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節(jié)閱讀_78
昏暗與寂靜之中,他閉上眼睛,開始一點點回憶起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 變化,從當初在崇仁坊葉家的那蜻蜓點水式的一吻開始。 當時的自己,究竟如何鬼使神差地邁出了那一步? “我愛……東君?” 唐瑞郎喃喃地捫心自問。然后安靜下來,屏息凝神,感受著內(nèi)心之中每一絲細微的變化。 腦海中跳出的是安樂王爺曾經(jīng)講述過的種種片段。溫和、穩(wěn)重、親切的東君,并沒有一個確定的模樣,仿佛一團朦朦朧朧的煙霧,不近不遠地站在那里。 唐瑞郎知道自己心跳如常,呼吸平穩(wěn),嘴角反倒有苦笑一絲,如同自我解嘲。 接著,他又試著呼喚著另外一個名字。 “佐蘭,佐蘭……” 腦海中有什么景象開始迅速凝聚成形,最后變成了那個雙眸隱隱含淚的紫衣人影。 國子監(jiān)里的認真與可愛,雀華池畔的落魄與倔強,宮中的隱忍和智慧…… 他倒吸一口涼氣,感覺到酒力反撲,不一會兒,渾身上下都燥熱起來了。 第106章 前塵往事 第二天的早晨,難得放晴了兩日的天空,又開始落下蒙蒙細雨。內(nèi)侍省麗藻堂內(nèi)一片靜謐,只聽得見雨打芭蕉,窸窣有聲。 自從賜服之后,陸幽就時常陪伴在惠明帝身旁,倒讓戚云初得了好些空閑。盡管作為長秋公,他還需留在宮中鎮(zhèn)守,卻也不必守在蓬萊閣內(nèi),亦步亦趨。 前些日子,端州進貢了幾方上好的硯臺。此刻,戚云初便難得地鋪開宣紙,正準備研磨賞玩,卻見細雨中一道身影閃進了院子里,大步流星地朝著他走了過來。 “宣王已歿,小世子又跟著端王,無需陪伴;你怎么還能混進宮里來?看起來倒是內(nèi)衛(wèi)疏忽了。小心剛考上的探花郎,又被摘了去?!?/br> “不勞秋公費心?!?/br> 唐瑞郎孤身立在案前,將雨傘隨手往地上一丟:“問完該問的事,我會自行離開。” “你要問的事,與陸幽有關?!?/br> “你為什么要對他說那些有的沒的?明知道他愛胡思亂想,還故意讓他以為我是為了東君才接近他!” “難道你不是?” 戚云初停下手上的動作,似笑非笑地看著唐瑞郎:“如果不是的話,直接向他解釋清楚不就成了?” “你說得倒是輕巧……唉!” 唐瑞郎欲言又止,臉上是平時絕無僅有的懊惱。 “我三歲就認識了你,一直把你當做和王叔一般的長輩來敬重。這些日子來,我處處配合你的布局謀篇,說服我爹和唐家那些老狐貍與你同進退……可你卻倒反過來捅我一刀……恕我直言,這可真是恩將仇報了!” 當今這個世上,敢在戚云初面前出言不遜的人恐怕也沒有幾個。然而唐瑞郎不僅如此說了,說完還往旁邊的椅子上一坐。 戚云初竟也不惱,只玩弄著手中的印章,情緒倒比剛才更愉悅幾分。 “我難道不是在幫你么?幫你卸掉那層嬉皮笑臉的假面具。姑且不論這個世上有沒有輪回之說,陸幽究竟是不是東君轉(zhuǎn)世——就算他真是,可你打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什么時候如此費力討好過別人?況且他還疑神疑鬼的,一點都不領情?!?/br>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你在說反話。可你知不知道我正在想些什么?” 唐瑞郎皺著眉頭,手指快速敲打扶手,這是他從父親那里學來的小動作。 “我現(xiàn)在,很不得佐蘭和東君長得一點都不像,或者我從來就不知道東君這號人。