ǒ18.p 長安亂(叁)
漆黑的鐵甲軍無聲地圍了過來,將前來的高官逼進(jìn)座位。 宮燈的火光紅得像血,輕輕漾出一抹華美的光暈,照亮下方各懷鬼胎的眾人,將他們慘白的面容描繪出幾分活人的血色。 最為驚駭?shù)哪^于宰相于雁璃,她面如死灰地?fù)巫雷拢抗庠谙镍S與陸重霜之間來回流轉(zhuǎn)。 畫舫為何著火?早早進(jìn)宮的太女與寒川公子人在何處?又是死是活?太多疑問籠罩在心頭,于雁璃手腳發(fā)冷。 “圣人身體突發(fā)不適,特命本王代為主持?!标懼厮p輕笑著,眼神飄飄乎落在于雁璃身上,毫不避諱地與她四目相對。“諸位大人不必?fù)?dān)心,本王已派禁軍護(hù)送陛下回宮休息了。” 說完,她舉起酒杯,拿捏著蓮瓣金杯的手指如同白玉。眾臣見此,亦是紛紛舉杯,然而陸重霜卻將酒杯靠在唇邊后,突得停下動(dòng)作,在座的臣子們十幾雙眼睛牢牢盯著她,見她停,也紛紛停,眾人高抬手臂,膽戰(zhàn)心驚地僵在原處。 幾次急促的心跳聲后,陸重霜將杯中的酒液一飲而盡。 “對了,沉宰相,”陸重霜放下杯盞,忽得開口,“圣上說她很喜歡你提議這場的夜宴,預(yù)備將這池內(nèi)的錦鯉賜予你作為嘉賞。” 沉念安聽聞,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臨岸畫舫火星未熄,夜宴內(nèi)身披黑甲的軍娘子與帶刀的女婢立于兩側(cè),以及空氣里殘留的血腥味,但凡長眼睛的都能瞧出宮中不久前曾發(fā)生異變。眼下她這佯裝不經(jīng)意的一句,表面嘉獎(jiǎng)、實(shí)則威脅。作為提議舉辦太液池晚宴的她,可真真是被這位年輕的晉王拉上了賊船,尸沉太液池也是洗不干凈了。 她勉強(qiáng)穩(wěn)住心神,拱手道:“謝陛下,臣只愿陛下鳳體安康。” 陸重霜微微笑著拍了拍手,身披輕紗的樂師舞姬隨之踱步而上,齊奏破陣舞樂。陣中女子踩著樂音,仿照將士沖殺,身姿來回交錯(cuò)。大楚以舞蹈祭祀神靈,他們相信陰為萬物之始,初生于天地,滋養(yǎng)了陽的誕生。因而哪怕是供人取樂的舞伎,也必須由女子能擔(dān)任。 樂師奏曲,琴音圓潤儒雅,箏音如戰(zhàn)旗獵獵作響,鼓聲為陌刀睥睨四方,尺八的聲音凄寒異常,好似一柄利刃直插人心。 如坐針氈的群臣中,本應(yīng)最為稱心的夏鳶皺起眉頭,顯得憂心忡忡。她趁舉杯飲酒時(shí)悄然瞥過端坐主位的晉王,又望向她身側(cè)身著華服的獨(dú)子夏文宣。 于她而言,晉王宮變毫無征兆,她身為陸重霜的婆婆沒從夏文宣處收到一星半點(diǎn)的消息。方才聽陸重霜說“派禁軍護(hù)送陛下回宮”,夏鳶是又驚又喜,喜自然不必說,驚的驚自己劫后余生。 如今是大業(yè)已成,但若敗了呢,她夏家如此大的家業(yè)就要不明不白地陪葬? 夏文宣抬頭,正對上母親探究的眼神,似在指責(zé)他對自己的隱瞞。 礙于人多,他無法回應(yīng),只得垂首躲過。 陸重霜發(fā)覺他的緊繃,暗暗在案幾下握緊夏文宣的手。 這場夜宴無人能吃得安心。 笙歌過后,群臣告退。 陸重霜讓夏文宣私下乘車去宰相府尋夏鳶,將來龍去脈細(xì)說與她聽,免得她心生嫌隙。自己則帶兵騎馬前往關(guān)押女帝的宮殿。 太女已死的消息隨著寒川公子的到來傳入晉王府,得知事成,葶花匆忙乘車進(jìn)宮,此刻正與左無妗一道守在殿門外。 見主子來,葶花叁步并作兩步上前,雙膝跪拜,將手中緊握的退位詔書呈與陸重霜,恭敬喚一聲:“葶花參見圣上?!?/br> 詔書的內(nèi)容早已備好,只等鸞和女帝蓋上玉璽。 陸重霜展開詔書,細(xì)細(xì)看完,素白的面龐終于露出由衷的欣喜。 “她人呢?” “先帝正在殿內(nèi)等候陛下前來?!陛慊ㄆ鹕?,道。 左無妗為她推開殿門。 屋內(nèi)悶熱異常,比濕熱的地牢還要難耐。得到鸞和女帝的退位詔書后,葶花命人將燈悉數(shù)吹去,僅點(diǎn)著寥寥蜂蠟制的明黃色蠟燭用于照明,似是不愿為她浪費(fèi)燭火,又或有意令她在黑暗中摸索以來討主子歡心。 陸重霜隨手執(zhí)起一根,走到女帝跟前。 “你來做什么,你不是已經(jīng)拿到你想要的了嗎,”鸞和女帝仰頭,看向陸重霜。她坐在殿內(nèi)的軟塌上,雙手抱膝,縮成一團(tuán),分明膝下兒女成群,她卻時(shí)常行同稚子,毫無國君的威嚴(yán)。 “女兒從未與阿娘推心置腹地閑談過,想趁著您還沒搬去洛陽城,多聊幾句?!标懼厮馈?/br> 鸞和女帝蜷縮著,瞪大眼睛?!澳阆胝勈裁矗俊?/br> “你可知莊公與其母武姜的故事?”陸重霜笑起來?!皬男〉酱?,左傳里的這段,一直是我最愛。” 