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jié)
“督公,我算不了??!”他哭著道,“要是算出她往后子孫滿堂,我該怎么辦呀?!” 江懷越看著哭成淚人的楊明順,竟一時無語。 后來,他們終于沖破重圍,他雖然歷經(jīng)坎坷,卻在最艱難的時刻遇到了遠赴遼東的相思,解開了多年的心結(jié)。 而楊明順哭過之后藏起了銅錢,光是暫時脫離了危險就讓他又歡欣鼓舞,何況在看到相思與他重逢之后,更是興奮地好似是自己終于迎來了春暖花開。 他就是這樣容易崩潰也容易開心,哪怕在西緝事廠的時候也曾跟著他對囚徒痛下狠手,哪怕在兵荒馬亂間也曾為著他不辭艱險奮力開道,楊明順在心境上,似乎始終都還未真正長大,他懷著的是一顆赤子之心。 然而這一次,自己為避鋒芒暫退南京,楊明順在京城留守受盡苦頭,卻在他返回時絕口不提自己遭遇的變故。 他想到那天楊明順初見他時,執(zhí)意追問相思的近況,以及他們兩人的情感狀態(tài)。當時并未在意,因為楊明順總是對這些事情津津樂道,可是如今再回想起來,江懷越明白了他為什么回避不談小穗與他分手之事。 因為楊明順知道相思始終追隨于他江懷越左右,甚至不愿在揚州安然生活,甘愿冒險去往南京,只為陪在他身邊。 他是不愿,也不忍,在這樣的時刻,把自己遭遇的不幸告訴江懷越。 或者,是不想將自己血淋淋的傷口暴露在外,曾經(jīng)那樣癡癡掛念的人啊,終究是背棄了盟約,聽從家人的安排。 江懷越望著窗外墨黑夜色,眉睫間亦染上憂思。 思來想去,他推門而出,叫來了院子里的雜役。 “大人有什么吩咐?” “給我準備紙筆,我有信要送回京城。” 第189章 日暖水滿, 熏風(fēng)拂面, 相思乘著船自大運河溯流而上。盡管按照宿昕的吩咐, 船夫們已經(jīng)加緊了速度, 然而當她好不容易抵達京城, 剛踏上碼頭, 得到的消息卻是前天一早, 江懷越已經(jīng)帶著人馬啟程趕赴延綏軍鎮(zhèn)。 宿昕將此事告知她的時候, 相思的腳步明顯的頓滯了下來。因為她戴著帷帽, 長長的白紗掩住了面容, 他也不知道相思此時是怎樣的神情。宿昕怕她會哭泣, 可是相思卻只是靜默地站立了一會兒, 便低著頭登上了馬車。 “小公爺, 先離開這里吧?!彼畔潞熥?,聲音低落。 車輪轔轔,載著相思沒入了繁忙的碼頭市集。 金陽初升街市嘈雜,熟悉的口音此起彼伏撞入耳中, 尋常街巷里有自然天成的熱鬧。相思坐在晃動的車內(nèi), 神思有瞬間的恍惚,仿佛自己依舊是淡粉樓的樂妓, 正如往常一般, 坐著車子前去赴一場盛宴。 過了這個夏天,她與江懷越就認識四年了。 京城依舊繁華,她沒有撩開窗簾,也不知道車夫會將她帶向何處。只是在這有限的時間里, 眾多臉孔依次在腦海中閃現(xiàn),而與此同時那隔著窗戶的高聲吆喝與寒暄談笑,讓人感覺匆匆數(shù)年,好似南柯一夢。 這輛馬車載著她從南到北穿過了北京城,最終停在了北居閑坊內(nèi)的一處院落前。 這宅子從外面看起來似乎不大,但真正走進去才覺精巧別致,曲徑通幽。早有仆婦等候在門口,將相思迎進內(nèi)院,房內(nèi)干凈敞亮,陳設(shè)一應(yīng)俱全。 又有丫鬟進房泡茶,說是主人派人來通傳,請她安心住下不要著急。相思心知這應(yīng)該是宿昕在京城的別苑,因此也沒多打聽。 她在此處等了整整兩天,直至第三日傍晚,宿昕才來到了院中。一進門,就道:“真是抱歉,我來了京城就入宮面圣,之后又得到處拜訪親朋故舊,要是先來你這里,會被人發(fā)現(xiàn)異常?!?/br> “我明白的,小公爺能將我?guī)Щ鼐┏?,也是冒了危險?!毕嗨碱D了頓,又問道,“萬歲宣您進宮,到底是為什么呢?” 