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這個男人卻仿佛失態(tài)般，十指緊緊扣住欄網(wǎng)，臉色蒼白中泛著一抹劇烈運動（或是情緒激動）的紅暈，用努力壓低而不乏威嚴(yán)的聲音，急切地說道：“——聽我說！我花了相當(dāng)?shù)拇鷥r才進來這里，而擁有的時間又十分有限。我會盡快說完，請務(wù)必認(rèn)真聆聽——”

    一種用權(quán)威與懸念去壓制、令人不得不屏息以待的語氣。但放在被投入牢籠、孤立無助的囚犯身上，卻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弱勢的后者會不知不覺地聽從。

    ……有點意思的家伙。殺青往前走了兩步，更清晰地看見鐵絲網(wǎng)后面那雙深陷的細(xì)長的灰色眼睛。

    “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想要什么，”對方繼續(xù)快速說道，“或許你覺得眼下已經(jīng)寸步難行、束手無策，他們剝奪了你的人身自由，你所有的權(quán)利，甚至下半輩子的生活目標(biāo)——但是，”他刻意加重了這個轉(zhuǎn)折詞，“在此之前，你還有一個選擇機會，可以幫助你避免面臨那種絕望局面的機會——就在這里、就是現(xiàn)在！”

    他憋著一口氣說到這，短暫停頓了一下，仿佛要對方集中所有注意力去諦聽后面的福音：“聽我說，你必須推掉那個政府指派的免費律師，那個資質(zhì)平庸混吃等死的白癡，然后告訴他們，你選擇我——坎寧·岡薩雷斯，作為你的私人律師?！彼麖木W(wǎng)格里塞進一小張卷起來的紙卡，“這是我的名片，接住它，殺青先生。”

    最后一個詞像個干脆利落的休止符劃開空氣，令殺青的眼底掠過一絲幽光。在FBI刻意封閉消息的情況下，連獄方都對他的真實身份全然無知，而這個自稱律師的男人卻準(zhǔn)確地叫破他的身份，不得不說，還挺有一手。

    “我不想問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律師先生，”殺青像只從黑暗中踱出的花豹，腳步輕捷地逼近他，“但你剛才說，知道我想要什么。說吧，告訴我我想要什么？”

    對方即使隔著網(wǎng)欄，依舊不由自主地后仰了一下，隨即更緊地抓住了鐵絲網(wǎng)，直視殺青的眼中幾乎放出一種夾雜著戰(zhàn)栗與興奮的熱光?！盁o罪釋放！是的，我相信我能做到，這個案子獨樹一幟，簡直就是個傳奇，一旦曝光勢必在社會上掀起軒然大波！輿論會刮起鋪天蓋地的風(fēng)暴——壓折桅桿，或者鼓動風(fēng)帆，就看你怎么駕馭風(fēng)向，只有我能幫你在暴風(fēng)雨中掌舵！想象一下，當(dāng)陪審團被折服，法官敲下法槌宣判無罪，你神采飛揚地走出大門的那一刻吧，閃耀的鎂光燈、蜂擁的記者、尖叫的人群會直接將你推向城市英雄的寶座！我們的民眾需要一個斬除邪惡、無所不能的英雄形象，即使他自身亦是從黑暗中來！”

    殺青慢慢歪過腦袋，仿佛為了更好地從網(wǎng)格間審視這一番充滿煽動性的語言，似笑非笑地彎了彎嘴角：“——錯誤。但是，你很有趣，胸懷大志，野心勃勃……你想利用我，利用這個案子，一夜成名。你的眼睛里寫著因為不甘現(xiàn)狀，而極力想往上攀爬的決心，為此無論付出什么樣的代價都可以接受?！?/br>
    “我喜歡有動力的人?！睔⑶嗫偨Y(jié)道，伸出兩根手指，夾走了對方手中的名片。

    “謝謝！”對方喜不自勝地說道，“但很遺憾我現(xiàn)在不能跟你多說，我得走了……”

    “你是該走了，我聽見了法警的腳步聲。”

    坎寧像只受驚的猞猁從網(wǎng)欄上一躍而起，以超越了所屬年齡段的矯健身手，迅速消失在殺青的視線中。

    半分鐘后，一名腰佩武器的法警帶著個穿西裝的青年出現(xiàn)在鐵欄前。

    當(dāng)這個神色倦怠、眼袋下還掛著前一天晚上狂歡痕跡的年輕律師開始例行公事地自我介紹，并準(zhǔn)備向他的當(dāng)事人宣讀一份聯(lián)邦政府起訴書時，殺青十分無禮地打斷了他的話，“公設(shè)律師？哦不，我改主意了，決定還是把國家福利讓給那些更有需要的人吧。不好意思，浪費了你寶貴的時間和精力，不過反正你也只是走過場應(yīng)付一下，使審判程序合法化而已，所以也不算太浪費，對吧，律師先生？”

