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陸重霜，你這是……你這是造反，”陸照月瞪大眼睛，止不住的淚水融掉了鉛粉，使臉龐一塊白一塊黃，額頭卻仍就雪白，蹭花了的面靨與口脂留下幾道滑稽的紅痕，瞧去分外可笑。

    她說話鼻音很重，因?yàn)猷ㄆ€時(shí)常停頓，兩頰的肌rou微微抽動(dòng)?！澳闳舴帕宋遥?、我愿向母皇求情，今日之事，全當(dāng)沒發(fā)生過。”

    刀鋒滴落的鮮血在她絲絹的衫子留下暗沉的印記，陸重霜心如止水，冷眼瞧陸照月發(fā)抖求饒。寒光畢露的薄刃如同毒蛇，緊貼她的脖頸緩緩劃過，割出一道細(xì)長的傷口，血隨之溢出。

    陸照月尖叫，繼而大哭起來，揮舞著手臂想上前拽住陸重霜的手腕：“我們是同胞姐妹啊！青娘、青娘！我們可是同胞姐妹……還記得小時(shí)候嗎？小時(shí)候我們還一起在花園里玩，你、我，還有阿娘和爹爹。若不是九霄那個(gè)賤人害了爹爹，阿娘也不會(huì)苛待于你！全是陸憐清與九霄的錯(cuò)！”

    “阿姊記錯(cuò)了。”陸重霜眼簾低垂，輕聲告訴陸照月。“青娘從未與阿姊玩耍過，她只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你帶一干婢女在花園里逗弄進(jìn)貢的白貓。”

    陸照月打了個(gè)哆嗦，茫然地看向陸重霜。

    她早已不記得什么白貓、黑貓，童年于她而言是無窮無盡的快活日子，樂趣太多，一兩只小貓又算什么？然而此刻陸照月直愣愣看著自己血脈相連的meimei的眼睛，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模糊不清的白貓兒將會(huì)要了她的命。

    “但你說的沒錯(cuò)，你我乃同胞姐妹?！标懼厮f著，用幺娘尸體身上的絹裙擦拭佩刀，將蒙著一層血污的長刀收回刀鞘，緩緩露出和善的微笑?！斑@樣，我給你一個(gè)機(jī)會(huì)?！?/br>
    陸照月啜泣：“什么？”

    “看到那扇門了嗎？”陸重霜的笑意更深一分。

    她抬起右臂，沾滿鮮血的食指遙遙指向緊閉的玄武門，“酉正鼓響前，你只要能跑到那兒，本王就放那你走。”

    陸照月聽聞，神色將信將疑。

    她使勁全身氣力才讓自己站起，朝玄武門的方向走去，起先是一步一回頭，見陸重霜與身旁的緇衣軍依舊站在原處，才膽子大了些，朝玄武門小跑去。

    面前逃命的家伙大約跑到一半路，陸重霜笑著攤開手心，示意身旁的侍衛(wèi)遞上一支羽箭。她拉緊弓弦，對(duì)準(zhǔn)一瘸一拐向前跑去的陸照月，瞄準(zhǔn)左膝。

    只聽“嗡”得一聲，羽箭仿佛長了眼，不偏不倚地刺進(jìn)前面人的膝蓋，陸照月尖叫，隨之栽倒。

    她悶悶哀嚎著，兩條胳膊撐地，掙扎著向前蠕動(dòng)，想再向前爬幾步。

    沒等她爬出一尺，陸重霜便走到了陸照月身旁。她從容地握住箭矢末端，將它從陸照月的膝蓋窩猛然拔出，甩到一邊。

    “起來?！标懼厮€是笑?！鞍㈡⒖蓜e辜負(fù)meimei好意，我可是看在血脈相連的份上才開恩的，快起來繼續(xù)跑啊。”

