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先生催他快走,原隨舟當然不能硬留在這,只好彎彎身告辭,又對晏映點了下頭,然后指了指自己的手心。 是告訴她別忘了回去找手把件,晏映輕松接收了他的意思,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原隨舟這才轉(zhuǎn)身離開了。 晏映喜歡玉器,被原隨舟這么一提醒,才想起自己是該好好清點一下那些賀禮,有些迫不及待了,便沒在意先生的神色。 “你怎么過來了?” 謝九楨的聲音忽然從高處傳過來,晏映站在階下被嚇了一跳,猝然抬頭,反應過來之后,總覺得他方才的語氣多了幾分不耐,像是不愿看到她一樣。 鳴玉忽然走過來,拱手請罪:“是屬下失職,放夫人過來了,請大人責罰。” 晏映偷偷瞪了他一眼,心中頗為不服氣,并非是因為鳴玉不讓她進來,而是他那種不將人放在眼里的態(tài)度讓她討厭。 仆隨主人,或許這些都是先生默許的,也或者是先生潛移默化的態(tài)度影響了他的屬下。 “攬月軒是我處理公事的地方,經(jīng)常會接見一些外男。”謝九楨看著她道。 晏映想起在翠松堂藏書閣里那日,她被先生發(fā)現(xiàn)了女兒身,還無辜被先生訓斥一通。 “為什么要女扮男裝?”那時他的聲音冷厲嚴格,把本就嚇破魂了的晏映問得嘴上打結(jié)。 “因因為,女郎不能去翠松堂進學,可我想來看看,當世最厲害的大儒文豪都是什么樣……” 她心虛不已,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可那時先生是怎么說的呢?先生義正言辭地反問她:“我何時說過不收女郎?” 晏映被問得一愣,的確沒有規(guī)定說只收男子,可是誰又敢破這個規(guī)定,先生仿佛懂她心中所想,又道:“我開辦的日講,我說了算。” 先生也是一個不為世俗禮教禁錮的人,他就是那時在晏映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影子,怎么今天又信誓旦旦地說“有外男常來”,暗示她不該亂了規(guī)矩這樣的話? 晏映心中堵悶,但她本來過來也只是想看看先生在做什么,沒想同他理論男女之別,現(xiàn)在自討沒趣,也沒了興致,怏怏地屈了屈身,垂頭道:“那先生忙吧,妾身不打擾了?!?/br> 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一禮,轉(zhuǎn)身便走,誰人都知道她不高興了,連鳴玉都能看出來,覺得這個夫人太愛耍小性子,年紀小又不懂事,大人怎么會喜歡她呢? 誰知晏映剛往回走了幾步,就被謝九楨叫住。 她回頭,他眉心微鎖,頓了一下,才道:“過來?!?/br> 聲音沉沉,卻多了些無奈。晏映慢慢轉(zhuǎn)過身,本想就這么走掉的,可先生又好不容易允她接近,難道不是天賜良機?晏映挪著步子,又走了回去,謝九楨轉(zhuǎn)身入內(nèi),她也跟著進去,留下鳴玉在門外驚掉下巴。 今天日頭打西邊出來了?鳴玉遮手望天。 晏映一進去,就聞到撲鼻的墨香,攬月軒坐北朝南,窗多,頗為亮堂,里面陳設清新雅致,東側(cè)是書房,文房四寶擺放整齊,處處都顯示一絲不茍,讓人一入內(nèi)就忍不住沉下心來。 謝九楨走到案牘旁,對研墨的星沉道:“你先下去?!?/br> 晏映這才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一人。 星沉看到晏映時也是一頓,然后便恭謹?shù)氐皖^退下了,他看晏映時眼神要比鳴玉友善許多,長相也更文雅些,晏映看他就很順眼。 謝九楨坐到案后,拿起一旁的空折子,在上寫著什么,晏映將書房轉(zhuǎn)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先生竟然不顧她開始處理公務了,頓時開始手足無措起來。 先生把她叫過來,然后就什么都不做,讓她干看著嗎? 屋里暖洋洋的,晏映沒一會兒就有些熱了,她把狐裘解下來,放到置衣架上,找個地方坐下,開始支著下巴看先生。 她無所事事,眼睛卻一刻不停地追隨著謝九楨,從眉目,到鼻梁,從薄唇,到領子上滾動的喉結(jié),秀色可餐這個詞,安到先生身上,她才可心領神會。 