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山的氣候從來都是積雪三尺，越深入北方山脈，氣候越冷。陳年積雪一層又一層堆疊在一起，無數(shù)霧凇枝丫橫斜，像是玉刻云雕。這片漫山瓊枝中有一抹顯眼的青色，鐘翮的青鳥瞧著比幾年前好看了許多，不像從前飛兩下就需要回去歇兩個月的樣子。青鳥像是在等什么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一閃不閃抬頭看著半空中。羽尾清光流瀉，遠看像是拖著一尾星河，星星點點的流光從羽毛上滲進雪地里。

    滿樹的瓊枝忽然搖動了起來，逢生穿林而來，堆積在枝頭的雪嘩啦啦落了下來，青鳥卻忽然興奮起來。它仰頭鳴叫了一聲，空山玉碎，拍了拍翅膀，扇起了滿地玉塵。巨大的翅膀在地上撲棱了兩下，興奮得跟個孩子一樣跺了跺腳，但是它并沒有飛起來，而是在雪地中跳了兩圈像是一個孩子一樣興奮地等待著什么。

    一陣寒風(fēng)帶著雪碎撲朔著撒了滿地，跟著一串晴朗的笑聲墜進林間。

    “你在這兒啊……”少年一身雪白，從半空中躍了下來，像是一只漂亮的白鶴。歲月將陸嘉遇的手腳拉長，眉目間的稚氣被滿地冰雪洗去，那雙眼眸不再是黑沉沉的樣子，映著滿地雪色呈現(xiàn)出一種透著光線的淺棕色，像是得了神的偏愛，將天地間一縷晨曦藏進了他的眼睛，而眉目間卻藏了山川。

    冰天雪地他卻不覺得冷，周身一件白袍銀線裹邊，繡著密密麻麻的辟邪咒，就是放在當(dāng)今最富有的秦家也是不輸?shù)?。他腰間束著一根紅繩，襯得他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不是稀世美人那樣盈盈一握的身段，少年剛剛二十歲，身量開始無休止地長高，卻怎么都不長rou，伸手放在肩頭摸著都硌手。衣袂飄揚，隔著幾層布料透處隱隱約約蝴蝶骨的形狀。陸嘉遇腳下微動，踏在雪地上行至青鳥身前，身后卻無半點痕跡。

    “走，回家?！彼麑χ帏B伸手，青鳥會意，拍了拍翅膀，身量變小，瞧著與一只鸚鵡一般落在他肩頭，似乎是有些不滿，低聲哼哼了兩聲，蹭了蹭他的額臉頰。

    陸嘉遇伸手拍了拍它的頭，“不是，你跟我撒嬌有什么用，家門口不能飛的規(guī)矩是師尊立下的?！?/br>
    說著，青鳥像是受了極大委屈一般，在他肩頭蹦了蹦。

    “知道啦知道啦，我會跟師尊說的，但是你想想，每次你要用原形飛過去，門口剛掃好的雪就得從來?！彼跣踹哆杜c肩上嘰嘰喳喳的青鳥念叨著向雪林深處走去。

    一層雪蓋之下，山嶺盡頭，一處紅墻木屋出現(xiàn)在一人一鳥眼前。院子很小，不過兩個房間，一個廚房。

    深青色的門環(huán)微微開著一個縫隙，天色將暗，透露出昏黃的光。像一束永遠不會熄滅的火苗，陸嘉遇下意識要伸手推門，頓了頓想起了什么，剛邁出去腳就收了回來，他立在門口跺了跺腳，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自己身上的衣袍，確認沒沾染什么血跡灰塵，緊接著將肩頭落下的雪拍掉。做完這一切他才滿意，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房中的燈還亮著，一陣陣好聞的氣味從廚房傳了出來。陸嘉遇動了動鼻子，幾步快跑了過去。

