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節(jié)閱讀_79
這位趙旭天性聰慧,又繼承了惠明帝溫文仁厚的性格,十歲便被立為儲君。又因為儲君位居?xùn)|宮,且旭字取“旭日東升”之意,而私下里被稱作“東君”。 說不清這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年,最初是如何相識的??傊w南星與東君很快就成為了沉悶宮廷之中,無話不談的玩伴。 也正是在東君的堅持之下,一度被忽視的趙南星重新得到了善待。而溺愛嫡子的蕭皇后也看在東君份上,對趙南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僅如此,年長兩歲的東君簡直將自己當做了趙南星的兄長,走到哪里都帶著趙南星,但凡自己喜歡的,也都會有趙南星一份,還讓趙南星去東宮的崇文館上學(xué)。 幼時的趙南星千伶百俐又活潑開朗,深受崇文館內(nèi)各門學(xué)士的喜愛,甚至被認為是王佐之才。 蕭后見到趙南星歸附于太子,總算是稍稍松懈了對于他的掌控。而惠明帝見情勢扭轉(zhuǎn),也愈發(fā)地寵愛著趙南星,竟是要將對于這位幼弟的虧欠全都補償。 正巧趙南星名字里帶著一個“南”字,于是逐漸有了“南君”這個稱呼。 “按照安樂王叔的說法,如果仁厚聰慧的東君果真能夠繼承大統(tǒng)。那么一定是大寧朝又一位開明圣主。只可惜……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br> 唐瑞郎的聲音,從贊嘆變成了嘆息:“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jīng)告訴過你,戚云初與安樂王叔相識的經(jīng)過?” 陸幽雖然不想搭理他,可為了繼續(xù)聽下去,還是點了點頭。 唐瑞郎苦笑一聲:“其實那番話也是半真半假的——戚云初與安樂王叔相遇的那天,正是東君身死之日……換句話說,東君的確是死在東海池上。只不過,那艘船,卻是南君的?!?/br> 趙南星的母親唐太妃,一直在紫宸宮中的寺廟修行。她身體羸弱,情緒也一直十分低落,可蕭后卻不允許趙南星與母親頻繁見面。 好在,趙南星自然有他的獨門辦法。 寺廟靠近御苑的東海池北岸。于是趙南星就在岸邊藏了一艘蘭舟,待到思念母親了,便獨自駕著小舟,偷偷渡到對岸摸進寺廟中。 事發(fā)那天,恰逢夏秋之交的望日。月朗風(fēng)清,正是夜游的大好時機。 趙南星幼時,也曾隨著父皇母妃一同在離宮內(nèi)的湖上泛舟賞月。此刻眼見明月當空,心中愈發(fā)思念起出家修行的母妃。 正巧東君來到含露殿,見了趙南星悶悶不樂的模樣,便主動提出,何不以賞月為名,駕著小舟穿過東海池。 心念一動,兩個少年便也沒有太多猶豫。當即命人找出東海池畔的小舟,裝上燈燭和吃食。因為事關(guān)隱秘,依舊不要仆從跟隨。只東君南君二人登了船,慢悠悠地劃著,往北邊漂去。 等到東海池的北岸,趙南星自行登岸前往寺廟尋找母親。臨行前與東君相約,半個時辰后依舊在岸邊相見,繼續(xù)賞月。 可誰都沒有料到,半個時辰后再度回到岸邊的趙南星,看見得卻是一團火焰在東海池中燃燒…… 他知道東君就在那團火焰里,于是拼了命的要往湖中游去救人。然而秋水陰寒而東海池又太過遼闊,南君游了不多遠就渾身僵冷、力竭而沉。 這之后,才有了弄雨樓畔,戚云初與趙南星的相逢。 “東君薨逝之后,帝后沉浸在巨大的悲慟之中,南君亦傷心欲絕。另一方面,泛舟湖上的前因并無人知曉,眾人皆以為太子是獨自一人出的事。