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0
鄭旦的胸骨還在疼,這種感覺持續(xù)了很久。直到他走進觀測平臺的酒吧都沒有好轉(zhuǎn)。 酒吧內(nèi)是夜間模擬環(huán)境,空氣里繚繞著水煙味。桌下和墻壁散射出昏暗的燈光,模糊不清地照著人的輪廓。 林奇坐在角落的一張桌子,正低頭研究終端。 “嘿,等多久了。”鄭旦和他打招呼。 林奇猛地抬頭,臉上略有些緊張,但立刻恢復了平靜。他揚了揚下巴,示意鄭旦坐在對面。 “點喝的了嗎?”鄭旦邊問邊揮手召喚服務(wù)員。 林奇聳聳肩,“按你喜歡的來吧?!?/br> 點完單,鄭旦知道林奇有話要講,所以特意抱臂往后靠,擺好傾聽的姿態(tài)。 林奇看起來沒有之前那般心事重重,但依舊忽略不掉那種刻意掩飾的焦慮感。 他遞過來自己的終端,屏幕上有視頻、音頻、以及各種數(shù)值表,代表著環(huán)境污染和輻射指數(shù)。此外,還有幾份戳蓋著絕密字樣的報告。鄭旦愣了半天,忽然意識到這些是通過非法手段被破解后的資料。 林奇:“點開看看。” 鄭旦蹙起眉頭,覺得胸膛更悶痛了。他連續(xù)看了幾段視頻,場面都很混亂,平民和戰(zhàn)士、防暴警察們交繼出現(xiàn)在濃煙里,不少人倒下了,那些倒下的人無一幸存,臉部出現(xiàn)了腐蝕痕跡,身上也有著奇怪的大片螺旋狀黑絲。 “這些是……”鄭旦面色不虞。 林奇交叉雙手,頂住下巴,臉色嚴肅,“辛辛特納斯的真相。” “是他們干的,是他們。”林奇的尾音有些顫抖,天知道再次面對這些現(xiàn)實,他需要多么費力組織語言。 “他們?” “這份檔案上記載了反叛軍首領(lǐng)白麟的證詞,以及控方提交的證據(jù)?!绷制媲昧饲貌藛螜诘淖髠?cè),放大了一份長達百頁的文件,“你敢相信嗎?簡直指鹿為馬?!?/br> 鄭旦咧嘴,干巴巴笑了幾聲,滿臉寫著“無奈”。他當然知道這個世道有多么無恥。鄭海元被翻供,最終判決入獄,少不了某只無形的大手在翻云覆雨。 他凝神看了一會兒,“這個上面說,有實驗感染......標注的代號是cg2,這究竟是什么實驗?” 林奇搖搖頭,“你也看不懂?” “我修得是天體物理,只學過行星化學,這種的實在不拿手?!编嵉┠笾掳?,眉心擰緊,“你說得‘他們’是指爸爸和叔叔他們,對嗎?” 話音剛落,侍者恰好端來了酒水,舞臺上的樂隊演奏起一首藍調(diào)爵士,薩克斯吹得悠揚婉轉(zhuǎn),立時讓光和空氣都變得柔和了。只有鄭旦和林奇的心越來越沉。 “對。”林奇握著冰涼的杯壁,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 林奇:“你不吃驚?” “我應該吃驚嗎?” 林奇一滯,在令人陶醉的音樂聲中產(chǎn)生了懷疑,他有點兒拿不準鄭旦的態(tài)度。 他們的肩膀和腦袋上有巨大的追光,周遭的聲音越來越熱鬧,閃爍的陰影不停從視線外掠過。 鄭旦握著拳頭,移到嘴邊,輕輕咳了一下,“復仇,冤屈的靈魂不甘心,需要復仇?!?/br> 聽見“復仇”這個詞,林奇頓覺恍惚,黑暗中有什么被照亮了,一道閃電劈下來,將混沌豁開了大口。隱藏許久的傷痛和記憶,卷土重來,誓要崩塌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他和鄭旦終歸逃不出這漩渦。 他們在酒吧門口告別,不遠處傳來單調(diào)尖銳的鳴笛聲。 林奇嘟噥著,“又來了?!?/br> 鄭旦揉揉自己的頭發(fā),也跟著附和,“的確不太平啊?!?/br> “你想過離開空間站嗎?”林奇忽然問。 鄭旦深深吸了一口氣,“如果他還在這里,我就不能離開?!?/br> 街邊轎車的遠光燈射過來,不可避免地晃進了視網(wǎng)膜,兩人下意識用手臂擋住眼睛。 “林奇,過來?!?/br> 特納陰森著臉從車上下來,用不冷不熱的聲音命令道。 *** 茉莉在去基地前,特地繞路到了十二區(qū)。她穿過有些臟亂的街道,空氣里有尿sao味。最近工人們沒法安分守己,忙于聲討游行,空間站的基礎(chǔ)維護狀況日益式微,一切都是亂糟糟。 她只身進了一棟低層洞屋,密密麻麻的格子間像蜂巢那般被分隔,簇擁著向上,看起來又像未完工的巴別塔。 電子門鈴響起,隔了一會兒,門縫里探出一只眼睛。 “晚上好?!避岳驋焐蠝\淺的笑。 門開得稍大了些,茉莉撐住門框,將自己麻桿一樣的身子擠進屋內(nèi)。 廚房里有快速食品的香味,“在吃飯嗎?”茉莉問。 對方點點頭,回到原位,將最后幾口晚飯扒拉完。 茉莉:“最近感覺怎么樣?” 無需等到對方的回答,而從茉莉的眼睛里看來,狀態(tài)比之前要好上許多,最起碼能夠正常的交流,并且情緒穩(wěn)定。 “你想繼續(xù)待在這里嗎?”茉莉走到床邊,發(fā)現(xiàn)未整理的床鋪里攤著一個不斷閃爍的移動終端,“你有在關(guān)注最近發(fā)生了什么吧?!?/br> 對方躊躇著走到她面前,點一點頭,然后用暗啞的嗓音道:“我覺得,已經(jīng)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了?!?