宿昕清了清嗓子,反問道:“你能猜得到嗎?” “我怎么猜得到?”相思詫異,不由又是一驚,“難道……我在南京的事被發(fā)現(xiàn)了” “要真是那樣,哪里還能這樣太平?”宿昕攤攤雙手,“說實話,就連我入宮之前,也不知道萬歲為何要找我前來。結(jié)果他是要透過我,了解江懷越在南京時的行為?!?/br> 相思愣了一愣:“什么意思?他向你詢問了哪些事情?” 宿昕哂笑了一聲:“譬如他到南京御馬監(jiān)后,是否與守備和六部官員多加接觸,平時都和哪些人來往,有沒有什么異常的舉動?!?/br> 相思不由皺了皺眉:“萬歲是信不過江大人,因此才當面向你問清他在南京的舉動。既然信不過,為什么還要再調(diào)遣他去戰(zhàn)場!” “你不是官場中人自然不會明白,你那位江大人先前權(quán)勢過人,萬歲難道心里沒數(shù)?若是他去了南京后還不甘蟄伏,忙于結(jié)交官員培植親信,那就算是延綏軍情再緊急,萬歲也是斷不會再任用他的。再說你以為在宣召他入京前,萬歲就沒有暗中查過這些訊息嗎?” “那為什么還要叫您來一趟京城?” “南京守備和守備太監(jiān)必定也都被詢問過,但萬歲還是不愿全部相信,因此就想到了我?!彼揸空f到這,才顯出一絲尷尬,“當初我不是特意施計謀進入西廠,后來還去萬歲面前陳詞,奏請關(guān)閉西廠,避免內(nèi)宦涉足政事嗎……” 相思明白過來,在承景帝心里,哪怕其他官員或者太監(jiān)都被江懷越拉攏收買,只有這與權(quán)宦勢不兩立的小公爺,是最不可能改變心意,與江懷越成為同一戰(zhàn)線的人。因此特意下詔宣他入京,是要從他的口中得到最確切的消息。 “那您入宮之后,可曾聽說延綏那邊的情況?” 宿昕直搖頭:“你也太心急了,江懷越這才離開京城幾天,恐怕還沒到半路呢,你打聽延綏的軍情有什么用?” 相思臉頰一紅:“我也知道大人還沒到,但是那邊情形到底發(fā)展到怎樣了,也是我掛念的事情呀?!?/br> “一言難盡,據(jù)說蒙古兵看起來人數(shù)不占優(yōu)勢,但他們常年馳騁騎射,臂力過人,就連延綏軍的先鋒將領(lǐng)也在廝殺中跌下馬去受了重傷。如今雙方鏖戰(zhàn)不休,前方緊急奏章是接二連三飛來,萬歲為此很是惱火。” 相思心緒沉重,前方的戰(zhàn)況比她之前聽到的還要激烈,而大人這一次又是臨危受命,也不知道等他趕到之時,局面又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 她蹙著眉道:“已經(jīng)這樣嚴重了,如果江大人去了那里來不及做出應(yīng)變,那打敗仗的罪責(zé)是不是要落在他身上?” 宿昕無奈道:“你倒也看得清楚,官場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只能看江懷越能否順利度過這一次的波折了?!?/br> 相思沉默不語,宿昕也一臉愁容,看上去卻不像是因為此事而煩惱。相思打起精神詢問原因,他才說出緣由,原來江懷越之前就拜托他動用人脈,尋找出當年科場舞弊案中沈睿的試卷,想要依據(jù)筆跡確定其是否就是后來出現(xiàn)的程亦白。 宿昕一開始是信心滿滿,甚至認為不需要利用父親定國公的熟人,只憑自己在京城的人脈就可以辦成此事。沒想到的是…… “我原先早就打算好了去找一個熟人,他是在禮部任職多年的,與我私交深厚??墒强斓骄┏菚r卻聽說他因為母親病故,前些天匆匆忙忙回鄉(xiāng)置辦喪事,且要依例守孝,短期內(nèi)是不可能再回京城了?!彼揸繃@了一口氣,又道,“聽到這消息后,我立刻又想到了另外一位好友,他的父親也是禮部官員,因此我從宮中出來后,第二天就去登門拜訪,沒想到他父親卻已得了風(fēng)痹癥,在家里躺了好些天了。