而含露殿內(nèi)的親信,都死勸南君不要說出真相,以免招致蕭后瘋狂的報復(fù)……事情便如此,不了了之。然而在南君心中,卻從未忘記過東君的仁義友愛,并為那夜的慘劇而深深自責。” 說到這里,唐瑞郎停下來看著陸幽:“若是換你來說,東君之死,究竟是不是安樂王叔的錯?” “問我做甚?再說一遍,我不是東君?!?/br> 陸幽雖然生硬地強調(diào)了一句,卻還是回答道:“舟上起火,事多蹊蹺。姑且不論意外還是巧合,單說若沒有南君探母這個由頭,東君也就不會泛舟池上,所以南君難辭其咎……只是火難并非因他而起,若說有錯,倒也錯得有限?!?/br> “看起來,你倒是比我寬厚?!?/br> 唐瑞郎自嘲地笑了一聲:“其實我曾經(jīng)私底下設(shè)想過:起火之時東君與南君都在船上。而戚云初救起的南君,是從著火的船上游向弄雨樓的——是不是聽起來就有點可怕了?” “……”陸幽也因為他的這個假設(shè)而微微一怔:“你自己的小叔,你都不信任?” “不是不信,畢竟都是死無對證的事了,猜測自然可以有千千萬萬種。不過話說回來,要真是安樂王叔害死了東君,那他大可避而不談當年之事,更不可能心心念念地,只想再見東君一面?!?/br> 說到這里,唐瑞郎又講出一段詭譎的往事—— 東君薨逝之后一年,南君的母妃也于舊病與抑郁之中故去。因她已是出家之人,死后遺體便遷往詔京城外的妙法寺,火化立塔。 生母既逝,南君就領(lǐng)著戚云初去妙法寺守孝。一天深夜夢中醒來,忽然聽見屋外有嘈雜人聲。 他領(lǐng)著戚云初出去查看,發(fā)現(xiàn)竟是一僧一道,在塔林里講經(jīng)論道。 初時二人只是就經(jīng)文義理進行口舌上的爭奪,卻漸漸地變成了斗法比試。只見這邊僧人令枯木開花,那邊道士就讓磚塔結(jié)果;僧人命夏蟲馱負石桌,道士就用葉片切水斷流……幾輪比試下來,盡皆不分勝負。直到那個道士說,我有法術(shù),能讓這塔林里頭埋葬著的和尚尼姑們,重新開口說話。 話音剛落,只聽四周一片窸窣聲響——果然有許許多多個聲音,從磚塔之中傳出來。再仔細聽,竟然都在吟誦著道家的經(jīng)典。 尋常之人,若是看見此等場面,恐怕已經(jīng)嚇得面無人色。然而南君卻大喜過望,一把將那道士抓住,連夜領(lǐng)著到了紫宸宮里。 接著就有了東君轉(zhuǎn)生,趙陽出世的一番后話。 “現(xiàn)在想起來,那一僧一道,也未必就真是什么世外高人。聽說西域有一種名為幻術(shù)的雜耍,能叫人幻聽幻視。說不定南君當時就是遇到了兩個扮作僧道的雜耍人,偷偷摸摸地躲在塔林里準備明日上街討賞的把戲?!?/br> 說完這段插曲,唐瑞郎又放慢了語速。 “趙陽出生之后,蕭后不愿再讓他與南君親近,便將南君趕出了紫宸宮。又過三年,我父親受蕭家排擠,遠赴羈縻外州上任。由于此行艱險,行前便將我暫托于安樂王府上。所以我與安樂王叔和戚云初,都有很深的感情。而安樂王叔待我,也不似對待唐家其他子弟似的客氣疏遠。直到多年之后,離別的那一天……” 第107章 剖白 安樂王爺不喜歡詔京城——在安樂王府當過差的人,全都知道這個“秘密”。 自從搬出紫宸宮,獲得自由之后,趙南星就從沒有在王府里安靜待著超過兩個月。 他喜好游山玩水,喜好結(jié)交江湖中人,喜好吟風(fēng)弄月,從前他拉著戚云初一起做這些事;后來多出了一個唐瑞郎,他便將瑞郎丟給戚云初,自己一個人往外跑。 至于個中緣由,唐瑞郎猜測多少都與那段東君的往事有關(guān)。 再退一萬步說,對于一個不能繼承大統(tǒng)的宗室中人而言,還有什么能比遠走高飛更為安全穩(wěn)妥? 很快地,安樂王就發(fā)現(xiàn)了天吳宮。 戚云初是反對安樂王前往天吳宮的。