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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終我一生,難尋太平(四) 路途說慢也慢,說快也快,不過幾日,便至了陜州碼頭。天似一汪碧澄澄的透玉,云朵抱團(tuán)似的躲得低低的,掛在白紅相間的大輪船四周,桅桿直豎,帆布被風(fēng)吹得呼呼作響,那水被船吃得一蕩一蕩的,搖搖曳曳煞是好看。 待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輪船足有兩層樓高,似一個(gè)巨大的怪物,鐵鑄的階梯自船上延伸上岸,長舌一樣接納形形色色的旅客。 乳白色的高跟皮鞋一踏,將腳背的膚色襯得白皙極了,戴著蕾絲手套的指頭扶上欄桿,彈鋼琴似的敲了敲,杏色的洋裝包裹盈盈一握的腰身,裙袂翻飛間露出瑩潤修長的小腿。有過往的行人瞧得癡了,西裝革履的青年不當(dāng)心撞上了這位小姐,忙不迭伸手扶住她,她低低“啊”一聲,將背靠在欄桿上,食指扶住帽檐往上輕輕一掀,露出嬌俏得過分的面龐。窄唇是溫吞含蓄的中國風(fēng)骨,大眼是顧盼神飛的西洋春情,契合得矛盾極了。 她不大在意自個(gè)兒被碰著,展顏一笑,波浪卷的頭發(fā)跳著陽光,揚(yáng)聲道:“十一,走快些!” 李十一因宋十九被撞的那一下擰著的眉頭還未散,涂老幺腆著肚子將大小包裹往上頭帶了帶,十二分不滿意阿音:“原本便長得招人,不抹灰就算了,你還給她穿這個(gè),缺心眼子不是?” 阿音“呸”一聲,晃晃腦袋笑道:“多好的一身兒呀,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成日里同你們混,也沒件兒像樣的衣裳,嘖,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呀?!?/br> “舔什么?抱什么?又舔又抱的成什么樣子?”涂老幺嘟囔,這阿音自個(gè)兒輕狂便算了,竟將宋十九打扮成這德性,頭發(fā)似被火鉗夾了似的,嘴紅得好似要吃人,偏偏還惹得狂蜂浪蝶一簍子一簍子往上撲。 右肩一涼,卻是阿春慢步至李十一身邊,柔聲道:“她不似鬼,也不像人,這才幾日,便變了模樣,是什么?” 既有這樣的奇事,當(dāng)日包了車廂,竟是誤打誤撞,包對(duì)了。 李十一望著宋十九的背影,輕輕一笑,無聲道:“小怪物?!?/br> 待上了輪船,宋十九十分新鮮,拉著阿音嘰嘰喳喳地倚著欄桿左右瞧,正要回頭同李十一說話,卻見她同涂老幺二人站在座椅的盡頭,被一位衣著考究的男人端坐著擋住了去路,李十一低聲說了兩句,仿佛是請(qǐng)他挪挪腳下的箱子,橫在了二人入座的過道上。 宋十九頭一回見著竟有人拿眼白瞧人,仿佛那黑眼珠子是沒什么作用似的,那男人的笑意浮在臉上:“這位……小姐,大概未瞧得清,這是上等艙?!?/br> 李十一皺眉,涂老幺漲紅了臉,張口爭辯道:“咱們不曉得這是上等艙不成?你這話說得倒像屁話了,火車包廂你聽過沒有?你爺爺我坐那個(gè)來的!” 他的嗓門有些大,惹得左右的人都投來暗暗的目光,他一瞧眾人的打扮,更覺出了自個(gè)兒的寒酸來。 那位男士倒是笑了,道:“也沒什么意思,不過怕兩位不識(shí)得字,走錯(cuò)了道罷了?!?/br> 涂老幺臉紅得像熟了的蝦,氣得青筋暴起。宋十九拉著阿音過來,皺著小小的眉頭,李十一掃她一眼,將她的話堵了回去。 “你放屁!”阿音的嗓音立時(shí)響起,身子往座位旁一靠,香風(fēng)撲了滿懷,“姑奶奶認(rèn)字兒的時(shí)候,你還在問你媽討奶喝呢!” 有小小的哄笑聲傳來,那男人臉上頗有些掛不住,神色僵了僵,復(fù)又自下而上打量阿音一眼,笑道:“這香味我倒是認(rèn)得,八大胡同慣常用的?!?/br> 阿音冷笑一聲,抱著胳膊夭了夭身子,卻見宋十九滿面怒容上前來:“你放……” 余下的話被掩在一雙柔軟的手里,帶著淡淡煙草的香氣,她張了張瞳孔,見高了她半個(gè)頭的李十一站在身旁,右手自她臉側(cè)攬過來,面無表情地捂住了她的嘴。 見宋十九發(fā)怔,李十一無名指的指腹敲了敲她的下巴,提醒她回過神來,而后收回手去。宋十九這才小心地抽了一口氣,弱聲道:“你……你胡說?!?/br> 剩下的三個(gè)字說得十分沒有底氣,仿佛胡言亂語的是她似的,面上不曉得怎樣就怯了場(chǎng),帶著被蒸熟了的紅色,同脫兔一樣的心跳,一下一下?lián)魸⑺淖孕判摹?/br> 她伸手扶住座椅的椅背,只覺自己仿佛被下了藥。 余光中瞟見李十一略微勾了頭,望著那男人道:“我們要過去,煩請(qǐng)讓道。” 她的嗓音清冷極了,臉上是不卑不亢的神色,說是請(qǐng),卻未有半分屈就的姿態(tài),瞧得那男人心頭一愣。正僵持間,落后一步的阿春匆匆行了過來,略掃一眼便猜了個(gè)七八分,將票遞給李十一,緩聲道:“進(jìn)去罷。” 那男子瞟一眼阿春領(lǐng)口的象牙扣,再掃一眼李十一,黑眼珠子終于歸了位,略笑一聲疊好報(bào)紙,欠身讓了道。 “哎!瞧瞧你爺爺我認(rèn)字兒不認(rèn)字兒!”涂老幺自他身前過時(shí),齜牙咧嘴地朝他虛晃了兩句,直至入了座,還氣不順地小聲咧咧。 李十一倒是沒往心里去,慣常抽了一張報(bào)紙,抿唇低頭瞧起來。 宋十九望著她臉頰上青青紫紫的腐皮,咬了兩下唇,小聲道:“你作什么要扮成這幅樣子?晚間你洗了臉,我瞧見了,好看極了?!?/br> 李十一翻了一頁報(bào)紙,仍是埋著頭,只將右手抬起來,冰涼的手背輕輕碰了一下她的嘴唇,示意她不必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