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青_分節(jié)閱讀_84
“天!”羅布變了臉色,半蹲下來用力抓住他的胳膊:“為什么?你不是一直在吃藥嗎……對不起,我無意窺探你的隱私,但我確實知道你在吃一些精神類的藥品,雖然你對誰也不說。這沒什么,干我們這行的,或多或少都有點那方面的問題……是藥物失效,還是副作用?” 里奧緩緩搖頭,“藥物的副作用是很大,但我正在戒,而且馬上就要成功了,問題不是出在藥上……你還不明白嗎,羅布?之前,我從未真正愛上過誰,找個合適的姑娘,約會、結婚,生幾個孩子,平平淡淡,安安穩(wěn)穩(wěn)——我以為所謂的感情就是這樣了。我以為自己足夠冷靜、足夠理性,對那些愛得死去活來的小年輕們熱血沖腦的激情嗤之以鼻,直到遇上李畢青,我才意識到,有些東西來臨時,完全不受理智左右,你的理性就像雪崩中的登山者被徹底吞沒。我心甘情愿葬身于大自然的宏偉壯美,可轉頭過卻發(fā)現(xiàn),這居然是一場人工引發(fā)的災難,旁邊隱蔽處還架設著幾臺攝像機,只為了拍攝我那些猶豫、驚恐、絕望、沉醉等等神情,并以之取樂——你能明白我這時的心情嗎,羅布?” “——我明白?!本G眼睛探員握緊了他的雙手,極力將掌心的熱度傳遞給對方,“我知道你愛李畢青,直到現(xiàn)在,你仍不肯把他和殺青當成同一個人,你甚至認為是殺青的出現(xiàn)導致了李畢青的消亡,是殺青謀殺了他。” 里奧鐵青著臉色,半晌后才用疲倦至極的聲音說道:“是的,這是一場沒有尸體、沒有證據(jù)、無法追查的謀殺,只有我自己知道,他把一個什么樣的男孩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抹去……我恨他,羅布,我從未這樣純粹出于個人情感地恨過誰。哪怕再兇殘的罪犯,也只得到了探員里奧的義憤,而他——如果是想讓我用恨意記住一輩子的話,那么他已經(jīng)如愿以償了!” 羅布沉默了,這一刻他忽然想起里奧的眼神。當黑發(fā)探員凝視墻上貼的殺青的模擬畫像時,那種仿佛在沉思深處跳躍著細微火光的眼神——不論那火光是來自不同立場的嘆服、欣賞或惺惺相惜,總之,它是明亮而熱烈的,而且持續(xù)了整整一年?!啊挥泻迒??”他鬼使神差地問。 這句話如同一把打開記憶牢籠的鑰匙,無數(shù)畫面碎片逃生般蜂擁而出,漲得腦仁突突地跳疼,里奧用手指緊緊壓住太陽xue,想把它們重新鎖回去。但他還是遲了一步,一部分過于深刻與強烈的碎片已經(jīng)溜了出來——絕境時從通風管道伸下來的手。 銜著彈頭的染血的嘴唇。 滿是彈痕的墻壁前血腥味的吻。 黑暗洞xue里的鼻息相聞。 勢均力敵的打斗時的疼痛。 說暗戀他時的認真與理直氣壯。 半跪在他身前的臣服姿態(tài)與毫不猶豫的koujiao。 進入體內時那無法自控的顫抖——因為毫無安全感的背后式、極力壓制的攻擊本能、抵觸排斥著外力入侵卻又強迫自己敞開身體接納的強烈矛盾而產(chǎn)生的顫抖——即使把所有溫情都歸為偽裝,也無法將之一筆勾銷的真心流露的顫抖。 像是要將這些畫面使勁揉碎,里奧雙手痛苦地抓著一頭黑發(fā),呻吟似的吐出:“是的……只有恨?!?/br> 羅布猛地起身,走到餐廳,從玻璃裝飾柜里隨便抽出一瓶威士忌,擰開瓶蓋塞進他手里:“既然這樣,那你就喝吧,也許只有酩酊大醉,你才能好好睡上一覺。如果你不想再見到他,后續(xù)工作就全部交給我。明天檢察官會和公派律師、當事人進行庭前辯訴交易,盡量讓他在法庭上直接認罪?!?/br> “他不會認罪的?!崩飱W茫茫然地盯著手中的酒瓶說道,“他認為那些都是應該做的事,也不會向任何外來壓力低頭?!?/br> “那么司法機構就要打一場相當麻煩的持久戰(zhàn)了。