雖然他表面上只是親王的貼身宦官,但唐瑞郎卻看得清楚分明——安樂王從未將他當做宦官仆役對待。戚云初陪他走過了東君死后那段最難熬的日子,他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一盞光芒冷冽的明燈。 安樂王喜愛戚云初,原先朦朧的情感在長大成人之后,更是陷入了癡迷的境地。 每次從外面回來,他總是會給戚云初帶一大堆的禮物,接著就將人拽進屋子里,不到第二天中午不再出現(xiàn)。 然而與此同時,他卻又有些畏懼戚云初。因為聰明如他,早就明白自己與戚云初總歸不是同一類人。 每當他們之間爭執(zhí)過后,堂堂安樂王爺甚至不敢直接去和戚云初搭話。于是,唐瑞郎這個小拖油瓶就成了絕佳的傳聲筒。 毫不意外的,為了去天吳這件事,他們兩個又吵了激烈的一架,甚至大打出手,砸壞了王府中的不少東西。 安樂王難得沒有絲毫讓步,而戚云初似乎也并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正巧,第二天內(nèi)侍省里有事,戚云初一大早就進了宮。然而等到午時他回到王府中的時候,看見得只是一個人坐在廊下,雙手托腮的小瑞郎。 “安樂王叔要我告訴你,他已經(jīng)走了,跟著漂亮公主去天吳宮了。你如果想他,就帶著我去天吳宮找他?!?/br> 直到現(xiàn)在,唐瑞郎還記得戚云初當時的模樣。 正午的陽光穿過門前的合歡樹,在戚云初的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他手上拿著一個精致的食盒,不用打開,也能猜到里面裝著的是宮中膳房專為趙南星準備的生進二十四氣餛飩。 那般精致的點心,從那之后唐瑞郎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了。 話說得有點久了,唐瑞郎便干脆倚著欄桿坐了下來。屋檐上還有小雨淅淅瀝瀝地滴著,偶爾會翻下幾朵開敗的桐花,撲簌簌打在他的肩頭。 “其實那天臨行之前,安樂王叔對我說了很多話。他說他恐怕永遠都不會再回詔京,讓我告訴我爹還有唐家其他人,不要再找他的麻煩;他勸我以后念書要去國子監(jiān),別理會弘文館和崇文館里的紈绔子弟;他告誡我,千萬別惹云初生氣……最重要的是,他還和我做了一個交易?!?/br> 說到這里,唐瑞郎發(fā)出一陣苦笑。 “他讓我代替他,好好地照顧趙陽。因為東君是被水云鏡選中的太子,而如果趙陽真是東君轉(zhuǎn)世,那他將來一定會是大寧朝的主宰。我若幫了這個忙,那么戚云初和內(nèi)侍的力量就會站在我身后,今后助我平衡蕭家的力量……也唯有如此,才能勉強把平大寧朝廷上那盞久已歪斜的秤桿,留給我的將來,一些施展拳腳的希望。” 然而,事情卻并不真如南君所預(yù)料的那樣。 “可是安樂王叔卻想錯了——他辛辛苦苦找回來的那個趙陽,居然是個蛇蝎心腸。我和戚云初與他虛與委蛇了幾年,早已看透了他絕不能成為大寧朝的主宰。而在這個時候,國子監(jiān)祭酒發(fā)現(xiàn)了都水使者葉鍇全家的獨子——也就是你?!?/br> 事已至此,陸幽已經(jīng)不覺得驚詫,唯有滿心的冰涼。 “即便你真的把我當做東君,又何必處處招惹我……若我們?nèi)缃裰皇瞧胀ㄅ笥?,我也不覺得覺得如此……傷心。” “其實當初在你家吻你這件事,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br> 唐瑞郎也不知第幾次嘆息:“其實在你受傷昏迷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弘文館讀書。