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還未反目成仇的時候，夏兆柏有一天喝多了，也曾跟我說起他的家鄉(xiāng)，據(jù)說很美，很安靜的小地方，卻不曾談起他的親人。我奇怪他為何跟我談起這些，但我沒有打斷人說話的習(xí)慣，便默默聽著，夏兆柏停了一會，說：“我父親因為沒有正式執(zhí)照，吃盡了苦頭，盡管臨床經(jīng)驗豐富，卻不得不偷偷摸摸行醫(yī)。所以他最大的愿望，便是有天，我能考上省城醫(yī)學(xué)院，成為一名有學(xué)歷的醫(yī)生?？上?，我卻不是那塊料。”

    “我后來做過很多事，”他見我看他，笑著拍拍我的腿，說：“多到你想象不出來?？墒?，就沒有做過醫(yī)護這一塊。我現(xiàn)在生意做得很大，跨著好幾個行業(yè)，可也沒有涉足醫(yī)藥這一塊。我想，我是徹底，跟醫(yī)字無關(guān)。”

    我心想，幸好無關(guān)，不然那人命關(guān)天的地方，你不知道又要造多少孽。

    他深深地注視我，說：“我現(xiàn)在有點相信你說的，世東會跟你聊他不跟別人說的東西。你確實，令人有想說話的特質(zhì)?！?/br>
    “這種特質(zhì)，世東身上也有。”夏兆柏緩緩地，斟酌詞句地說：“世東是個很奇怪的人，他仿佛總能，很認(rèn)真地聆聽你說話，但是，又好像一句話也沒聽清……”

    我別過臉去，淡淡地說：“夏先生，懷念林先生，咱們另找時間地點吧?！?/br>
    他尷尬地住了口，一雙手仍然貼在我小腿上，這讓整個氣氛既詭異，我默默地動了動腿，他仿佛驚醒一般，忙收回了手。我將褲管放下，蓋住那道難看的疤痕，將腿從他膝上縮回來，夏兆柏問：“另一條腿呢？”

    我哪里肯讓他碰另一條腿，支吾著說：“受傷的是這一條。”

    “這樣啊，”夏兆柏微笑著說：“那就好，受的罪也少點?！?/br>
    什么那就好，我怎樣與你何干？我皺了眉，覺得還是直奔主題的好，深吸了一口氣，我鼓起勇氣迎視他的眼睛，問：“夏先生，咱們開門見山吧，您到底想做什么？這么不依不饒，到底要什么？我們家情況你也看到了，實在是微不足道的升斗小民。您這樣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若對付我們孤兒寡母的，也沒意思不是？如果我之前有得罪您的地方，我給您道歉，您若是心里不接受，那說出一個方法來，能做到，我盡量來做，做不到，那至少表了個誠意。但請您在我在此之后，高抬貴手好不好？”

    夏兆柏安靜地聽我說完，臉上笑容盡斂，眼中閃現(xiàn)我熟悉的算計和冷厲，雙手抱胸，打量我片刻，忽而冷冷一笑，說：“有沒人說過你很夠膽？”

    我知道這是他發(fā)怒的前兆，當(dāng)初，他便是如此冷笑著，在董事局指使人發(fā)難，最后進來全面接受成果。坦白說，我如此與之相對，心里真的怕，可我還得護著簡師奶周全，再怕也只能硬著頭皮上。我努力微笑，保持口氣的淡然說：“承蒙夸獎，我只是希望大家開誠布公講清楚，您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總不會跟我們這些小市民計較，尤其是，”我偷看了他一眼，厚顏無恥地說：“跟我這樣的未成年人計較?！?/br>
    他勾起嘴角，說：“我做事，從來不看對象，只講原則?！彼粗?，淡淡地說：“是不是未成年人，出身怎么樣，根本不是跟我講數(shù)（談判）的條件?！?/br>
    我早知他不講規(guī)則，心下一沉，說：“中國有句老話，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夏先生，投鼠忌器，您想清楚了?！?/br>
    “確實，投鼠忌器。”他冷笑說：“可你也不是光腳的吧，簡逸。簡太太是個好mama，對不對？你說，這么好的mama，你若來不及孝順?biāo)?，可怎么好？?/br>
    我心里一緊，額冒虛汗，不用看一定臉白如紙，夏兆柏一見，皺了眉頭，嘆了口氣，過來不由分說，將我摟入懷中，像哄小孩一樣溫言說：“好了好了，嚇你的，乖，沒事了，我怎么會對付你mama，簡太太我也很欣賞呢……”