謝九楨執(zhí)筆寫字,筆速疾迅,將折子寫滿了,再看時才發(fā)現(xiàn)錯了好幾個字,他放下筆,有些煩躁地掐了掐眉心。 連有心事的樣子也好好看,晏映輕輕掩唇,正笑得開心,卻不想重新拿筆寫折子的先生突然跟她說話。 “翠松堂進學時,你同原隨舟交好?”謝九楨沒抬頭,似乎只是隨口一問。 晏映忽然一驚,以為自己偷看被發(fā)現(xiàn)了,回話時底氣不足:“我和大哥對洛都不甚熟悉,原師兄幫助我們良多,所以我們關(guān)系最好……” “原師兄,”謝九楨將筆一擱,抬頭看過來,“以后不要這么叫了?!?/br> 晏映微怔,隨即反應過來這個稱呼是不打自招,容易被有心人記下,她偷偷進學的事就會露出馬腳。 “我知道了。”晏映答得痛快,心中思量著,這件事以后是要注意些。 “還有,以后,別再喚我‘先生’?!?/br> 晏映忽然抬頭,就看到謝九楨眉頭皺著,薄唇輕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她思緒忽然慢了下來,下意識脫口而出:“那我喚什么?” 夫子?師座? 謝九楨橫舒一口氣,呼吸忽然變重:“你說呢?” 晏映腦子打結(jié),但她很快就反應過來,臉上立時就紅了,又不知先生是不是這個意思,便咬了咬唇,起身向前走了幾步。 “夫君……” 她聲音糯糯,含著蜜糖一樣。 謝九楨微微垂眸,眼睫翕扇,執(zhí)筆繼續(xù)寫,只給她一聲“嗯”當作回應,低頭時卻緩緩勾起了嘴角。 “會研墨嗎?”謝九楨問他。 晏映正覺羞澀,怎么也適應不了這聲“夫君”,喊得她自己頭皮發(fā)麻,膩得不行,聽他這么說,趕忙點頭,提裙走過去,開始給先生研墨。 屋中書香四溢,紅袖添香,時間過得很快,晏映竟也不覺得累,一邊研墨一邊看謝九楨寫的內(nèi)容,有時嘴上還輕輕念叨著,謝九楨并不防備她。 “科舉……先生想重開興慶年間推出的科舉考試嗎?”謝九楨一封奏疏寫完,她終于忍不住問了出來。 昭武帝在位時,為廣納天下英才,實行過科舉制充實官場,可惜后來政權(quán)坐穩(wěn),士族手中權(quán)利過大,對科舉制的實行多有阻撓,到底沒施行下去,就不了了之了。 謝九楨抬頭看她:“怎么?” 看先生云淡風輕的模樣,晏映眸中閃過急色,道:“那先生豈不是會成為眾矢之的?” 說完,看到謝九楨睇了她一眼,就改口:“那夫君大人豈不是會成為眾矢之的……”她還是叫不出口,便投機取巧加了個“大人”,以示尊敬。 謝九楨笑了笑,擱下筆:“接著說。” 晏映眨了眨眼睛,似乎從先生眼里看到了鼓勵的神色。 “科舉不視出身,便給許多寒門子弟入仕的機會,近些年來各地書院林立,能才輩出,反而士族中人腐敗無能華而不實,讓寒門子弟同他們分餅子,他們一定會向上次一樣用盡心思去阻撓的?!?/br> 朝堂之中,要改舊制哪有那么容易,常常伴隨著流血和犧牲,誰提出來,就是站在所有士族人的對立面,不成靶子才奇怪。 加之謝九楨本就出身貧寒,涉及到自身利益,又有誰能站到他這邊? 謝九楨目光幽深,看了她半晌,才低下頭去:“成與不成,總要試試才知道?!?/br> 晏映看他已有定論,便不再多言,且這件事在她心目中也是支持的,并非因為她現(xiàn)在已被逐出晏氏,就是放在從前,她也覺得本事比門第更重要。 她只是怕先生處境會變得危險。 “明日起,你便來攬月軒吧?!?/br> 謝九楨忽道。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508 22:25:21~20200509 23:59:2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皮卡丘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16章 先生急。 謝九楨輕描淡寫一句話,竟讓晏映心花盛放,喜不自勝,但她也不好在先生面前太過放肆,只是抿嘴輕“嗯”一聲,然后便繼續(xù)研墨了。 中午兩人在攬月軒用了午飯,謝九楨吃飯時不說話,連一丁點聲音都不發(fā)出,晏映知道他規(guī)矩多,也只好藏起狐貍尾巴,裝作安安靜靜慢慢吞吞的樣子,端莊優(yōu)雅地吃完了碗里的飯。 謝九楨下午要出府,晏映目送他離開,等人走后,忍不住輕舒一口氣,她發(fā)覺在攬月軒一上午比在翠松堂學一整日還要累。 