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琴音，便在此時響起。

    七弦音，如流水，乍然起時，如過空處，凝神之際，卻在耳畔。

    只是極其隨意的曲調(diào)，寒澈卻不凄涼，冷傲卻不蕭瑟，彈琴之人似乎只是信手挑弦，卻仿佛忽然之間，整個琉璃花臺，甚至整個支崤王都都能聽到這樣的琴音，悠悠然然，隱隱約約，便在月下輕漫響起。

    似清風盈面，似玉暖生香，似明湖柔波，似朗月照懷。

    琉璃花臺，月盈中天，白衣男子漫然撫琴，手底指尖便挑動人心海每一絲起落，流淌紅塵每一分癡迷。身邊無盡美色停了歌聲，息了曼舞，便在他身旁安靜傾聽，每個人的神情間皆是柔順與安寧，每個人的微笑都有著些許的悵然。

    支崤城中每一個人，似乎都聽到了這樣的琴音，都在不約而同之間，一刻凝神。

    赤焰軍中的將士，城頭肅立的守衛(wèi)，宮中往來的侍從……

    瑄離一步邁出，駐足回首，一音入耳，仿佛有無數(shù)往事自心中恍然涌現(xiàn)，但縱使染血的塵夢，永難泯滅的殺戮與滅亡，亦只是淡若流水，隨這琴音起起伏伏，漸行漸遠漸模糊。

    有多少恩仇，有多少愛恨，有多少興亡與生死、至情與無情，于此五音之中，若即若離，遙遙而至，卻又在將逝的瞬間，直觸人心。

    瑄離手指倏地一緊，突然握住了手中秘錄，流墨般漆黑的寒眸微映月光，幾若鋒痕。

    宮外別館，獨對冷月的柔然王子手掌拭處，埋藏多年的絕焰槍長鋒一展，冷光忽現(xiàn)。

    而那琴聲亦在此時一轉(zhuǎn)，于無可高處，清音乍破，幾乎不可思議地扶搖直上，仿若奇峰突起，長泉奔流，原本悠揚從容的琴聲，竟在那人指端化作千軍縱橫、戰(zhàn)鼓連天的激越與凜冽。

    一轉(zhuǎn)一折，憑云凌風上九霄。

    如光、花月二使皆是心頭一跳，似被這琴音所激，微微色變，宣王姬滄長眉一揚，犀利的目光仿佛穿越千里橫野、萬重山城，直指那驚云山畔，王域之巔。

    絲弦入境，直拔心曲。

    世有血鸞劍，便有逐日爭鋒，世有奪色琴，便有一曲知音，當日赤峰山巔一劍一曲，從此再難忘此一人。

    如此男兒心志，如許燦耀風華。

    有此一人，縱橫天下方不寂寞，鐵血殺伐方是快意，只因他與他，從來追逐的便是同一個目標與榮光，至少在此一刻，也有著相同的對手與敵人。

    第十九章

    竹苑瑯軒，風過如海。

    白衣纖影在翠色的竹林深處起舞，劍光點點，流轉(zhuǎn)如星，四周風吹林海，卻始終沒有半片落葉沾染舞者的衣襟，細微的竹葉反而在劍氣之下翻飛飄逸，隨那飛云流雪般的白衣化作一幅絕色的圖畫。

    九夷族的舞，原本便是冠稱天下，且蘭的劍法也早已今非昔比，如此一舞一劍，端得是人美勢絕，傾人神魂。林下風中，青衣男子輕輕揚袖，長卷之上寥寥數(shù)筆，一襲水墨別無它色，便勾勒出雪衣清顏，流云劍勢，仿佛眼前女子飛身入畫，在那如墨筆端旋舞生姿。

    輕微的腳步落至林畔，離司墨烆等人剛剛從穆國趕回，入內(nèi)求見。

    林中兩人卻都絲毫未受影響，直至雪白的小獸跳上石案，跳上畫卷，子昊忽然抬筆在它額頭輕輕一點。且蘭亦恰好一套劍法舞盡，旋身收勢，回眸望來。子昊執(zhí)筆淡淡一笑，隨手行書，一卷畫成，便是一幅賞心悅目的劍譜。

    “這套劍法傳自百年前道宗絕式，其宗旨便是一個快字，浮翾劍乃是當今世上最鋒利的兵器之一，如此特質(zhì)正可與之相輔，達到劍式合一的境地?！?/br>
    他微微抬手，離司趨前接過筆墨，叫聲“主人”，子昊側(cè)眸看了四人一眼，眉心輕痕微掠，卻也未開口說什么?！笆请x司回來了?！鼻姨m收劍前行道：“若說劍法，我見過最快的劍，是蘇陵的風尋劍?！?/br>
    子昊一笑道：“你可以比他更快?！闭f著微微抬手。

    浮翾劍入手之時，忽然輕盈一振，正是且蘭方才所練習的劍法，然而所有變化在那只削修的手中，也不過是一劍起，一劍落，四周飄搖的竹葉似乎倏然一止，再一瞬，已是紛紛揚揚飛落，幾乎每一片，都從中化作修長的兩半，便似所有竹葉生出輕靈飄逸的影子，霎時盈滿風中林下。

    且蘭對這幾招劍法的領(lǐng)悟原本也已頗為通透，一瞬之間看得清楚，浮翾劍其實在那彈指之間已經(jīng)生出數(shù)十種變化，而他的人，亦是倏進輒退，才能在剎那間將這么多竹葉一斬為二。竹葉原本既柔且輕，若要做到如此地步，其中力道之巧，角度之精，速度之迅，莫不令人嘆為觀止，但只因那變化太快，步法太妙，乍一看去，才像他站在原地隨手一劍，化這千竹為海，紛染清風。