你說說看,這不是太不湊巧了嗎?” 相思也不無擔憂地問:“那就沒有其他途徑了嗎?您交友廣泛,是不是還能從別人那里尋找關(guān)系……” “這事還不能顯露,最好是直接找到可靠的禮部官員,否則轉(zhuǎn)彎抹角地容易被人發(fā)覺。”宿昕說完之后,自己也覺得有些泄氣,卻又不想放棄,便振作精神道:“我再去找找熟人,看看能不能盡早辦成此事?!?/br> 相思謝過了宿昕,兩人又談了一會兒,他便告辭離去。此后一直沒見他再來,相思又不能隨意出去走動,待在這院子里盡惹憂思,竟覺時間格外漫長。 數(shù)日之后,宿昕再次回來。這一次相思問及最近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支支吾吾說是還在為去禮部偷查卷宗的事情奔波,但看那樣子,相思就猜到必定是進展不順,沒能尋到可靠的關(guān)系。 “小公爺,不知以前的禮部郎中貝向晨是否還在原來的職位?” 宿昕怔了怔,道:“貝向晨?聽說過這個名字,應(yīng)該還在禮部,你怎么提及他了?” “我在想,能不能從他身上想想辦法,請他幫你取出沈睿當年的卷子……”她還沒說完,宿昕已經(jīng)連連搖手,“想都不要去想,這人最為古板迂腐,尋常人都不愿與他打交道。我就算是通過其他人認識了他,也不可能讓他做出不合規(guī)矩的事情!” 相思聽罷,不由抿唇一笑?!翱磥硇」珷斔赖?,也是和大家一樣。” 宿昕不解道:“這話怎么說?難道你還知道眾人不知的事情?” “小公爺忘記了我以前是在什么地方的嗎?”相思淡淡道,“不過與貝大人也已數(shù)年沒打過交道,也不知事情是否有了改變,但不管怎樣,這或許也是一條蹊徑?!?/br> 宿昕聽她這樣說了,不禁端正了神色,朝著相思拱手道:“還請指點一二?!?/br> * 又過了幾天,相思正在臨窗澆花,聽得輕快的腳步聲響,便知是宿昕到來。果不其然,他春風(fēng)得意地踏入小院,才進門就朝她指了指自己的袖子,眼里藏不住喜悅之色。 相思笑了笑,問道:“小公爺,事情是不是辦成了?” “辦成了!”宿昕關(guān)上門,從袖中取出用蠟印密封著的卷軸,輕輕擱在了桌上,“不過,你可能也想不到事情到底是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 原來在數(shù)年前,相思還是淡粉樓中的樂妓時,禮部官員貝向晨曾經(jīng)被友人連哄帶騙領(lǐng)進了花廳。那一次眾人都歡飲達旦,唯有這位貝大人坐在筵席間卻緊鎖雙眉,也不跟其他樂妓接近。相思見他似乎格格不入很是寂寥,便上前溫言詢問,與貝向晨倒是聊了好一會兒。 此后過了許久,也記不得到底是什么時候了,貝向晨居然又獨自來到了淡粉樓,直接點名就要相思作陪。 這一回他只是悶頭喝酒,聽著相思演奏琵琶,時不時抬眼望上一陣,好像若有所思。 再后來,貝向晨又來過幾次,都是選擇客人極少的時候,也不顯山露水,來去沉默,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相思始終不明白這樣一個看起來也不像是樂于流連風(fēng)月之地的人,為何來了一次又一次。 直至最后一回,他夜間到來,在偏廳內(nèi)喝了許多酒,大約是真的醉了,對著相思,語無倫次說了不少話。她這才知曉,原來這貝向晨家有妻兒,卻在多年前就對自己孀居的嫂嫂情有獨鐘。怎奈兄長在離世前兩年與他產(chǎn)生矛盾,因而分家搬出了貝府,如今那個嫂嫂寡居在城西小院,他日夜思念卻不能常伴。而第一次來到淡粉樓,竟發(fā)覺相思的眉眼與他嫂嫂有幾分相近,所以時不時過來坐坐,聊解孤獨之感。 