只有這樣,佐蘭才不會一直糾結(jié)在東君的陰影里……” “如果真是那樣,事情就會變好嗎?” 戚云初輕聲嗤笑,仿佛面對著一個幼稚的孩童:“如果你不知道東君,或者陸幽長得不像東君。你覺得你們兩個還有機會相識?” 唐瑞郎愣了愣,似有所悟:“這個問題,昨日佐蘭也曾向我提出過……” “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戚云初一手握著筆,微微抬眼看著他。 “我當時說他鬧別扭……說我怎么可能會不知道他的存在?!?/br> “哼。不想著認真回答、光想著敷衍和逃避——你和你小叔還真是一脈相承的愚蠢!” 戚云初又冷笑起來:“陸幽已經(jīng)不是那種兩三句甜言蜜語就能被迷暈的人了。你若想挽回,就去說出心里頭的那個最真實的答案。希望他還能忍耐你的油嘴滑舌……現(xiàn)在快點出去,別在這里煩我了?!?/br> 唐瑞郎也不糾纏,爽快地重新站起來。 “我這就走,不過你還沒真正回答我的問題——為什么要對陸幽說那些事?這么多年來,你從沒對任何人說起過東君和南君的往事,恐怕就連你最親信的常玉奴都不知道罷。” “也許是因為我老了,愛管閑事。也許是因為因為我曾經(jīng)答應過陸幽……” 戚云初執(zhí)筆,在宣紙上落下最初的一橫。 “更可能是因為,你這家伙明明沒有南君的半分風雅和氣度,卻總愛模仿著他的言行舉止。結(jié)果畫虎不成反類犬,變得油嘴滑舌、輕浮淺薄,讓我看著心煩。” “讓秋公受到刺激,的確是瑞郎的錯?!?/br> 唐瑞郎得了數(shù)落,反而朝著戚云初拱手道:“那瑞郎也只有在心里默默期待,秋公與安樂王叔能夠有情人早日團聚了?!?/br> 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事已至此,我想把知道的所有事,全都毫無保留地說給佐蘭聽。你沒意見吧?” “隨你高興?!?/br> 戚云初依舊低頭寫著他的字。 “陸幽通過了我的考驗,我這里已經(jīng)沒什么可以擔心的。只是唯有‘那一件事’,你自己再考量考量。不用我提醒你也清楚其中的厲害,他是若保守不住,你我乃至整個大寧朝的命運,或許都將改變?!?/br> “瑞郎當然清楚。” 唐瑞郎彎腰撿起地上的傘,重新?lián)伍_。 “告訴佐蘭一切的原委,是我的誠意。但接下來如何行事是他的選擇。我堅信他會做出最明智的選擇;但是萬一、我是說萬一有誤,那就讓我來親手糾正?!?/br> 說完這句話,他重新擎起傘,朝著雨簾深處走去。 午正時分,蓬萊閣與安仁殿已經(jīng)開始小憩。除去當值的宦官與宮女之外,無事之人便可暫時退歸各處休整。 內(nèi)侍省的紫桐院,門扉緊閉。 院內(nèi),陸幽穿著蓑衣帶著斗笠,獨自一人清掃滿院落花。 正是在他忙著進出東宮、處置丁郁成的這幾天里,院子里的那十幾株泡桐樹靜悄悄地開了花。 仿佛就在一夕之間,高壯而烏黑的枝干上就壓滿了淡紫色的喇叭狀花朵。幾十上百朵花簇擁在一起,連成一團小小的紫云;云與云又重重疊疊,堆出沖天而起的紫色華蓋。 然而還沒等到陸幽收拾心情、靜下來欣賞,這壯絕華麗的花事卻又戛然而止了。 一夜風雨過后,只見枝頭春意闌珊。厚實的桐花落了遍地,將整座紫桐院內(nèi)鋪出厚厚的一層絨毯。原本濃烈的花香被雨水稀釋了去,如一縷殘魂,芳蹤飄渺。 婪尾春瘦,易染相思。這倒是恰合了陸幽此刻的心情。 他不喜歡別人貿(mào)然闖進紫桐院中,閑來無事便親自動手,做些掃除。 眼下,他剛將階前的落花掃作一堆,忽然聽見院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誰?” 他出聲詢問,卻沒有得到回答。