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翮方出了門就見鐘別意跟蹲守一般站在門口。其實(shí)也沒別的事，鐘別意就是想著今日要走了，應(yīng)當(dāng)與這位小師叔見一面。她與她本該很親密的，可小師叔這些年已經(jīng)從眾家頭疼的紈绔變成了一塊不知道該放在什么地方的鳳凰兒。這位鳳凰兒連骸骨都沒留下，生也不算，死也無歸。

    鐘別意在漫長的失眠中誤打誤撞咂摸到了點(diǎn)鐘翮難堪的處境，她身上洶涌的氣息很明顯與仙門弟子身上的靈氣不是一種，不是鬼氣就是魔氣。不管哪種，她都不配再回去了。

    鐘別意有點(diǎn)微末的難過，他們這一脈式微，總想著還有些什么辦法能讓師弟師妹們過好一些。

    鐘翮不知道怎么，出來的時候臉色有些奇異，她正對上茫然的鐘別意，偏頭咳嗽了一聲，“還有什么事么？”

    這么一句不遠(yuǎn)不近的問候，給鐘別意正當(dāng)頭潑了一頭冷水，大概是昨夜的照拂讓鐘別意產(chǎn)生了他們很親近的錯覺，其實(shí)他們在兩天之前才剛剛認(rèn)識罷了。

    她的心思轉(zhuǎn)得很快，收斂了心中那點(diǎn)寒意，笑道，“我們今天就走了，師叔說的我都會記得，所以來跟師叔道別?！?/br>
    鐘翮在心里冷笑了一聲，好活泛的心思，聽著倒是真的像個天真爛漫的小輩。轉(zhuǎn)念一想罪魁禍?zhǔn)子诌€是自己，這孩子這樣心肝玲瓏不過是因?yàn)闆]有師尊照拂。她看著鐘別意吊兒郎當(dāng)?shù)恼咀?，肩頭永遠(yuǎn)微微傾斜，像是擔(dān)著一副卸不下來的擔(dān)子。

    “不必鉆營這些。”鐘翮的話毫不留情面，可語氣卻平緩了不少。

    鐘別意恨不得眼觀八方，自然不會錯過這個變化，她有些不自在地站直了身體，“還請師叔明示?！?/br>
    “你筑基未小成不全是由于沒有那些靈氣資源，那些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鐘別意，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師姐的首席弟子，你要照拂的人很多。”鐘翮仿佛從沒說過這么多話，一陣春風(fēng)吹來，她鬢角的長發(fā)微微揚(yáng)起。

    “你知道為什么肯照拂你們一脈的長輩少么？”

    “因?yàn)槟銈兲趿耍阋獜?qiáng)起來，強(qiáng)到不可撼動，你想要的自然就都來了?！?/br>
    “你們可得快點(diǎn)長大啊……”鐘翮微微嘆了口氣，低聲道，“我跟師姐都等著呢?！蹦堑缆曇籼吞。袷且魂囯y以忍受的沉默。

    鐘翮的目光落在她頭頂，像是有實(shí)質(zhì)一般，鐘別意忽然眼眶一酸，可她不能哭，低頭行了大禮，“多謝師叔。”

    鐘翮摸了摸鼻子，又恢復(fù)了之前的樣子，“那個什么，后山不是有各種試煉場么，沒事都泡泡，好過你去跟這群年輕人打交道，禁地，偶爾……也可以去?！彼翢o帶壞后輩的自覺，摸了摸鼻子，“爭取來這次出來的機(jī)會，很不容易吧，就是虧了，還不如去禁地掃地。”

    鐘別意倒是真心實(shí)意笑了，搖了搖頭，“不虧?！?/br>
    陸知春正巧從房中出來了，她手里沒拿劍，大概是因?yàn)殛懠夷欠N奇奇怪怪的禮節(jié)，她畢竟有正事同鐘翮說。

    “前輩?！?/br>
    鐘翮擺了擺手，止住了陸知春要行禮的動作，“不用這樣古板?！?/br>
    陸知春對于百家對陸家繁文縟節(jié)的嫌棄心知肚明，故此也沒什么反應(yīng)，抬頭道，“前輩，我今天是來問您要人的?！?/br>
    鐘翮一只手抱在懷中，另一只手支著下巴瞇了瞇眼睛，“嗯？我沒意見。你得去問他?！?/br>
    說著便讓開了方才從身后出來的陸嘉遇，他聽了一半，就聽見鐘翮那句“我沒意見”，臉色不大好。

    鐘翮笑了笑，伸手為他整理了一下頭發(fā)，“別氣，好好人家說。”

    陸知春卻顯然激動得多，“師弟……”

    “誰是你師弟？”陸嘉遇當(dāng)即就炸了毛，冷眼橫得陸知春一個哆嗦。

    “別這么兇，去吧，跟陸姑娘好好談?wù)劇！辩婔甾D(zhuǎn)身回了房間，走之前怕鐘別意尷尬，還好心回頭道，“鐘姑娘要進(jìn)來喝杯茶么？”

    鐘別意順坡下馬，“好的，師叔?！币涣餆煾婔缇瓦M(jìn)了房子。

    院子中終于只剩下兩人了，陸知春知道這事情不好辦，可她做不到放任陸嘉遇流落在外。

    “師……陸公子，我是真心請你跟我回陸家的，你是陸家的嫡親血脈，前輩給能的，陸家能給更多。”陸知春懇切的瞧著他。

    “更何況，雖說前輩救了我們，可前輩身上氣息似乎是鬼氣，有時候還有魔氣，恐怕不是好歸處?！标懠斡瞿樕仙裆蛔?，陸知春急得吐血。

    她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來，換陸嘉遇回心轉(zhuǎn)意哪怕片刻，可惜注定是無用功了。

