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和二十一年，八月，太液池中央。

    享樂的絲竹聲戛然而止，伴隨一陣刺耳的尖叫，早已潛伏進(jìn)夜宴的叁百緇衣軍將士紛紛拔出藏于齊胸衫裙下的短刀。她們依照晉王命令，先干凈利落地殺掉幾個(gè)奴婢示威，再將企圖逃竄的皇嗣與公子們趕回原處。

    宮燈高懸，四下照得猶如白晝，衣著鮮亮的貴人們浸在燈火里，如同鱗片絢麗的魚兒掙扎著在水池浮沉。

    沒有人敢起身逃跑，他們成了被拴住的鳥雀。

    濃烈刺鼻的血腥彌漫在鸞和女帝面前。死掉的奴婢尸體被拖走，留下滿地鮮血。案幾上一道血痕，這是一顆新鮮的頭顱，血跡還未干涸成暗啞的深紅，瞪大的雙眼正牢牢注視著女帝的臉，好似在訴說自己死前遭受的折磨。

    最初的驚慌過去，女帝緩過神，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側(cè)過頭，扶著胸口干嘔起來。

    “你干了什么！”最先冷靜的是九霄公子。

    他右手緊握成拳，視線從岸邊滾滾的濃煙轉(zhuǎn)向前來的左無妗。

    左無妗帶著稍安勿躁的神色，淡然道：“還請(qǐng)九霄公子耐心等候片刻，晉王隨后就到?！?/br>
    九霄公子眉頭緊鎖，緩緩坐回原位，毫不在乎身旁不適的妻主與案幾上陸照月血淋淋的頭顱。

    左無妗環(huán)視一圈，沖拔刀的緇衣軍打了個(gè)手勢，繼而站在夏文宣身后。

    夏文宣側(cè)面，余光朝左無妗投去，正對(duì)上她平靜無波的眼眸，提起的心稍稍放下。

    青娘無事，大業(yè)將成，他心中浮現(xiàn)的第一個(gè)念頭。

    沒人知道時(shí)間究竟過去了多久，只見靠岸的畫舫付之一炬，火焰節(jié)節(jié)拔高、愈燒愈旺，面前的滿盤珍饈在無聲的恐懼中逐漸涼透。

    終于，一葉輕舟穿越火海，渡湖而來。

    少女身著泥金色的團(tuán)花紋短衫，月白金絲云紋裙，外批朱砂色長衫，披帛拖曳，幾支鳳凰釵簪在稍顯凌亂的發(fā)髻，鬢邊綴玉石，珠璣相撞，清麗剛健。被幾名同樣身披黑甲的軍娘子簇?fù)碇?，手拿一柄長刀，來到鸞和女帝面前。

    所有目光一瞬間全聚集在她身上，可誰都不敢說話，各個(gè)神色肅穆，連呼吸都放輕了。唯獨(dú)夏文宣緊繃的唇角隨著她的到來逐漸松弛，露出依賴的笑意。

    “參見圣上，”嘴上如此說，陸重霜卻未行禮，仍舊提著那柄刀鞘都沾滿暗紅色血痕的唐刀。

    女帝面色蒼白，顫顫巍巍地指向桌案開始發(fā)臭的頭顱，“你，你，你！”

    陸重霜順著她發(fā)抖的手指看向案幾，露出微笑。“稟圣上，太女陸照月意圖謀反，幸而被臣發(fā)現(xiàn)，及時(shí)誅于玄武門?！币蛔忠痪洌p聲細(xì)語。

    “胡說八道！”鸞和女帝嘶吼。

    “圣上不必驚慌，賊人已被臣悉數(shù)拿下?！标懼厮f著，大步走上前，拔出佩刀，直指女帝?！氨菹抡?qǐng)看，這便是太女造反被臣誅殺的證據(jù)?！?/br>
    暗紅色的刀橫在鸞和女帝的眼前，刀鋒滿是血污，刀口甚至能瞧見紅rou與骨頭的碎末，一小塊指甲殘片掛在冷冽的刀鋒，不用想也知道是從哪兒來的。腥臭撲面，女帝胃里的酸水直往上涌，側(cè)過臉哇得吐在了地上。

    陸重霜冷笑，左臂一伸，一把揪住女帝的發(fā)髻，逼她低頭好好看著手中殺掉陸照月的刀。

    女帝嚇得魂飛魄散，以為陸重霜預(yù)備就此拔刀，痛下殺手，不管不顧地掙扎起來，用腳從桌下頭往前蹬，揮舞著手臂去抓，可惜陸重霜的手如同鐵鉗，根本掙脫不開。

    “陛下口口聲聲指責(zé)臣在胡說八道，為何等臣亮出證據(jù)，又不愿多看了呢，”她身子微微低俯，笑意不減，“難道是嫌臣說得不夠詳細(xì)？”

    “既然這樣，那臣可要好好跟陛下描繪一下了?！标懼厮p柔低啞的聲音陡然變得殺氣十足，手上使勁，將女帝的頭“哐當(dāng)”摁在桌案，與陸照月死不瞑目的頭顱四目相對(duì)。

    一旁的九霄公子合上了眼。

    鸞和女帝瑟瑟發(fā)抖，聽她說自己如何截下陸照月，又如何假意放她走，實(shí)則一箭射穿她的膝蓋，令自己的阿姊如同乞丐般跪地求饒，繼而逼她眼睜睜瞧著手指被根根削斷，慘叫聲斷斷續(xù)續(xù)，聲聲凄慘。