    年輕律師本就失調(diào)的臉色越發(fā)鐵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丟下一句咬牙切齒的“上帝保佑你！”隨即甩手走了。

    法警看著他怒氣沖沖的背影，似乎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殺青慢悠悠地說：“你看，在我的律師到來之前，我什么也不會說，也不能上庭，所以你們是現(xiàn)在就把我送回MCC，還是打名片上的這個電話？”他將一張卷起來的名片伸出網(wǎng)格。

    法警接過來，猶豫了一下，似乎不太敢擅自處理這個突發(fā)事件，打算先向上頭匯報一番?！拔覀冃枰藢嵰幌聦Ψ降纳矸??！彼f，然后拿著名片匆匆離開。

    即使只作為擺設(shè)品，律師這個角色總是少不了的，不過是蠢一點和聰明一點的區(qū)別而已。坎寧·岡薩雷斯……希望你有足夠的智商，不要搞砸這場好戲，或者為它錦上添花。殺青無聲地說道，離開那面鐵欄網(wǎng)，重新退回到墻邊的陰影中。

    很快，那名法警回來傳達了某位法官的意見，因為臨時更換律師，一些資料需要重新準(zhǔn)備，當(dāng)天的上庭被延期了，被告須押回MCC等候通知。

    四名獄警為殺青重新扣上手銬，照原路返回。

    更換完囚服后又回到7R單元，殺青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床位被一個黑胖子占據(jù)了。“我才離開——”他抬頭看了看掛鐘，對身邊的獄警哂笑，“不到一個小時，大都市生活果然是快節(jié)奏?！?/br>
    押解他的獄警顯然也有些莫名其妙，這時伊恩走過來說道：“你該感到慶幸，給你換房間了，雙人標(biāo)間，帶豪華馬桶和寫字桌，或許你覺得還少一個按摩浴缸？”年輕的金發(fā)獄警臉上一如既往掛著譏誚的淺笑，仿佛不夾槍帶棒就不會說話了似的?！昂昧?，去拿你的東西跟我走吧，‘上頭有人’先生?！?/br>
    殺青聳聳肩，走到床邊把自己的衣物扔進紙箱里。

    “你不能一走了之，把我留在這里！”跟他一同進來的那個西班牙裔突然沖過來大叫，“這不公平！憑什么你可以去雙人間，我卻要待在這個臭烘烘擠滿人渣的鬼地方？！這不公平！”他轉(zhuǎn)而朝獄警咆哮：“得給我也換個房間，否則我就聯(lián)系律師，控告你們受賄、違章、虐待犯人！”

    伊恩臉上的誚笑變成了一道冰冷的刀鋒，凌空剜過他的皮膚，眼神中殘酷的惡意令西班牙裔無法抑制地后退了一步。

    “有錢請律師，很好?！彼f，聲音輕細(xì)得像條毒蛇，“我想你需要一些實打?qū)嵉淖C據(jù)，來讓你的律師可以寫進指控書里，不是嗎。”他的目光掃視過房間中袖手旁觀的疑犯們，在為首的兩名黑人大漢臉上略一停頓，似乎下達了個看不見的指令，接著轉(zhuǎn)頭離開。

    殺青抱著紙箱跟在他身后，在走出房間之前，聽見人群悉悉索索移動著腳步，以及那兩名擁有鐵塔般身型的黑人大漢渾厚的鼻音：“我剛才聽見了什么？臭烘烘、滿是人渣？嗯？”

    不過，他沒有半點同情心可以施舍給即將倒大霉的西班牙裔。因為他始終認(rèn)為，一個人可以不聰明，但得學(xué)會看清時勢；可以囂張跋扈，但前提是得有囂張跋扈的本錢。

    乘坐電梯向上到達9樓，伊恩領(lǐng)著殺青走過環(huán)繞的過道，停在一排格子似的囚室前，打開其中一扇厚實的鐵門?！靶鹿?，新室友。不過我想你們已經(jīng)相互認(rèn)識過了。”他將目光投向囚室內(nèi)坐在床邊的男人，嘲謔道：“如愿以償了嗎，Mafia？美中不足的是，這小子是塊硬骨頭，小心崩了你的牙。”