只聽那敲門聲一下接著一下,雖然不至于粗魯,卻似乎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料想無人敢在紫宸宮中白日生非,陸幽便將笤帚一擱,過去開門。 門扉被打開了一道縫隙,他從縫中往外看,正對上了最不想要見到的人。 “我有話對你說。”唐瑞郎開門見山:“希望你能給我一點時間?!?/br> “我沒有時間?!?/br> 陸幽想也不想地就要重新將門合上。 然而預料到這一點的唐瑞郎,已經(jīng)伸手用力卡住了門板。 “等一等……你還欠我一個補償!” 他大聲提醒道:“上次你錯怪我告訴康王你與趙陽之間的事,你說過,欠我一次補償,還記得嗎?” 陸幽再怎么生氣,畢竟不敢真的關門去夾唐瑞郎的手指。既然眼下成了僵局,他也只有黑著臉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和你說幾句話。說完之后,如果你依舊還認為我把你當做東君,那我馬上離開,從此往后,再不來打攪你?!?/br> 唐瑞郎將手從門縫里收回,安靜地等待著陸幽的回應。 仿佛過了許久許久,陸幽才向后退了一步。 “進來。” 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進庭院里,踩著尚未來得及清理的落花,來到正堂的屋檐下。 陸幽轉(zhuǎn)過身來,雙手抱臂,一臉戒備。 “這里沒煮熱茶,究竟有什么事,還請?zhí)乒娱L話短說。” 唐瑞郎撩開貼在額角的濕發(fā),露出誠懇的琥珀色眼眸。 “昨天我喝酒誤事,說了許多傷人的話??晌也⒎菍榈狼付鴣?,相信你也并不稀罕這一聲‘對不起’,而是想要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我這就將所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你。所以首先……你最想知道什么?” “……” 陸幽尚有余怒未消,此時只想頂回一句“我什么都不想知道”。然而他還是硬生生地忍住了,只從牙縫里憋出兩個字。 “……東君?!?/br> “好?!碧迫鹄牲c點頭:“我要與你細說的這些事,相信你不會再告訴任何人?!?/br> 說到這里,他輕咳一聲,目光緩緩地轉(zhuǎn)向了院中的落花。 彼時,先帝剛剛駕崩不久,唐太妃發(fā)愿出家修行?;菝鞯劭蓱z幼弟趙南星年幼無依,便將他從離宮接回到紫宸宮里居住。 然而蕭皇后生性多疑善妒,再加上趙南星流有唐家血脈,而唐太妃既已出家,唐家便失了勢。蕭唐兩家看起來親近,實則暗流涌動。 因此,蕭后表面上對趙南星關照有加,實則派人暗中監(jiān)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更禁止朝中任何人與趙南星接觸,擺明了要將他徹底孤立。 惠明帝性格柔和,耳根子綿軟,政事上又屢屢受到外戚蕭家的牽制。因此即便聽說了一些風聲,卻也不敢公然與蕭后翻臉。 久而久之,宮中那些長著勢利就看出了個中炎涼。一個個地苛待起了趙南星,以博得蕭皇后歡心。 在不短的一段日子里,即便身處于天下最堂皇的宮殿之中,趙南星仍食不果腹,有時甚至只以米湯充饑。竟是比那些被打入冷宮的妃子還要不如。 在種種冷淡與漠視之中,唯有一人,向趙南星伸出了溫暖的援手。 這個人便是東君。 東君本名趙旭,乃是當今圣上還是太子之時,與太子妃蕭氏所生的嫡子,因此倒比小叔趙南星還年長了兩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