局里也要做好準備,收集充分證據(jù)提供給檢方,屆時作為長期追蹤并親手逮捕他的探員,你的戲份絕對少不了?!绷_布說,“其實我希望殺青能主動認罪換取減刑,這樣對誰都好,省得官司打到最后還是被判個終身監(jiān)禁,這輩子就永不見天日了。他得學會服軟和審時度勢,就像你曾說過的那句中國諺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br> ——他不會的。他寧可毫不自惜地折斷,也絕不違心地彎曲,除非那種彎曲,也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里奧在心底說,隨即將一整瓶威士忌灌進了喉嚨。 看著床上終于昏睡過去的黑發(fā)探員,羅布長嘆口氣,幫他蓋上被子,然后邁著沉重的步伐離開公寓。 上午7點半,是白樓的早餐時間,7R單元有獨立的分菜間與用餐區(qū),因此犯人們不必到本層的公共餐廳去擠——話說回來,其實囚室內設的餐桌也是相當擁擠的。 阿萊西奧端著裝早餐(今天是燕麥片、鮮奶、蛋糕和蘋果)的不銹鋼餐盤,掃了一圈用餐區(qū),很快發(fā)現(xiàn)了新來的華裔青年。他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埋頭吃著燕麥粥,一副獨來獨往的模樣。那張小方桌只有他一個人,顯然因為昨晚迎新會上顯露出足夠的震懾力,使得其他犯人只敢用各種含義不同的目光打量他,卻沒有一個敢上前搭訕——那兩個拉美裔的例子還活生生擺在房間里呢,一個手腕腫得像個轉基因蘿卜;另一個因為頭暈欲嘔,疑似輕微腦震蕩被送去醫(yī)療室觀察了。 這個剔著短短的褐色發(fā)茬的年輕男人遲疑了不到一秒鐘,決定迎難而上,走過去坐到新來者的對面,帶著輕微的意大利口音說:“嗨,李?!?/br> 殺青抬起眼睛看他,“什么事?” 阿萊西奧有點尷尬地停頓了一下,“……你是第一次嗎?呃,我的意思是,進來這里……”見鬼,這個見面語真是糟糕透頂,他用勺子攪著餐盤格子里的牛奶燕麥,對自己十分失望。 “嗯?!睂Ψ胶皖亹偵鼗卮?,并沒有露出被冒犯的神色,“在此之前,我對監(jiān)獄的全部印象僅僅來源于電影和小說,所以看到這個時還有點吃驚,”他用勺子戳了戳那塊涂抹了奶油的蛋糕——雖然外觀欠佳,但它的確是塊貨真價實的蛋糕,“沒想到監(jiān)獄里的福利還挺好的?!?/br> 有了個容易衍生的話題,阿萊西奧的語氣就自然多了,“因為是聯(lián)邦拘留所,這里關押的大多是未決犯,從法律意義上說,我們只是嫌疑者而不是犯人。而且大多數(shù)人的官司都在進行中,律師時不時進進出出,重大案件的審理進展經(jīng)常見諸報端,如果發(fā)生什么虐待事件,被捅出去就是不折不扣的丑聞,有些人甚至可以利用這一點向獄方要挾交易,換取賠款和減刑申請。所以這里的待遇還不錯,CO們態(tài)度也比較好,偶爾一兩個壞脾氣的也不敢做得太過分;當然,‘住客’們也不怎么敢耍橫,因為還未宣判,一旦因為犯規(guī)被納入判刑考量,很有可能加重判決?!?/br> “也就是說,這是個和諧的高檔社區(qū),住客文明,保安稱職,”殺青用指尖在蘋果的光滑表皮上畫了個圈,“至少表面上如此。” 阿萊西奧笑了起來,“是的,這里是個小蘋果,外面(他用大拇指挑了挑柵欄密布的窗戶)是個大蘋果,不管內部怎樣,表面上都得是光鮮亮麗的。哦,幸好你觸犯的是聯(lián)邦法律,州立監(jiān)獄的待遇可比這差多了,CO一個個都是打手和流氓。而就算都是聯(lián)邦監(jiān)獄,好壞差別也很大,就說紐約吧,既有號稱全美五大豪華監(jiān)獄之一的奧斯提威爾監(jiān)獄,我們管它叫‘山上’,也有臭名昭著的雷克斯島——你知道我們管那個足足分了十個區(qū)的大監(jiān)獄島叫什么嗎?” “什么?” “‘墳墓’?!?