    他用警棍的末端頂在殺青背上往內(nèi)一推，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鐵門。

    “……嗨，又見面了，李。”褐發(fā)藍眼的意大利青年起身，帶著些微忐忑的神情，向他打了個招呼。

    殺青盯著他伸過來的右手看了看，面無表情地問：“這是要我行吻手禮嗎，阿萊西奧？否則你會把我丟進巨型絞rou機里？”

    后者收回手，有點尷尬地蹭了蹭眉毛，“別這么說，李，”他溫和地解釋，“那都是陳年往事啦，現(xiàn)在我們可沒那么血腥暴力，一般只是用槍而已?！?/br>
    殺青吐了口氣，把手中的紙箱扔到床位上，“我真不習(xí)慣，你用這么無害的表情，說著這么聳人聽聞的話語。”

    阿萊西奧坦率而清爽地微笑著，活像個擁有正常職業(yè)、正直守法的好公民，“如果嚇到你了，很抱歉那不是我的本意。對了，初次上庭感覺如何？”

    “虎頭蛇尾?！睔⑶嘁荒槦o聊地回答，“我想我得在這里比預(yù)期的多待一陣子了?！?/br>
    “呃，雖說這樣的問題在監(jiān)獄里是種忌諱，你完全可以不回答——”阿萊西奧遲疑了一下，仍舊忍不住問道：“他們指控你犯了什么事？”

    殺青瞥了他一眼，似乎在刺探問題背后的陰謀，但對方目光清澈、神態(tài)友好，看不出絲毫陰謀的影子，于是含糊地回答：“殺人?！?/br>
    “天，一點也看不出來！”意大利人感嘆，“我還以為是逃稅、走私，或者別的什么更……柔弱一點的罪行。那是一起意外對嗎，或者是防衛(wèi)過當(dāng)……我能理解，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總有那么些不長眼睛的家伙，看你沒有滿身肌rou或是滿口冒粗就以為你軟弱可欺，給這種人點教訓(xùn)是應(yīng)該的。不過是一時失手，別因此感到自責(zé)，你沒有錯?！?/br>
    殺青回想了一下那些血rou模糊、死得奇形怪狀的連環(huán)殺手的尸體，點頭道：“你說的對，我也這么認(rèn)為?！?/br>
    當(dāng)里奧裹著睡袍出來簽收快遞包裹時，嚴(yán)重睡眠不足與宿醉導(dǎo)致的頭痛還在他的顱骨內(nèi)盤旋，以至于拆箱子的手都有些顫抖。

    他確定自己近期并沒有購買什么需要郵寄的東西?；蛟S是一份禮物，為了從來被他遺忘的生日、紀(jì)念日，或是別的什么重要節(jié)日？他用手掌抹了一把昏沉沉的臉之后坐下來，粗魯?shù)貙⑾渥永锏臇|西一股腦兒地倒在沙發(fā)上。

    一套折好的男士外衣褲，一小疊零錢，黑莓手機，金屬打火機……都是些七零八碎的東西，似乎是某個男人的全部穿戴與隨身物品……見鬼，居然還有條穿過的內(nèi)褲！

    這是個無聊的惡作劇嗎？就在里奧打算把所有東西連同小箱子一起掃進垃圾桶時，其中一個物件牢牢粘住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張便條，上面用黑色水筆潦草地涂畫著幾行字，該死的、眼熟的字跡——

    “親，他們叫我報家庭住址，但我沒那玩意兒。在紐約我只知道一個地址，并且曾在那里睡過兩個晚上，我別無他法，只好把東西寄過來。請代為保管，直至我來取回。

    你忠實的  密友與死敵”

    里奧如同被毒蝎蟄到手指般，猛地甩開便條跳起來。

    ——這個該死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的混蛋！惡棍！無恥之徒！去你媽的“親”！去你媽的“睡過兩個晚上”！去你媽的“忠實密友”！

    太惡毒了這用意，簡直像生化毒氣一樣令人作嘔！里奧暴怒地大口喘著氣，幾乎聽見胸口因為過度起伏而寸寸崩裂的聲響。

    那條刺眼的、藍白條紋的內(nèi)褲橫陳在沙發(fā)坐墊上，活像一張赤裸裸嘲弄的笑臉！該死的殺青，他究竟想羞辱他到什么地步！連蹲了監(jiān)獄也不肯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