/br> 茉莉沒出聲,打量著對方外表——皮膚變得更加慘白,濕漉漉的眼睛像一只無辜的小獸,面容似少女,嬌艷欲滴。 “你還會被他影響嗎?” “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他了。” 茉莉不由皺起眉,“你的意思......” “伯爵的磁場發(fā)生了變化,不會再侵入我了......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很奇怪,既像活著又像死了?!?/br> 茉莉腦海里閃過一些畫面,最后如同電影的結(jié)尾那般淡出。唯一清晰的是那些蔓狀物,像菌絲一般附著在死物或者活物上,彷似黑暗的吞食者。 “我跟大哥說,你已經(jīng)去了翠谷星。現(xiàn)在還有最后的機會,你要離開嗎?” 女孩垂下眼睫,像蝴蝶收攏了翅膀。 “我殺了人,可以就此逃跑嗎......” “聽你說這樣的話,我實在不太適應?!避岳蛉嗔巳嘧约旱哪橆a,“我接觸過的感染者里,只有你意識到生命的存在和意義?!?/br> 女孩抬起臉,皮膚泛著一種無機質(zhì)的光,“我不知道自己還算不算人,但我能理解......很多種人類的情緒?!?/br> 茉莉長長吁了口氣,無奈道:“可真是麻煩啊?!?/br> 茉莉想起第一次看到姜特德的基因序列時,震驚得無以復加的自己。 基因中堿基對的配對規(guī)律是固定,會緊密無間的有序排列在一起??山氐碌膮s有著寬大的環(huán)狀結(jié)構(gòu),像是碳原子互相連接成了一個環(huán),看上去驚異而美麗,卻又難以置信。 從活動分析,姜特德從里至外不能被歸納為生物,他更像是某種憑空合成的人造物,或者一種更高級的生命形態(tài),這不在太陽系的認知范圍內(nèi)。經(jīng)過許多實驗表明,被提取的基因分子可以和人類基因結(jié)合,產(chǎn)生了一套可以cao作生物體系的預制機制。這不僅僅是簡單的基因復制,而是顛覆了一種生命形態(tài)。一旦被公之于眾,可能會顛覆歷史、顛覆經(jīng)濟、引起革命?!?】 可人類又是如此狹隘,對于未知,除了膚淺的利用、逐利外,同時又恐懼著它的強大。只有恐懼才是人類真正的本能。 姜特德的基因從地球遠古時代就開始沉淀,被人類識得加以利用,助力了數(shù)個政權(quán)的更迭和時代的變遷,直至他的種族幾乎滅絕。他曾經(jīng)是名遺孤 ,白麟在執(zhí)行某項任務(wù)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他,然后隱瞞政府,秘密培養(yǎng)他,以收養(yǎng)名義將他保護得滴水不漏。 白麟收養(yǎng)他的目的很簡單:希望他能成為一個普通平凡的人,擁有普通平凡的一生,不必再顛沛流離,成為政治或者資本的工具。 辛辛特納斯事件之后,“籠”基因改造計劃擱淺,科學家們在政府的授意下銷毀了所有實驗樣本,最后的基因序列被封存至冷凍庫??扇f萬沒想到,漏網(wǎng)之魚的他竟被五人公司找到,暗中重啟了“籠”計劃。 擁有“籠”就如同擁有超能力,可以控制自然界任何活物的心神和意識,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置其神志崩潰甚至死亡。 這就是活生生的武器,尤其在冷戰(zhàn)期間,適宜作為間諜或者臥底投擲到敵對陣營,不用一兵一卒,便能勝之不武。 茉莉看著楊真,這個被改造后的“姜特德二代”,自嘲地微笑起來。 她時而脆弱不堪,時而像脫韁的猛獸,在一念之間就能決定活物的生死。 根本無法想象,特納竟然希望林奇也步之后塵。 大概是都瘋了吧。 *** 狹長的影子在壁燈和走廊處打了折,光也陷落。 鄭旦感覺到自己的力氣被一點點泄走,只能扶著墻,站在陰暗里。他的胸腔像是埋了成噸的炸藥,開始噼里啪啦作響,血rou經(jīng)脈一一爆裂開來。他用冰涼的手指鉗住下巴,強迫自己張嘴,防止咬到舌頭。 已經(jīng)到極限了,他慢慢滑坐在地上,掉進了虛無的黑暗里。 黑暗里似乎有個窟窿,窟窿在響,在動,像是住著生命。閃著熒光的菌絲從窟窿里伸出,朝鄭旦的身子延長,最后拖他沉入陰影。 “鄭先生。” “鄭先生。” “鄭先生......” 鄭旦在黑暗里睜開眼,對視到一雙深色的瞳孔,還有半似透明的身軀。 他喊他的聲音是那么清晰。 太清晰了。幾欲落淚。 黑暗依舊,卻有光掙扎著泛出來。 鄭旦動了動唇,喊出魂牽夢繞的名。 “——姜——” 姜特德周身似乎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流,他淺淺笑起來,像又透明了些。 “傻瓜,你怎么會來這里呢?!彼f。 ※※※※※※※※※※※※※※※※※※※※ 【1】:這里的定義,借鑒了《浩瀚蒼穹》里對于原分子的定義,但有大量私設(sh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