    我掙扎，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冷酷起來，說：“乖乖的別動，再亂動，我剛剛說的就都不算數(shù)?！?/br>
    這人怎么如此出爾反爾？我一陣氣悶，被迫將頭擱在他胸口，聽他呵呵低笑，仿佛弄什么好玩的事一樣，摸著我的頭發(fā)，低聲說：“乖，不要怕我，其實我的要求很簡單，絕不會讓你做奇怪的事情，也不會影響你正常的生活。你只要答應(yīng)我這個要求，你對我那些失禮的地方，我全都可以既往不咎?！?/br>
    “要我做什么？”我趁他不備，從他懷中鉆出。

    他眼中有些失望，卻不再強人所難，微笑說：“很容易，你每周抽出一個下午陪我，具體時間我定。”

    我明白地說：“夏先生，我絕不會滿足你奇怪的嗜好或性取向?！?/br>
    “你的臉確實不錯，”他好笑地看著我，挑著眉毛，曖昧地說：“可你確定，你這副身體，若我要，能滿足得了我？”

    我怒道：“你夏兆柏錢大把，有的是人投懷送抱，何必弄這等強買強賣，落了下層？”

    他看著我，微笑著說：“牙尖嘴利，簡逸，你知不知道，你一旦收了那副害怕的表情，模樣有多美?！?/br>
    我冷笑：“夏先生又知不知道，你的嗜好有多特別，這等鍾意別人唾罵的習(xí)慣，您要找的怕是專業(yè)心理醫(yī)師，而非我這等普通人?！?/br>
    他微微點頭，公事公辦地說：“廢話到此為止吧。簡逸，我的要求很簡單，你每周抽一個下午給我，跟我一起回憶一下世東，你既然說，你是他最為信任的人，那想必，他也跟你說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那些，我都想知道。作為交換，我給你母親安排一個工作，你看如何？”

    “為什么？”我跳了起來，“你憑什么要挖一個死人的隱私？林先生死得夠慘了，你為什么還不肯放過他？”

    他幽幽地看著我，那一刻，我確信，他眼中浮現(xiàn)的哀傷，那種哀傷，是我始料不及的沉重，似乎在我看不到的某處，他也與我一般，背負(fù)著十字架，日日躑躅前行，不得安歇。我心中一痛，轉(zhuǎn)過頭去，卻聽他猶豫著，低聲說：“如果我說，如果，我說，”他長長嘆了口氣，猶如自言自語一般，說：“我怕，再沒人跟我聊他，我會忘記他呢？”

    “那就忘記好了?！蔽业秃俺雎?。

    “忘記？”他苦笑著看我，搖搖頭，說：“你不懂的，這個不能忘，不能忘。”

    我轉(zhuǎn)過身去：“我不能同意。抱歉?！?/br>
    夏兆柏的聲音驟然變冷，說：“簡逸，你以為你有跟我談判的資本么？”

    我心亂如麻，半響，方聽見自己啞聲說：“好吧，但，若我不想說，你不能逼我。”

    “好?！?/br>
    我轉(zhuǎn)頭說：“每周一次，我做不來，每月一次吧?！?/br>
    他搖頭說：“兩周一次。”

    我瞪眼，說：“你要付薪酬！按頂級心理醫(yī)生的時薪算?！?/br>
    他微笑了，說：“好，但在哪里，地點由我定?！?/br>
    我閉上眼，心里一陣苦澀浮起，我低聲說：“夏兆柏，你真是個混蛋，人的傷口，過去就算了，為什么一定要挖出來看？他媽的有什么好看？”

    夏兆柏啞然無語，很久，才說：“因為，那些傷口已經(jīng)腐爛發(fā)臭，不這樣，人遲早，都得從頭爛到腳，活活疼死?！?/br>
    我忽然有種豁出去的感覺，昂起頭，問：“你到底，想在我這尋找什么？林世東的影子，還是你對林世東的愧疚懺悔？”

    他嘆了口氣，伸手摸上我的臉頰，輕觸一下，在我甩開之前，已經(jīng)收回，他啞聲說：“我夏兆柏做事，從不講愧疚后悔那種東西，因為沒有用。但是，有別的……”

    “別的什么？”