此后兩地相隔、不得見面,而國子監(jiān)里學(xué)生眾多,你很快就會有新的知己,甚至將我忘記——當時我那樣做,也許是希望,能夠變成你心目中無法更易、最最在乎的那個人?!?/br> “你只是在意我,卻要讓我對你心存愛意?”陸幽冷笑,“真是算得一手好賬!” “賬算得好又如何?反正也根本做不到?!?/br> 唐瑞郎自嘲似地苦笑:“或許從那一吻開始,我這心里,就再也沒有將你看做東君轉(zhuǎn)世了。” 陸幽聞言微怔,長久地靜默起來。當他再度開口時,卻兀然吟出了一首詩。 “金玉有本質(zhì),焉能不堅剛。惟在遠爐灰,幽居永潛藏——當年長秋公在陸鷹兒家門口,以這首詩為我起名。我原本以為他只是一時有感……可現(xiàn)在回想起來,句句說得都是東君之隱,卻……與我無關(guān)?!?/br> “其實戚云初看事情遠比你我更加通透。也正因此,他才明白——只有堅持讓別人相信你是東君轉(zhuǎn)世,趙陽才不可能是南君心心念念的那個天命太子。” “夠了……我懂了。” 陸幽無力地半抬起手來阻止他繼續(xù)說下去,“就算并沒有什么輪回轉(zhuǎn)世,就算這一切只是一場巧合。我也依舊會被你們視作東君轉(zhuǎn)世——這就是我存在的價值?!?/br> “這的確是你與生俱來的價值,卻也未見得是一種壞事?!?/br> 唐瑞郎深吸了一口氣,說出從早晨就一直開始醞釀的心聲。 “昨天你曾經(jīng)問我,若你長得不像東君,我還會不會知道你的存在。我想了一個晚上,如果不是因為這張臉,你不一定能夠被破格提拔進入太學(xué),我也不會在人群里刻意與你邂逅。而你爹與我爹的恩怨不會改變……結(jié)果就是,我與你成為真正的世仇,也許老死不相往來,甚至可能拼個你死我活。 “那樣,我可能會尋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為妻、生兩三個孩兒,然后出將入相,過完令無數(shù)人羨慕的一生??墒俏乙矊⒂肋h不會知道,在這個世上的某個角落原來還有一個人,他與我意氣相投,惺惺相惜;他的堅韌頑強,令我敬佩;他敏感早慧,叫我愛憐……” 說到這里,他突然抬起頭來,直視著陸幽的雙眸。 “錯過一個錯誤的人很容易;可是遇見一個對的人,卻很難。如今的我,也實在沒有顏面再阻撓你離我而去??晌胰韵M?,那是你深思熟慮之后的結(jié)果。還有,即便你我今日雨斷云銷,但我還是希望能與你稱兄道弟。至少,在朝堂之上你我仍是知己,和衷共濟,定能施展一番抱負?!?/br> 他兀自說完這一大通話,然后終于安靜下來,等待最后的結(jié)果。 然而要緊關(guān)頭,陸幽反而不置一詞,甚至扭過頭去,不讓唐瑞郎看清楚自己的表情。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終于聽見有一絲微弱的聲音。 “別逼我,我不知道……” 陸幽囁嚅:“一個這么多年的謊言,難道只需要這幾刻鐘的時間就能消弭?如果是,那么這天下又該減去多少的怨懟糾葛?” “只要你一日不做出決定,我就可以繼續(xù)等下去。” 唐瑞郎誠懇道:“還有一件事,因為實在太過重要,并且不止關(guān)系到你我二人,所以暫時還不能說,等你消了氣——” 他話音未落,只聽門外又是好一陣凌亂急促的奔跑聲。片刻間,便有人拍響了紫桐院的大門。 陸幽立刻示意唐瑞郎噤聲,然后才朗聲問道:“誰?” “少監(jiān)大人,是我,瑞香!” 來人是蕭皇后身旁的貼身宮女。 “請您快點去安仁殿,皇后娘娘與太子爭吵起來了!” 陸幽心里“咯噔”一怔,接著極為自然地與唐瑞郎交換了一個眼神。 “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