    陸嘉遇安靜地聽完，抬眸，“陸家不行?！?/br>
    陸知春一愣，“什么？”

    陸嘉遇看著她，放慢速度又說了一遍，“陸……家……不……行。”

    陸知春快給這個小祖宗跪下了，崩潰道，“為什么！”

    “因?yàn)榘四昵?，我爹將我托付給了鐘鸞道長，他并沒有回頭找陸家，我應(yīng)當(dāng)遵從我爹的意愿?！彼鹧劬πα诵?，心卻硬得像塊石頭。

    鐘別意坐在屋子里一一言難盡地喝著鐘翮的白水，支棱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旁觀鐘翮就自在多了，由于昨夜沒睡好，靠在軟塌上瞇著眼睛打盹。

    光聽外面陸知春的語速，鐘別意覺得她急了，瞧著自家?guī)熓搴惋L(fēng)細(xì)雨的樣子，鐘別意就覺得好笑，不該擔(dān)心一下嗎？“師叔？你希望陸公子走嗎？”

    “希望?！辩婔玳]著眼睛，想都不想回答道。

    鐘別意一愣，“哎？我以為你還挺喜歡他的。”

    鐘翮勾了勾嘴角，睜開眼睛坐直，“怎么，不是很明顯么？去陸家做嫡親弟子要什么有什么，我怎么比？”

    鐘別意一時間無法反駁，喝了口白水，試圖安慰鐘翮，“我覺得陸公子不會走的?！?/br>
    鐘翮又不說話了，鐘別意只好自己把自己的話匣子鎖上，這一場談話真是談了很久，陸知春在外面憋，鐘別意在里面憋。

    有什么理由不回陸家呢？那可以陸眠風(fēng)的出生地，是陸嘉遇的血脈歸途，而鐘翮只是他命里一個過客罷了。不過是那點(diǎn)可有可無，卻無比堅(jiān)固的“私情”罷了。

    那個春天里，鐘翮躺在椅子上，聽著她的小弟子在外面跟欲哭無淚的陸知春討價(jià)還價(jià)，既不愿意跟陸家回去，也不愿意妥協(xié)告訴他們以后長住在什么地方。來來去去干凈地像是要與陸家毫無瓜葛，鐘翮閉目凝思，年輕人行事莽撞，連半點(diǎn)后路都不給自己留，就像是自己這里……是什么好的歸處一樣。

    陸嘉遇的聲音很好聽，大概是遭逢大難之后得到了很好的保護(hù)，從前那樣凄恍絕望像是黎明前結(jié)在草葉上的露水，晨光一照就消失了。他與陸知春喋喋不休爭論的時候一定很高興，就像是悄悄在心里計(jì)劃著屬于他們的未來，鐘翮比誰都更清楚，只有少年才敢講一生。

    她心里藏著一片廢墟，在這年春日的早晨，有什么動了動，一株幽蘭便開了。可鐘翮也比誰都清醒，從前那些計(jì)劃在這一刻分崩離析，她做不到折去這一朵飽經(jīng)風(fēng)霜幽蘭。塵埃在頃刻間便落定，她其實(shí)想要陸嘉遇回去的?？社婔绐q豫片刻，卻沒有開口，只裝作當(dāng)真隨他的樣子安靜看鐘別意喝水。

    陸知春也有自己的毅力，她絞盡腦汁從清晨勸到傍晚，夕陽落盡的時候，她終于放棄了。

    鐘翮行至他身后，“決定好了？”

    陸嘉遇仰頭看她，“嗯?！?/br>
    “跟在我身邊，會很苦的。”鐘翮低頭，伸手摸了摸他的眉尾。夕陽從他發(fā)梢穿過，將他的眼眸染成了金色。

    “人間的苦，我都嘗得差不多了，不差這一點(diǎn)?！?/br>
    鐘翮避開了他的目光，低聲道，“不能這么說。”

    陸知春無功而返，鐘別意帶著那幾個小孩子回了鐘家，唯獨(dú)秦游不甘心，他還未到秦家故土便被迫返回。

    云楠低聲勸他，鐘翮身后跟著陸嘉遇，遠(yuǎn)遠(yuǎn)走來，瞥了一眼秦游，她對秦家印象不怎么好，大概是嫌棄秦家記事太多計(jì)較。

    “河西走廊斷絕已經(jīng)十幾年了，就你們幾個去了也過不去，回去吧?！辩婔绲?，“大抵再過四五年，那邊應(yīng)當(dāng)會有大動靜，到時候再走?！?/br>
    鐘翮說完仁至義盡，向這群懵懵懂懂的孩子擺了擺手便帶著陸嘉遇進(jìn)了長白山。鐘翮像是死而復(fù)生的幽靈，鐘別意仿佛也只是憑借運(yùn)氣碰到了她一次，之后幾年鐘家也曾派人來揭陽村尋找，始終一無所獲，甚至連揭陽村都不曾存在。

    每一年冬日的大雪，都能蓋住很多痕跡。

    ※※※※※※※※※※※※※※※※※※※※

    陸嘉遇會長大一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