鸞和女帝頹喪地?fù)u搖腦袋。 “莊公寤生,故為其母武姜不喜,隱忍多年,最終從胞妹手里奪回王位?!标懼厮穆曇衾锊刂鴰追指袘?。“左傳有言,莊公置姜氏于城潁,而誓之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br> “此句我背過無數(shù)遍,”她看向鸞和女帝,“可惜后來莊公聽從屬下勸解,挖了一條深到能涌水的地道,與武姜和好?!?/br> “可我與莊公不同,”陸重霜緩緩說,“我永不后悔?!?/br> 鸞和女帝隱約猜出她話中含義,顫顫巍巍道:“你要將我送去洛陽?!?/br> “是。” “你不殺我?” “祖宗之法不可變,天理倫常不可變。母女有親、君臣有義、妻君有別、長幼有序,這是大楚的治國之本,沒了它,就沒有大楚。可悲你當(dāng)了十余年的圣上……不論我多恨你,你都是我的母親。你放心,為尊者諱恥,史官落筆時(shí),對你亦會多加粉飾?!标懼厮?。“我與你,不及黃泉,勿相見也。” 殺陸照月,不過是嫡女間的爭斗;殺女帝,便是弒母的不孝重罪,陸重霜一貫看得透徹。 鸞和女帝無言,豐腴的臂膀因死里逃生的沖擊微微顫動(dòng)。 “如果你想在洛陽繼續(xù)錦衣玉食,那么——”陸重霜一句話又將女帝放下的心挑起,“告訴我,你當(dāng)年為何趕如月走?!?/br> 鸞和女帝打了個(gè)寒顫,一時(shí)間沒能發(fā)出聲音。 “當(dāng)然,你可以選擇不說?!标懼厮痈吲R下?!拔乙部梢员WC,你會過得連牢內(nèi)的死囚都不如?!?/br> “是九霄、全是九霄的主意,”鸞和女帝惶恐道,“他說如月變心,讓我利用后宮爭斗作借口將他送出宮,免得走漏消息?!?/br> “走漏什么消息?” “是他,是他!全是他!你也是他找來的對不對!”鸞和女帝好似瞧見鬼魅,瞳仁收縮,兩手揪住長發(fā),不斷拉扯?!澳惚凰麚Q了,你肯定被他換過!太白星就是征兆!我的女兒早死了,我認(rèn)得,我認(rèn)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只有照月一個(gè)!不是你!不是你!” 陸重霜拽過她的手臂,將她扔到地面,踩著她的手腕逼問:“什么被換過了!他是誰!” 女帝疼得流淚,嘴里喃喃道:“是公子呂,是先帝君……我剛生產(chǎn),孩子就被抱走了,還沒來得及看上一眼,就、就……” “是誰抱走的孩子!產(chǎn)婆?如月?還是九霄?到底是誰!”陸重霜腳底使勁,幾近將她的右手踩斷。 如若換子是真,她或許并非女帝與如月的女兒,而是先帝君與其他女子私通得來的孩子。那王府內(nèi)的駱子實(shí)才有可能真的是如月與女帝的子嗣。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鸞和女帝哭道,“我醒來孩子便不見了?!?/br> 陸重霜深吸一口氣,“然后呢,這和如月有什么關(guān)系?” “孩子被抱走后,宮里的禁軍突然包圍東宮,我就出不去了。后來九霄扮作婢女逃去找于家,于雁璃就帶人來,把我?guī)У酱蟮钋?,推我進(jìn)去……他在里面,就我們?nèi)€(gè),是如月、如月殺的他,我不敢,我跑到后面,他們說了好多話,然后如月殺了他?!?/br> 陸重霜挪開腳,語氣稍稍舒緩:“那泠呢,如月為什么讓你把我交給泠公子撫養(yǎng)?!?/br> “泠?誰是泠?!丙[和女帝茫然道。 陸重霜面色稍變,沉默片刻后,她有意掠過這個(gè)話題,譏諷道:“你竟因如月幫你奪位而廢他?呵?!?/br> “不!是因?yàn)槿缭赂且换锏?!他說你是我的孩子,我知道不是,哪有當(dāng)阿娘的認(rèn)不出自己的孩子!”鸞和女帝大喊?!八麄冋劻四敲淳?,或許他已經(jīng)上了如月的身,方士說他是惡鬼轉(zhuǎn)世,而你是天生的災(zāi)星!” “阿娘,”陸重霜的手顫了下,握著的蠟燭流出一道幽怨的淚,“你令青娘作嘔。” “我全說了,你會把我送去洛陽的,對不對,”女帝爬起來,高高抬著手臂,去扯陸重霜垂落的衣袖?!澳阏f啊,你會送我去洛陽的!” 陸重霜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冷笑道:“對,我會送你坐上去洛陽的車,和你那幫侍君一起?!?/br> 她將鸞和女帝踹倒在地,拂袖而去。 推開殿門,明朗的太白星下,緇衣軍鐵甲泛著肅殺的冷光。 陸重霜一個(gè)人走出宮宇,迎來了江潮般奔涌的叁聲萬歲! 她大笑出聲。 這天下,終于是我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