/br> 殺青停止啃蘋果,歪著頭看他:“你知道得這么清楚?不是第一次了吧?” 阿萊西奧忙回答:“不,我是一進宮,是我的哥哥關在雷克斯島,他們不肯把同案犯關在一所監(jiān)獄里?!?/br> “同案犯?果然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們干了什么,一起搶劫銀行?” “不……家族事業(yè)而已?!币獯罄嗄暧悬c赧然地笑了笑,見對方已經(jīng)差不多吃完早餐,起身說道:“我?guī)闼奶巺⒂^一下吧,從現(xiàn)在到晚上10點熄燈前,都是自由活動時間,就是下午4點和晚上9點的點名時間必須待在牢房里。這里有自助烤吧和洗衣間、影像室、運動房、圖書室,可以隨意使用。公用電話是免費的,但輸入ID號后小心被監(jiān)聽。頂樓還有游泳池和籃球館,不過不是每天都開放?!?/br> “——聽起來像是度假中心?!?/br> “實際上,除了人均面積太小、不能隨意外出,以及辦不完的繁瑣手續(xù)之外,確實挺像。聯(lián)邦政府每天要在我們每個人身上花銷90多美元,這可比一般工薪階層的日薪高多了?!?/br> 正在談笑間,兩名獄警走進用餐區(qū),左右巡視一番,在他們的桌旁站定。 “有什么問題嗎,尹恩、馬庫斯,我們可沒犯規(guī)?!卑⑷R西奧對本單元的負責獄警說。 殺青認出來,他們是昨晚押送他進來的獄警其中的兩個,馬庫斯是一名膀大腰圓的中年黑人;伊恩是個純種白人,稍長的金色卷發(fā)壓在帽檐底下,似乎有點太年輕了,但至始至終掛在臉上的、帶著嘲諷意味的些微冷笑,令他看起來遠比實際年齡要成熟老練得多。 “不關你的事,阿萊西奧?!瘪R庫斯說,轉頭朝殺青抬了抬下巴:“3145107,跟我們走。” “做什么?”殺青問。 “換衣服?!焙谌霜z警例行公事地回答。 第53章 網(wǎng)內外 在昨天那個換囚衣的房間,殺青換上一套由獄方提供、做工普通的深色西裝,辦理了一系列手續(xù),而后被四名獄警挾持著,穿過一條陰冷漫長的地下通道。 這條通道有六百多米長,從聯(lián)邦拘留中心(MCC)的地底,一直延伸向鄰近的紐約南區(qū)聯(lián)邦法院的地下室,專供押送嫌疑犯上庭使用。 不知是接到上頭的禁口令,還是懶得跟疑犯搭腔,一路上獄警們臉色冷肅、一言不發(fā),只有硬底皮靴敲擊水泥地面的聲音在狹窄的空間里回蕩。殺青也沒有發(fā)問,沉默地被帶入法院地下室,關進一間三面是墻的囚室里,透過唯有的一面鐵欄網(wǎng)向外觀望。 鐵網(wǎng)外的走道上偶爾能瞥見幾雙腿腳的影子,但都一晃而過。殺青摸了摸鐐銬摘除后仍隱隱作痛的手腕,背靠著墻壁暗忖:照正常程序,今天應該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開庭……接下來是什么,會見審前服務官?還是跟政府指派的律師碰面? 就在這時,急促的腳步由遠而近,就在幾秒鐘后,一個身影猛地壓在囚室的鐵欄上,投下的陰影仿佛一只撲食的鷹,意圖瞬間攫取它的獵物。 殺青抬起眼睛望向對方。 那是一個西裝革履的白種男人,大約三十六七歲,長相普通,沒有什么令人印象特別深刻的地方,但也說不出五官有什么缺陷,總之,泛善可陳。他灰褐色的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鬢角與下頜刮得干干凈凈,合著剪裁合身的名牌西裝與腳下锃亮的皮鞋,就像某一類社會精英人士的代言人——收入不菲,但毫無個性,不過是裝飾豪華的辦公室內蕓蕓白領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