    這一劍之后的變化，看在心中，驀然一悟，但真要做到像他這般舉重若輕片痕不留，恐怕還需更多的時日，更多的練習。且蘭卻也不急，柔聲微笑，“九公主忽然將離司他們遣了回來，穆國是否出了什么事，你不問一問嗎？”

    “今日暫且到此?！?/br>
    子昊側(cè)首，不必他問，離司已自懷中取出一箋密函呈上，他信手一展，抬眼看去。

    素箋如雪，唯見數(shù)字。

    平安。平安？

    烏黑的墨跡，柔軟的筆鋒。一心牽念，一箋思戀，盡入這千絲清墨，婉轉(zhuǎn)成雙，熟悉的氣息輕輕漫過指端，浸上心尖，不經(jīng)意間，便化作了淡淡淺笑，幽幽發(fā)香。

    見字如見人。

    簡單筆墨仿若石子擲入平湖，凝神剎那，子昊眉目深處仿佛有些異樣的痕跡似水流波，轉(zhuǎn)瞬即逝。離司看著主人清淺的神情，不知為何，便突然想起了臨行前月下湖畔，執(zhí)筆輕書的九公主。

    商容意外之亡，公主擔心帝都有變，命他們連夜趕回。臨風案側(cè)，親裁素箋，這一封信她卻寫了整整兩個時辰?；蛟S她有太多的問題想問，但一切皆不知從何問起，又或許她根本什么都不想問，任何事情，都比不上一人平安，一身無恙。

    千言萬語，不如一字，相思相念，無非如是。

    然而看過密函，子昊卻只抬手撫了撫跳入懷中的雪戰(zhàn)，淡然相問，“穆國諸事已定了嗎？”

    “我們回來之前，穆國禁軍以及天宗已全部倒戈，除非太子御能夠迅速調(diào)動城外重兵，否則三公子有七成把握可以控制邯璋……”離司等人對婠夫人之事自是一無所知，只將太子御那邊情形一一稟報，不料話說一半，子昊懷中的雪戰(zhàn)忽然雙耳一豎，露出傾聽的神情，跟著所有人，便在同一時間，聽到了一陣震徹王城的吼聲。

    王師先機營中，叔孫亦正與蘇陵商議斛律遙衣剛從漠北帶回的情報，對著巨大的沙盤調(diào)兵布陣，忽然間聽得外面一陣巨大的響聲。似是萬象齊吼，百獸長鳴，霎時整個軍營人人心驚，以蘇陵二人非常的定力，亦被這巨響所驚，一愣后雙雙掠出室外。營地各處，靳無余、古秋同等將領(lǐng)亦紛紛現(xiàn)身，眾人目光所及，漫天沙塵，滾滾而來，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猛將們無不被眼前情景嚇了一跳。

    所有人都同時看到，王師大營之前，不知從何處冒出成群結(jié)隊的走獸，一眼望去，一只只雪獅玄虎，一頭頭巨象金狼，一路揚塵，徐徐前行，更有赤蟒如龍，穿游其中，巨鳥展翼，盤旋其上。青天朗日之下，王城帝都之間，這些平日里人所罕見的異獸，仿佛在什么神秘力量的驅(qū)使下，紛紛從四面八方向營地這邊聚來，數(shù)量之多，規(guī)模之大，不由人不瞠目結(jié)舌。

    以驚云山為中心的王域領(lǐng)地原本便是九域間最為富麗神奇之處，平常異獸出沒，珍禽翔空也并非什么稀奇之事，尤其深入驚云山脈之中，運氣好的話，就連云生獸這樣的靈獸也可能一見，像先前樵枯道長豢養(yǎng)的金猊，或是魍魎谷中守衛(wèi)魑澤的戾鶴，這些在他國雖是難得，但在王域也只能算是尋常而已。只是但凡靈獸，無不深居山林獨來獨往，鮮見呼朋引伴，聚眾成群，更少主動與人接觸，何況此處軍營重地，一片兵戈肅然，殺氣極重，倘若出現(xiàn)一兩只走獸倒也平常，像如此結(jié)隊而來，前赴后繼，實是罕見至極。

    營前士兵雖都是膽識過人的勇猛之士，縱然面對敵兵萬眾亦是面不改色，但眼前突然出現(xiàn)這樣一群異獸，卻令人人愣愕萬分，一時倒不知如何是好。直到群獸臨近營前，守衛(wèi)士兵方才回過神來，陣前一聲令下，兩排利箭越過防御工事破空而去，直趨獸群之前，無數(shù)長矛巨盾亦不需命令，迅速拉開一道堅利的防線。

    群獸被利箭隔空威懾，前進之勢略緩，當先三只金睛雪獅，兩只白額玄虎，忽地便仰首長嘯，嘯聲連綿，百獸應和，端的是飛塵滾滾，驚心動魄。叔孫亦與蘇陵對視一眼，不由皺了眉頭，任他心智高絕，對這突如其來的群獸亦有些摸不著頭腦，方要下令調(diào)軍戒備，卻見營后行城之上不知何時站了數(shù)人，當中輕衣白裘之人正是東帝，其旁則是王后且蘭以及離司、墨烆，就連宿英也已從穆國歸來，隨侍在側(cè)。

    既然東帝不曾發(fā)話，叔孫亦也暫且按下軍令，只同蘇陵一起掠上行城，躬身參見。

    群獸忽然作嘯，一時不絕于耳，半空幾只形如青鸞的巨鳥同時振翼長鳴，更添聲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