    “以后，我再告訴你?！?/br>
    第章

    我越來越不懂夏兆柏。

    從前，我只知道他是我所認(rèn)識的人當(dāng)中，少數(shù)幾位真正具有在殺伐決斷，運籌帷幄才智的人。這樣的人，若生在古代，便是亂世的梟雄；若生在戰(zhàn)亂，便是決勝千里的統(tǒng)帥；生在這樣一個時代，馳騁商場，謀劃算計無所不能。他的崛起，一方面固然是這個都市在當(dāng)代創(chuàng)造的又一個白手起家的傳奇；但另一方面，何嘗夏兆柏本人深諳商道，一入其間即如魚得水？在我尚未與之翻臉的時候，我曾經(jīng)笑問過他，為什么做什么紅什么，一帆風(fēng)順到令人眼紅的地步，夏兆柏莫測高深地笑而不答，我心想對方必有自己的獨到之處，遂不再追問。

    到得后來，夏兆柏處處打壓林氏，又買通董事局，串通我的親信倒戈，再散播謠言，令林氏股價狂跌，他趁機收購，令林氏基業(yè)，一夕之間搖搖欲墜。我苦苦支撐，筋疲力盡，卻拼盡全力，也未能力挽狂瀾。終于有一天，我們在同一商務(wù)會所偶遇。那時我求見某位世伯撥冗相助，哪知苦求了半天，那老狐貍卻只一味推搪敷衍。世態(tài)炎涼，四面楚歌，我心力衰竭，躲入洗手間以涼水潑臉，一抬頭，便見夏兆柏面含譏諷地站立背后。我不欲與之言語齷齪，遂從旁離去，哪知卻被他一把拽住胳膊，上下打量一番，忽然奇怪地說了句：“收手吧正東，你不適合做這些?！?/br>
    我記得自己聞言大怒，似乎終于按捺不住，罵了他什么難聽話，繼而摔門而出。這大概是我上一世，最后一次與夏兆柏對話。我當(dāng)時滿腔悲憤不甘，事隔許久，我驟然想起，卻不得不承認(rèn)，其實夏兆柏說的是實話。我這樣的性情觀念，別說林氏當(dāng)家人，便是一個中小公司負(fù)責(zé)人都未必做得好。我之所以能坐這個位置，不過仰仗自己與林夫人的血脈關(guān)系，仰仗自己林家長房嫡孫的正統(tǒng)位置，當(dāng)然，還有林夫人鐵血手腕的積威猶在。

    這么多年過去了，多少事情，都被我消散風(fēng)中，卻在這一晚上，忽然無比清晰地重現(xiàn)當(dāng)年與夏兆柏最后一次正面沖突的情景，當(dāng)時，他的神情我記得很清楚，便如猛獸低頭斜覷利爪之下的獵物，忽而有些悲憫，帶了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忍，輕輕地說：“收手吧世東，你不適合做這些?！?/br>
    而今晚，他又帶了同樣的，更為明顯的表情，在臨出我房門前，回頭深深看我，沉聲說：“小逸，不要怕我，我不會傷害你?！?/br>
    夏兆柏有惻隱之心，這聽起來殊為滑稽，就跟說他會后悔愧疚一樣，令我深感惡寒。在某種程度上，我很明白夏兆柏是什么人，明白他性格中的陰狠堅硬，決不是虛偽作假；可是，在另一層意思上，我又很困惑，不知道叫夏兆柏這個人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為什么他一定要挖林世東的隱私呢？難道是因為好奇，可那好奇心怎會大到，不惜拐彎抹角，設(shè)計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年？

    難道說，他真的看上了簡逸的皮囊？

    我心中大驚，忙奔到浴室，擰開燈，卻見鏡中少年，風(fēng)華正茂，一張臉與其說漂亮，倒不如稱之為美麗來得更為妥帖?？缮聿氖菹?，眉目間帶了病氣，容顏蒼白頹喪，因為棲息了三十幾歲的靈魂而顯得格外死氣沉沉。我松了口氣，夏兆柏這幾年呼風(fēng)喚雨，也算閱盡千帆，簡逸這副病怏怏的模樣，怎么可能入得了他的眼？聯(lián)系到夏兆柏買下林宅，又替林世東修了華麗墳?zāi)梗€有剛才那些令我琢磨不透的話，只怕他那古怪的執(zhí)著，還是要著落在林世東身上。