但先生是那種克己復禮的人,她跟在身旁也下意識提起十二分精神。 晏映回內(nèi)院后便讓碧落去找原隨舟送她的手把件,在軟榻上歇個午覺,醒來時已近黃昏,跟碧落問起賀禮,碧落歉然地搔搔后腦:“大人位高權(quán)重,大婚那日前來祝賀的賓客快將門檻踏破了,沒來的也捎來了賀禮……實在太多了,奴婢翻了一下午也沒找到?!?/br> 晏映沒想到這么難找,可回過頭細細想想也能理解,先生除了在朝為官,在京中許多莘莘學子心中也是令人敬重的存在,這么一想賀禮的數(shù)目大概是難以想象的。 “回頭讓管事清點一下,列好清單給我看看?!标逃硣诟辣搪?,碧落點頭應下,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到晏映跟前。 “是大人身邊的星沉送過來的,說是晏府的信?!?/br> 晏映接過,恍然想起昨日回門時跟母親說的話,立馬打開,一看果然是母親的字跡,娟秀小楷,寫得密密麻麻,招數(shù)詳盡又齊全,晏映眼睛一亮,趕緊坐下仔細研讀,時而點頭時而搖頭,看得津津有味。 晚上謝九楨還是沒回來,晏映派人去問,得知他又從前院睡下了,碧落來回話時神色怏怏,敢怒不敢言:“大人總睡在前院,一日兩日還好,時間長了,府上會傳出閑話的?!?/br> 晏映和衣躺下,想著母親信上的內(nèi)容,竟然一點也不覺得難過,反而內(nèi)心充滿期待,躍躍欲試。況且先生已經(jīng)準她去前院了,這是個好兆頭,日子是一天天過下來的,感情都是在朝夕相處間慢慢升溫,至于旁人看法,實在與她不相干。 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早,晏映早早起身,天剛蒙蒙亮,她便鉆進了小廚房,舒氏信上說,要想抓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男人的胃,那是一句老掉牙的話,卻自有它的道理在。 “夫人,萬一咱們做的不好吃怎么辦?大人會不會發(fā)火?” 晏映沒進過廚房,即便在平陽時,她也是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粗活累活是沒干過,碧落心疼她要下廚,又害怕她做不好,更招嫌。 晏映卻神秘地笑笑,點了一下她鼻子:“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娘親說,做得好不好吃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要讓對方看出你的心意來,知道你的辛苦與付出,在對方心里落下好,就已是成功了一半?!?/br> 碧落聽得似懂非懂,晏映已經(jīng)整裝上陣了,大刀闊斧折騰了一早上,本以為會搞得一團糟,沒想到竟然意外地順利,連廚娘都萬分驚嘆,嘗了嘗味道也是極好的。 結(jié)果晏映卻有些不滿意。 她看了看桌上熱騰騰的羹湯和蒸餃,又張開手臂看了看自己,干凈地不染一絲纖塵。 “夫人,怎么了?”廚娘有些不解。 晏映沉默著走到和面的面板前,抓起一把白面粉蹭到自己身上,還在臉上劃了一道,看得碧落目瞪口呆,想要上前制止:“小姐!” 情急之下都忘了叫“夫人”了。 晏映提著食盒,沖碧落笑了笑:“你還是沒懂我剛才說過的話吧,做得太好了,旁人只會覺得你輕松勝任,不會念你的好的,所以,要露出一點點破綻?!?/br> 她俏皮地眨了下眼睛,清月適時走過去給她披上披風,兩人走出去,留下碧落一個人在那琢磨,卻也轉(zhuǎn)不過彎來,只好作罷,也跟著跑了出去。 那廚娘頗覺新奇,跟旁邊的婦人笑道:“咱們的這個夫人瞧著不大,卻很有趣呀!” 到了前院,鳴玉跟星沉都在門外守著,見晏映過去了,紛紛行禮,一個舉止自然,一個擠眉弄眼,大概是看她衣著不整,有些驚奇。 晏映看著星沉:“先生在里面嗎?” “在?!毙浅链鸬煤喚?,讓出路來,晏映把兩個丫鬟留下,走上臺階輕輕叩響房門,不久后里面就傳來謝九楨的聲音。 “進來?!?/br> 晏映呼出一口氣,提著食盒推門而入,她剛進去,鳴玉就湊到星沉跟前,小聲說道:“夫人這是故意討好大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