    最后，她拿刀對(duì)準(zhǔn)脖頸猛劈下去，咔嚓一聲，骨頭被砍斷半邊，鮮血四濺。陸照月仰躺在地，森森白骨與破裂的血管暴露在外，身子抽搐著晃動(dòng)幾下，喉管將斷沒斷，她尚有氣息。

    這種遲遲折磨不讓死的痛苦遠(yuǎn)超對(duì)死亡的恐懼，她舌頭顫動(dòng)，破碎的呻吟扭曲的一如她的神態(tài)。于是陸重霜再次揮刀，徹底割開了氣管，鮮紅的血如同受壓的煙火，驟然迸出，陸照月手指最后一曲，徹底沒了氣息。

    還有一刀，是切斷骨頭，將頭顱與身軀分開，再用陸照月身上精心準(zhǔn)備的裙衫包好她的頭，讓人送來給女帝瞧瞧。

    “倘若時(shí)間充裕，青娘還想同阿姊多玩一會(huì)兒呢，”陸重霜道，“畢竟我這個(gè)當(dāng)meimei的，從小就沒有同jiejie玩耍的福氣。”

    女帝干嘔不止，案幾一灘令人作嘔的口涎，喃喃道：“你這是造反！陸重霜，你這是造反！”

    “臣護(hù)駕有功，怎會(huì)是造反？敢問圣上，重霜何罪之有？”陸重霜松開女帝，將長刀收回刀鞘。她背著火光，如一團(tuán)陰霾狠狠壓下?！翱墒悄氂腥?！”

    沉默許久的九霄公子抬起頭，意圖勸陸重霜收手：“晉王殿下，您現(xiàn)在還有收手的機(jī)會(huì)。念在母女一場，陛下定會(huì)寬宥幾分，許你作太女?！?/br>
    “看來九霄公子是想先圣上一步去黃泉候著了，”陸重霜側(cè)目。

    九霄公子聽聞，竟被她漫不經(jīng)心的一瞥震住，涼意爬上背脊，手腳冰涼。

    “不想，就把嘴閉緊?！标懼厮馈?/br>
    “為什么你們都要逼我……為什么，”鸞和女帝喃喃著哭出聲，“是你們，全是你們……”

    她說著說著，神態(tài)驟然癲狂起來，聲嘶力竭?！澳闩c他簡直是一個(gè)模子刻出來的！全是你們?cè)诒齐蓿∥揖椭?，我生你的時(shí)候就知道！天降霜雪，門外人報(bào)太白經(jīng)天，耀眼到刺破重重雪障……方士說得沒錯(cuò)，你便是災(zāi)星！”

    “災(zāi)星嗎，”陸重霜輕輕嘆息。

    “母皇，自始至終不是青娘逼您，是您逼的青娘?！彼币姷貑玖寺暷赣H。“倘若我陸重霜只是一介布衣，躬耕南山，怎會(huì)做出此等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事？要怪，就怪你我生于帝王之家。”

    陸重霜說完，抬了抬手，冷然道：“無妗，送圣上回宮取玉璽，明日前本王要看到退位詔書?！?/br>
    “是?！?/br>
    “其余人先統(tǒng)一關(guān)到東殿，派人守牢了?！彼铝睢！安宦犜挼模娨粋€(gè)殺一個(gè)。”

    “遵命！”

    說完，陸重霜長舒一口氣，側(cè)面看向夏文宣。

    他的眼神平靜無波，當(dāng)陸重霜的目光輕輕觸到他的眼眸時(shí)，男人的眉眼霎時(shí)柔軟，就那樣溫柔的看著她，沒有絲毫恐懼。

    “過來吧，心肝兒。”陸重霜對(duì)他遙遙伸出手，露出今日第一個(gè)，由衷歡欣的笑容?！岸冀Y(jié)束了?！?/br>
    建福門外，早已等到不耐煩的官員見夜色愈發(fā)濃烈，紛紛燃起火把。

    站在最前的于雁璃不知為何，心口砰砰直跳，急躁地來回徘徊。夏鳶與沉念安則顯得平靜許多，候在門外漫無目的地閑談。

    “今日天色竟晚得如此早，”夏鳶道。

    沉念安道：“開年以來，老天爺便一直脾性古怪，早早天黑反倒是最不奇怪的了?！?/br>
    此時(shí)一聲擊鼓，緊閉的建福門終于打開。

    諸位高官不敢拖延，步履匆匆地趕到太液池邊。

    等候她們的皆是輕舟小船，撐船的宮女皆高挑清瘦，沉念安一眼看去，竟覺得有幾分眼熟。

    她按捺住心頭的異動(dòng)，隨眾人渡湖而去。

    漸漸逼近岸邊，映入眼簾的是沿岸一片殘骸。焚燒后的畫舫在夜色中螢火蟲般閃爍著未熄的火星，昭示著此處發(fā)生的暴行并未過去多久。

    于雁璃心跳更快，她清楚，會(huì)做出此等行徑的，定然不是太女。

    再往前，浮華的宮燈照亮了眾人的面頰，也將端坐于主位之上的少女的身影，清晰地倒影進(jìn)她們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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