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李十一同涂老幺交待完畢,涂老幺精神抖擻地準(zhǔn)備回家收拾,又聽李十一道:“若你家有紅雞蛋,備上幾個?!?/br> “要那紅雞蛋做什么?”涂老幺納悶。 李十一垂下睫毛想了想:“過幾日她要成年,恐是在路途上,沒什么好東西。”她不曉得贈她什么,思來想去,念及宋十九曾眼饞鄰里生娃娃時贈的紅雞蛋。 阿音一愣,看了宋十九一眼,嘴角仍是掛著往常的三分笑。 宋十九亦怔了怔,隨即軟綿綿地靠過去,抱住李十一的胳膊,頭往她肩膀一靠,小聲道:“你待我十分好?!?/br> 她不曉得心里酸酸漲漲的感覺是什么,總之又舒服又難受,又是暖又是疼,她想了想,道:“待我長大了,我便嫁給你。” 阿音“噗”一聲笑出來,涂老幺亦是樂呵得抽了抽嗓子,兩個姑娘,說什么胡話吶? 李十一下頜一收,將胳膊自她懷抱里抽出來,一眼未瞥她:“倒是不必了。” 宋十九鼓著兩腮哀怨她一眼,坐在一旁生悶氣。 阿音兩手一拍,笑得彎了腰:“今兒這出戲可算是瞧著了,竟比那角兒唱的還有意思些。jiejie我這便回了,明兒一早,西站見罷?!?/br> 西站今日的人比前兩日多了許多,涂老幺這回有了經(jīng)驗,大包小包地擠上了車,卻沒料到阿春大手筆地包了一整節(jié)頭等車廂,一人寬的床位,大理石的桌面,西式的實木裝潢配著墨綠的小洋燈,珠串的繩子一拉,那燈便亮了,再一拉,又滅了。涂老幺歪著頭瞧了好一會子,電燈他只見過一回,還是在李十一的倉庫里,這一回研究了半晌,問阿音:“這里頭,倒是怎的裝煤油呢?” 火車開動,涂老幺整好行李,又左右逛了逛,回來樂道:“你們怎樣也想不到,這里頭竟是千奇百怪的,同洋貨商場似的,左面有一客廳,右邊竟是酒館子,還有阿音愛吃的黑湯。” 阿音心知那是時髦的西式吧臺,也不同他計較,只笑吟吟拿著絹子扇風(fēng)。 稀奇不過半日,眾人便在火車有規(guī)律的律動中犯了困,黑夜?jié)娔粯訛⑾聛?,流螢似的星辰在窗外晶瑩閃爍,倒影到透亮的玻璃上,一個星子便變作了兩個。 阿春不愛說話,只默默然坐著,夜里更是睡不著,聽著涂老幺淡淡的鼾聲,獨自走到會客室,靠在窗邊望著外頭瘦得如彎勾一樣的殘月。 李十一披著衣裳推門進(jìn)來,見她的側(cè)臉在暗暗的月華中朦朧至虛幻,白日盤起的頭發(fā)散了下來,溫順地趴在她優(yōu)雅的脊背上,車廂內(nèi)不見一絲風(fēng),她的發(fā)尾卻淺淺地飛起來,妖異又瑰麗。 阿春偏過臉,仍舊是發(fā)白的唇色,叫她:“女先生?!?/br> “叫我十一罷?!崩钍坏?。 “十一?!卑⒋旱穆曇糨p得似薄霜降臨,“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br> “此情已成追憶,零落鴛鴦。”李十一默念道。 “自我見到你起,我便知道,你能幫我?!卑⒋禾种ьU,“你說,如今的月亮,同從前的,是一個月亮么?我若望著月亮,能望見故人么?” 李十一笑了笑,搖頭未答。 “可是,我連我是誰都不曉得,又哪里來的故人呢?”阿春的聲音仿佛自車外里來的,比旁人要慢上許多,帶著夜露的清醇。 李十一忖了忖:“你讓我去,究竟是找什么呢?” “骸骨?!卑⒋旱溃鄄鬓D(zhuǎn)望向她,“我的骸骨?!?/br> 李十一動了動唇線,又聽阿春道:“我在那里躺了許多年,無棺也無碑,我不曉得我是誰,我想知道,我是誰?!?/br> 鐵門開了復(fù)又關(guān)上,李十一側(cè)臉,見阿音穿著香檳色絲綢睡袍,松松垮垮地攬著腰帶,一手?jǐn)n著如云卷發(fā),一手夾了一根煙,慵懶地靠在門邊。 “阿音。”李十一頷首。 阿音瞇著眼笑了笑,撩人媚骨百態(tài)生,款款走過來,輕著嗓子道:“風(fēng)月,佳人,倒是有情趣極了?!?/br> 李十一習(xí)慣了她信口胡說,也不搭腔,聽阿春同阿音點頭打過招呼,便又陷入了煙氣朦朧的沉默。 阿音又吸了一口煙,煙灰撣落在茶缸里,李十一啟唇道:“既你來了,不妨替阿春姑娘探一探。” “我不來,你也不使喚我。”阿音笑道。 阿春偏臉,望了李十一半眼,隨即朝阿音伸出右手,青紫的靜脈在白皙的手腕上清晰可見,她低了低下巴,好看的眸子定定望著阿音:“有勞女先生?!?/br> 阿音將煙滅了,抬手在她的手心松松一握,又極快地放開,笑道:“我是摸骨,不是診脈。” 阿春一愣,抿唇淡淡地笑了笑。 火車不厭其煩地吞吐白霧,似一個不知疲倦的巨獸,只顧迎著風(fēng)鉚力跑,不問盡頭,亦沒有歸處。夜幕便是它咆哮的喇叭,將烏拉烏拉的聲響放大后擱到人的耳蝸里。 阿音頭上的薄汗又沁了出來,透著若有似無的熏衣香,她將面色更白的阿春放開,抽了抽鼻子坐回椅子上,閉眼定了定心神,左手無意識地拈起方才吸了一半的香煙,又用力地杵了杵。 “她的未盡之言,是什么?”李十一問她。 阿音的雙目睜得小小的,疲憊又茫然。 “她說——只差一點兒,就一點。” 作者有話說: 《采桑子·謝家庭院殘更立》: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