相思在教坊多年,見到和聽到的奇聞怪事數(shù)不勝數(shù),對于貝向晨這一番傾訴也沒放在心上,只是安慰了幾句而已。次日他醒來之后,反復(fù)追問有沒有胡言亂語,相思自然沒有如實相告,但貝向晨還是匆忙離去,后來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這段事情早就被相思淡忘,只是這一次聽宿昕講到禮部官員,她才記起了這個貝大人。 “小公爺說就連我也不會猜到如今的情況,不知到底是什么事呢?”相思帶著好奇心問道。 宿昕倚坐在桌邊,好整以暇地道:“我聽了你說的訊息之后,派人找到了貝向晨的府邸,專門守候在對面的巷子,緊盯他每天的行蹤。沒過兩天,手下就來報告,說他從衙門回來之后先是到了家,隨后又出門往城西去。我聽了之后,馬上趕向他那個嫂嫂的住處。到了那里,先前守著的手下說,貝向晨進去了一會兒。于是我們便等在外面,本想著等他出來,借這個事情好好談一談,誰料這家伙竟然在寡嫂的小院整整住了一晚上!” 他說到這,不由拍桌:“我真是沒想到啊,看起來木訥死板的貝向晨,竟然也會這樣膽大,害得我們在外面巷子里等到天亮!” 相思不由面露尷尬:“當初他可是對我說,只是遠觀不敢接近,看來最終還是忍不住,跟寡嫂成了露水夫妻?!?/br> “所以說人不可貌相!”宿昕慍惱地道,“為了抓他的把柄,害得我一夜沒睡,因此等這家伙出了院子,還沒走出多遠,就被我手下拽上了馬車??珊匏€搞不清發(fā)生了什么事,在車里拼命亂叫,最后被我一記重擊給砸暈了過去!” 后來的事情,自然是宿昕利用貝向晨的把柄,軟硬兼施要挾他去禮部偷出了江懷越需要的東西。 “我可是按捺了心念,一路上都沒打開?!彼揸恐钢莻€卷軸,“等下我就會派人將它送往延綏?!?/br> 相思起身向他行禮致謝,宿昕揉著眉心自我嘲諷:“咳,沒想到我居然還用上這些不入流的招數(shù)了……” 相思卻一本正經(jīng)地為他奉茶:“小公爺何出此言,要不是貝大人自己做出了有違倫理的事情,又怎會被你們要挾呢?所以說,錯不在你,而在于貝向晨自己??!” 宿昕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忍不住哼笑起來。 “相思呀相思,我看你是跟著江懷越時間久了,竟連他強詞奪理,為自己臉上貼金的本事都學(xué)了過來!” 相思靦腆一笑:“小公爺,您又錯了,這些還需要我向大人學(xué)嗎?天生就會,只是遇到了相似的人而已?!?/br> * 宿昕果然將沈睿當年的卷宗以木盒相存,委派心腹一路疾馳,往延綏方向追隨而去。 江懷越在接到此物時,離延綏尚有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 官道之上車馬紛雜,眾多難民拖家?guī)Э趶那胺教映?,就在這嘈亂的環(huán)境中,他收到了來自京城的快馬送來的木盒。 謝過使者之后,他在緩緩行進的馬車中,打開了木盒。 微微發(fā)黃的卷軸被仔細封存著,他將其取出,卻發(fā)現(xiàn)底下還壓著一封信。 他略一思索,將信件先拆了開來。 隨著緋紅灑金信箋的展開,數(shù)片花瓣輕盈飄落,墜于他的膝上。 第190章 石榴花瓣嫣紅似火, 盡管已經(jīng)不復(fù)柔嫩,卻依舊輕如綃紗。 江懷越看到這花瓣與緋色信箋,不由被牽動情愫, 心底忽而柔軟起來。 馬車在喧雜的難民群中逆行向西,他緩緩打開信箋,秀麗的簪花小楷便躍入眼簾。 灑金含香的信箋上, 寫了短短數(shù)行字。 “一自相逢,將人縈系。樽前席上, 眼約心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