    鐘翮正挽著袖子站在灶前炸年糕，她遠遠就聽見了陸嘉遇的腳步聲，一抬頭就瞧見馱著只鳥的小徒弟立在雪中。

    陸嘉遇還未動，一陣?yán)滹L(fēng)便向他頸側(cè)襲來，只不過像是長了眼睛一般，未曾碰他一根發(fā)絲，只擦著衣料將他肩上那只青鳥拂了下來。

    青鳥坐得好好地，被人驟然扔了下去炸出一叢火，一抬頭便碰上鐘翮輕飄飄的眼神，這么一只不可一世的小炮仗瞬時啞了火，自顧自邁著爪子自覺離開。

    陸嘉遇覺得好笑，不知道怎么，這些年過去，青鳥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鐘翮有意無意都喜歡讓他帶著這個魂影，用她的話來說就是“沾沾人氣”。她說的沒什么錯，青鳥一天比一天更加活潑，像是曾經(jīng)虛弱的魂魄被人抱在懷里一點一點暖了回來，時至今日，瞧著像是一只巨大的鸚鵡，性格倒是意外的鬧騰。

    他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打著哈哈，“師尊你怎么這么嫌棄它?！?/br>
    鐘翮無奈，招了招手讓他進來，隨手從盤子里捏起來一塊剛炸好的年糕塞進了他嘴里，“跟你說了多少次了，魂影喜歡呆在人燃著魂火的地方，你本身體弱，魂火就不旺，老讓它蹭還了得？”鐘翮瞇了瞇眼，恨鐵不成鋼道，“偏生跟你說話你就當(dāng)耳旁風(fēng)一般，縱容得它無法無天?！?/br>
    陸嘉遇不怕鐘翮數(shù)落他，鼓著腮嚼溫?zé)岬哪旮饨赖煤?，“好吃！?/br>
    鐘翮偏了偏頭，“出去吃飯。”

    這一日正是上元節(jié)，雪山深處半點煙火氣都沒有，除了夜半時分橫亙在頭頂?shù)蔫残呛?。鐘翮炸了些年糕，煮了點元宵就權(quán)當(dāng)過年了。從前鐘翮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連灶臺都沒碰過，她rou身半死，神魂也早已辟谷。到如今這么點未曾舍棄的煙火氣，竟全是為了遷就陸嘉遇。

    小時候在周溯身邊長大，按理來說他不該短吃食?？上е芩莶皇菍こＨ碎g的娘親，陸眠風(fēng)支離破碎，看顧不上他。周家的長子，竟然是饑一頓飽一頓長大的。

    鐘翮從前不知道，直到入山的第二個月，夜雨交加里陸嘉遇半夜三更抱著被子從自己屋子躡手躡腳鉆進了鐘翮房中。她睡得很淺，一睜眼就看著陸嘉遇光著腳披散著頭發(fā)站在床下哆嗦著看她。

    陸嘉遇是被疼醒的，從前雨夜被涼風(fēng)一吹便容易犯這個毛病，小時候他倒覺得沒什么。忍一忍就過去了，只是不知道上次是為什么，大概痛覺在他十六歲這年才醒來。他輾轉(zhuǎn)反側(cè)，竟覺得睡不著，抱著被子裹著冷汗津津的自己鉆進鐘翮榻上。他也不管鐘翮讓不讓，自顧自在鐘翮被子里蜷縮成一團。

    小孩固執(zhí)得像一個蚌殼，怎么都撬不開口，無奈間，鐘翮只能讓他背靠著自己，將人摟在懷里，伸手撥開他冰涼的手指，在腹部按了兩下，“這里疼么？”

    陸嘉遇不知道怎么便忍不住眼淚，偏過頭隔著夜色看她，然后點了點頭。

    身后的溫度忽然撤去，冷意順著陸嘉遇的脊梁骨，刀子一般往里戳。他縮得又緊了些?；璋得悦芍?，他感覺到鐘翮下床，去了廚房做了什么。不一會她便捧著一小盒熱粥回了房中。

    “起來，吃點再睡。”鐘翮將人哄了起來，偏偏疼迷糊的人只知道睜著一雙大眼睛看她，不會開口也不會動。

    鐘翮只好讓人靠在軟枕上，小心用勺子撬開唇齒，一點一點灌了進去。她幾乎一宿未眠，陸嘉遇喝了粥倒是溫順了許多，側(cè)身低聲呢喃了一聲什么便沒了聲息，應(yīng)當(dāng)是睡著了。