    這么一想，我心中稍定，看著鏡中少年，嘴邊浮起一抹淡然微笑。我對自己說，林世東已死，林世東已死，林世東已死。也就是說，無論他作為夏兆柏有關(guān)勝利的回憶還是有關(guān)遺憾的回憶，他都只能是回憶而已。而我，只要守護住簡師奶，守好我這個家，便是將林世東制成干尸，以供夏兆柏觀摩又如何？死了的人，怎么都，沒有活著的人大。

    于是我坦然了，只將應(yīng)付夏兆柏，視為另一種形式的打工，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難。夏兆柏本就不茍言笑，城府極深，費勁他的心思，我一來猜不透，二來也無那個心力時間。我能做的，是控制我自己的情緒，減低我對這個男人的憎惡，好好拋點林世東細微末節(jié)，卻又可以查證的小事與他知曉便好。在華富村生活一年，我至少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不去憂慮沒有發(fā)生的事情。能活著，每一天都不容易，每一天都需要你精神抖擻，去熱愛你的生活，然后，生活才可能會熱愛你。至于三餐有無菜加，食粥還是食飯這些全憑本事，吃到了固然要開心，吃不到卻也無需介懷。正如樓下黃師奶一家信教，每日餐前要禱告感謝我主賜予面包食糧一般，很多時候，心境安寧，不過是你愿意低下頭，承認(rèn)自己富足。

    自那日后，夏兆柏倒恪守諾言，不來打攪我們母子，只每個兩個禮拜，便與我約見一次，每次為時三個小時，做足禮貌，事前有派助理與我約時間地點，聊完后會派車送我回家。至于我的酬勞，他每次折成現(xiàn)金，裝入信封，當(dāng)面交予我，我也老實不客氣，施施然收下?；丶掖蜷_一看，那里面的錢，不多不少，大抵相當(dāng)我打工一周的費用。這個數(shù)目，顯然夏兆柏是經(jīng)過考慮，也算合理，那句“按頂級心理咨詢師價格收費”不過玩笑，他和我皆知道，如果真的按那個價格付，只怕反而有不必要的顧慮和麻煩。

    如此過了兩月，港島早已步入夏季，街上車水馬龍，見之便令人煩悶，我忽而中暑，病倒臥床，不得已向勇哥勇嫂請了假。在床上躺了一個禮拜后，卻又接到夏兆柏私人助理打來電話，說是夏先生今次約我于某山頂餐廳會面。我病未全好，遂托病辭謝，心想反正上幾次聊天，我們也不過說些不著邊際的閑話，連林世東三個字，都少有提及。有一次，根本就是他在我對面處理公務(wù)，我顧自看書發(fā)呆，時間到了，又各自回去。類似這等會面，缺一次兩次，有甚要緊？那位助理小姐一聽我不去，卻惶恐起來，連聲：“簡先生不要令我們難做?！钡瓜裎乙芎炇孪日労玫闹匾贤话恪?/br>
    我又好氣又好笑，再說多兩句，那女孩已經(jīng)聲線顫抖，軟聲哀求，估計只差梨花帶雨了。我嘆了口氣，也猜到大概夏兆柏那等boss，動輒以“約不到你就給我走人”之類的話語威脅?？晌乙娤恼装兀鼗匦璧么蛐咽志?，現(xiàn)在身子疲軟虛弱，怎么可能應(yīng)付得了他？我怎與那女孩拉鋸，卻聽話筒那邊，一陣sao動，隨即一個低沉威儀的男聲傳來：“你病了？怎么回事？要緊嗎？”

    是夏兆柏，我淡淡地說：“中暑而已，沒什么?！?/br>
    “既然沒什么，就過來，我派車去接你。”他頓了一下，說：“過兩日我去歐洲，大概要大半個月才回來。”

    我沉默不語，他又接著說：“今天的酬勞，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超市也將建成，我已經(jīng)讓人將簡太太的履歷拿去?！?/br>
    我皺了眉頭，不知道那邊的夏兆柏似乎感覺到我的不悅一般，立即解釋說：“我會去歐洲很久?！?/br>
    他一貫為所欲為，這等補充說明的話，有些難以想象，可我們這幾次會面，他的態(tài)度著實溫文有禮，若不是我與之的舊隙非同尋常，只怕便要為這等強勢男人特地做出的和藹親民狀給迷惑。我遲疑了一下，終究盤算起，一禮拜未打工，那便少了一禮拜的錢，再不拿夏兆柏這份酬勞，則中秋節(jié)送簡師奶的禮物，便無法去買。念及此處，我松了口，說：“那，我不想吃葷腥之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