    “放了我，青娘、青娘放了我……我不做太女了，我不做太女了?！标懻赵旅骖a對(duì)著地面，沒有抬頭去看陸重霜的氣力，只有時(shí)而轉(zhuǎn)動(dòng)幾下眼球昭示她氣息尚存?！澳阆胍裁?？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br>
    “想要什么？”陸重霜笑了下?！瓣懻赵拢就跸胍闼??！?/br>
    “陸重霜，陸重霜，”陸照月呼吸急促，身子伴隨起伏的胸口微微發(fā)抖，“陸重霜你殺姊逼母，天理難容！你不得好死！你個(gè)賤種！你不得好死！”

    “現(xiàn)在同我談倫常，太晚?！标懼厮紫拢焓州p輕拍了拍陸照月的面頰，繼而拽起她的頭發(fā)，向前拖了幾步?！捌饋恚险€沒到呢，本王讓你繼續(xù)跑！”

    陸照月忍不住頭皮撕扯的痛苦，不得不跟著陸重霜向前，她的左腿往外一股股涌出鮮血，全依靠健全的右腿顛著移動(dòng)身子。她兩手的指甲劃過陸重霜漆黑的精甲，卻連一道劃痕也留不下。

    “你殺了我，陸重霜，你殺了我?！彼鸾?，哭泣，幾近絕望。

    陸重霜將她扔到地上，轉(zhuǎn)而重新抽出佩刀，“想死？好啊。既然jiejie一心求死，meimei也不是什么鐵石心腸的人?！?/br>
    她笑著說完這話，一腳踩在陸照月的腹部，一腳踩在地面，蹲下，以免她回光返照，暴起反擊。

    陸重霜左手握住陸照月的右手腕，摁在她的胸前，將刀鋒貼上她蔥白的五根。

    “我記得，你是用這只手打我的?！标懼厮腿岬卣f著，寒光一閃，削掉了她的小拇指。

    陸照月腹部因劇烈的疼痛弓起，被陸重霜腳上用力，狠狠踩了回去。

    任她如何哀嚎，陸重霜都不為所動(dòng)，逼著她眼睜睜看著自己右手的五指被削鐵如泥的長刀根根砍斷。

    “陸重霜，我死后，定要變作厲鬼糾纏你，”陸照月提著最后一口氣喃喃道，“我要咒你，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陸照月，你要是想變作厲鬼，大可去變，我從不怕你?！?/br>
    陸重霜站起，將刀口對(duì)準(zhǔn)她的脖頸。

    “張大眼看好了，殺你的人是我，到陰曹地府報(bào)名的時(shí)候記得喊大聲點(diǎn)?！标懼厮獡P(yáng)起佩刀。“是我大楚女帝陸重霜！”

    緊閉的重玄、玄武兩道門緩緩打開，筆直的大道直通內(nèi)宮。

    左無妗正等在門外，見陸重霜，恭敬地俯身行禮。

    “拿好，”陸重霜拋出手中被絲絹層層包裹的陸照月的頭顱，交予左無妗?！皫ヒ寡缫娕??！?/br>
    “殿下，寒川公子如何處置？”左無妗問。

    “命人將他先帶回晉王府，如有異變，讓長庚將他一同殺了?！标懼厮L長呼出一口濁氣?！艾F(xiàn)在還不能掉以輕心。”

    “屬下接令。”

    與此同時(shí)，太液池夜宴內(nèi)。

    夏文宣正襟危坐，余光時(shí)不時(shí)瞟過主位上的女帝與九霄公子。

    半空隱約浮現(xiàn)出瘦月的虛影，百官尚未到來，身著淡色紗袍的樂師吹奏著閑散的雅樂。宮燈早早點(diǎn)燃，足有兩人頭大的夜明珠擺在四邊，照得猶如白晝，絲毫瞧不出白日將盡。

    坐在夏文宣身側(cè)的是吳王正君蓮霧公子。夏文宣本以為吳王陸憐清那兒不會(huì)有人赴宴，然而臨到宮內(nèi)，自己的車隊(duì)與蓮霧公子的車隊(duì)狹路相逢。