    鐘翮靠近了些，卻什么都沒聽到。

    也許這么多年，連陸嘉遇自己都早已忘記那年神思恍惚里的呢喃，“我是不是很麻煩?！?/br>
    正想著，就見陸嘉遇穿著單衣從庭中走了過來，鐘翮下意識皺了皺眉，身手便招來一件大氅，筆直飛向了陸嘉遇，“怎么，不怕胃疼了？”

    陸嘉遇接了衣裳，從善如流將衣衫披上，“師尊，我……先去睡了?！闭f著便想溜走。

    本以為鐘翮會像以往一樣點點頭便作罷，誰想到她偏了偏頭，“你在房中等我一下?！?/br>
    陸嘉遇心里咯噔一聲，恨不得溜之大吉，可惜鐘翮太熟悉他心里那點小九九了，抬了抬下巴瞇了瞇眼，他便什么想法都沒有了。

    他認命一般回了房中，盤腿坐在床邊等鐘翮進來。這次他出去，是因為南邊有村落總有人家新嫁郎暴斃，鐘翮抽不出身，便讓陸嘉遇帶著青鳥去看看。還未探出什么名堂，陸嘉遇先帶了一身皮rou傷回來。師尊慧眼如炬，必然是看出來了，傷口不敢想，一想就火辣辣的疼。

    陸嘉遇微微動了動肩頭，門忽然響了，鐘翮拿著一個青瓷瓶走了進來，眼上蒙著紅布，腳下卻毫無凝滯。

    “上衣脫了吧，我只能看到傷口。”鐘翮走近了些。

    陸嘉遇自覺理虧，偏頭將后頸露出來，衣衫褪到肩胛骨下。鐘翮紅布中的眼睛瞧不見陸嘉遇背上的均勻骨rou，唯獨一道烏青泛著黑氣的傷口映入眼簾。

    “巫女？”說著，鐘翮伸手將藥膏放在手中暖化，然后緩緩按在了他背上。

    鐘翮的動作已經(jīng)很輕柔了，可陸嘉遇還是疼得一抖。

    似乎察覺到自己反應(yīng)有些大，陸嘉遇冒著冷汗道，“師尊你其實不必蒙眼……我不介意。”話未說盡，鐘翮動作突然一重，陸嘉遇當(dāng)即被疼痛將后面的話堵了回去。

    “胡說八道，便是道侶也沒你這么大膽的?！辩婔绻室獍戳税茨堑纻?。

    陸嘉遇嘴上不說，心里念叨：我就是想做你道侶！可惜這孩子有賊心沒賊膽，只敢偷偷想一想。

    “怎么傷的？”鐘翮話為他將衣衫整理好，然后才卸下紅布。

    問到了正事，陸嘉遇收起心里的小九九，“我也不是很清楚，就在回來之前，我去過了靈堂，臨行前喝了口水，還未咽下去背上便一陣灼痛，我不敢托大，護了心脈，封了xue道，將喝的東西都吐出來了，就沒再疼了?！彼晃逡皇?，將自己所經(jīng)所見竹筒倒豆子一般說得一清二楚。

    鐘翮垂眸，臉色算不上好看，余光像是黏在他脖頸后露出的一點傷痕，“這是巫女的厄詛，好在這位大概只想給你個警告?！?/br>
    陸嘉遇愣了一下，“什么？”

    鐘翮沒回答，轉(zhuǎn)過身在他換下來的衣衫上摸了幾下，不一會便在夾層中尋到了一個小荷包，荷包又小又輕，夾在衣衫中若不是仔細翻找根本尋不到。

    鐘翮沒當(dāng)著陸嘉遇的面打開，只囑咐他早些睡，擺了擺手便回了房中。

    她點了房中的燈，將那個荷包裁開，里面是一塊燒焦的嬰孩指骨，一小片銀葉子，還有一縷干枯青灰的頭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