若要將愛恨推演之說強加于法度,這豈非是污了您張大人自家的門楣?”

    張嶺一口氣提起來:“裴子羽,你還沒有資格同我講法度。”

    裴鈞見他怒了,更笑得柔和道:“自然自然。若論‘以法度人’者,朝中是沒人可與張大人比肩了?!?/br>
    說完這話,他猜測張嶺一定是該逐他出去了,而果不其然——張嶺因此幾句,已在賓客之間失了體面,此時便當真招來家丁,冷冷就吐出二字:“送客?!?/br>
    一時周圍三五家丁應聲向裴鈞扶來,幾雙手的力道說是攙他,不如說是捉他,引他心煩一掙便掃了開去,只再看過張嶺一眼,撂下句“告辭”,這就拂袖轉身向大門去了。

    天幕夜色早起,張家大門的黃紙燈籠在春風里輕蕩,透著瑩亮又冷凝的光彩。

    外頭還有人在朝里抬著賀禮,裴鈞逆著抬擔子的工人踏出高高的門檻去,心里愈發(fā)覺出陣沒意思來。

    一旁招呼來人的許叔看他果真被趕出來,不免哎地一嘆:“您瞧瞧,我說什么來著?您這是何苦來哉!”

    裴鈞抖了抖衣擺,不想說話,只向他揮過手,人就快步走下石階去。

    這時回頭看看張府那高掛的公卿牌匾和喜色門楣,他扇著袖子聞了聞自己衣裳,似乎更覺酸臭了,便想這大約是真不招人待見的,走了倒也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