    這一變故令夏文宣的心不由懸起。

    或許吳王也覺得此次夜宴是令女帝收回權(quán)力的好時(shí)機(jī)，故而與陸重霜一樣，雖未收到太女的邀請(qǐng)，但依舊以“盡孝”為由，派正君前來代替自己面見女帝。

    蓮霧公子見夏文宣心不在焉，側(cè)身詢問：“文德公子瞧著有心事?！?/br>
    夏文宣看向身旁的男人，壓低聲音：“多謝蓮霧公子關(guān)心，只是夜風(fēng)有些涼，忽冷忽熱的，不大舒坦?！?/br>
    蓮霧公子又說：“今年大家伙都不太順，真希望日子快點(diǎn)過去。”

    “人生無?！胛掖汗庹脮r(shí)出嫁，哪想到幾月后竟險(xiǎn)些喪妻?！毕奈男遄弥?，言辭間故意放給對(duì)面一個(gè)假魚餌?！叭缃袂嗄镫m是蘇醒，刀傷卻遲遲不見好，太醫(yī)署來了幾趟，藥方改來改去還是一個(gè)模樣……遲早砍了那幫庸醫(yī)的腦袋?！?/br>
    “您且放寬心，晉王吉人自有天相?！鄙忟F公子眼簾低垂，溫和的目光掩藏在睫羽之下。

    女帝似是厭倦了漫長的等待，捉住身側(cè)服侍的小奴，將他的手放在自己青筋凸起的手中，反復(fù)把玩起來。身旁的九霄公子唇畔依舊噙著一抹慣常的微笑，注視著前方奏樂的琴師，仿佛此刻坐在這兒的，并非一個(gè)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尊鮮亮的泥偶。

    夏文宣招來貼身小侍，同他低語幾句，命他將備好的禮物獻(xiàn)給圣上。

    不一會(huì)兒，一名身姿纖瘦的小侍悄無聲息地坐到女帝側(cè)后方，手中赭紅色的木盤托著一尊青玉酒壺。女帝本沒有縱情飲酒的興致，然而無意間瞟見了他，便命他放下托盤，與他小聲說起話來。

    “晉王是哪兒找來的美男子，圣上都要挪不開眼了。”蓮霧公子輕輕笑道。他的笑，仿佛被吹散的霧，細(xì)細(xì)琢磨又與陸憐清的笑相似。

    “青娘心系陛下，特派我前來盡孝?！毕奈男遄玫??！盀槿俗优匀灰獙⒆詈玫墨I(xiàn)上?！?/br>
    最后一抹橙紅色的殘陽被收盡，天色黯淡無光。

    耳畔閑散的樂曲忽得插入圓潤渾厚的南蕭，古琴的弦音有一瞬的暫停，繼而緊湊，琵琶聲也由舒緩的如同流水般的曲音漸漸高亢。

    正是樂曲最高潮的部分，有人擊起了鼓。

    算算時(shí)間，外朝的官員本來悉數(shù)到場(chǎng)，眼下卻見不到一個(gè)。九霄公子似是心神不寧，突然叫來侍從與他耳語幾句，目光頻頻向遠(yuǎn)方眺望。

    夏文宣正欲起身，想法子阻止九霄公子派人離開，就在這時(shí)，他瞧見一個(gè)漆黑的身影大步走來。

    左無妗身披黑甲，腰佩長刀，手提一個(gè)被衣物包裹的不明物件，血正從絲絹內(nèi)緩緩滲出。

    她大步走到女帝面前，筆直站著，聲音清朗：“圣上，太女帶兵謀反，晉王特派我前來護(hù)駕！”

    話音防落，她抖開手中的絲絹，一顆沾血的頭顱順勢(shì)滾出，落在滿桌的珍饈前。

    伴隨四面驚慌失措的尖叫，九霄公子匆匆掃過陸照月雙目瞪圓的頭顱，按捺住心悸，撐桌站起，朝遠(yuǎn)方眺望。

    沿岸濃煙滾滾，停泊在岸邊的畫舫們正熊熊燃燒，恍如紅楓綿延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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