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早上開了店門,岑遙覺著心神不寧,撂下剩半口的包子去了站前廣場。 還是蹲站沒準的那一排人。拆了金皖過去散,閑問了三兩句。當間有個小臂上文“忍”字的,瞅岑遙第一眼就呈露嗤鄙神色,全然類于看個婊/子。岑遙猜他就是那個趙小五。他輕飄飄說,老杜昨個夜里猝死的,醫(yī)院就坑人!錢花了人照死。兒子來拿他老子的工具包,前腳剛走。說著一指,“喏,就站牌那兒戴黑袖章的!那小瘦猴子?!?/br> 岑遙腦子一熱抬腳就去了,以至于兩人對上目光,他卻僵在那里無話。 “您有事?”男孩問,很禮貌。 他有張?zhí)焐妹婵?,五官無一不雅麗,棱角也少,但黑粗的框鏡太煞風景,頭發(fā)留得很隨便,人更瘦怯得顯寒酸。人像有原始的比較欲,同性間除去“無視”而大多是“俯視”或“仰視”。岑遙似乎能窺見這男孩兒身上落過多少本善的同情,猜其中一束定是因注視太久,而不慎將“惻隱”催化成了“愛情”。管他發(fā)的什么芽?看它結(jié)的什么果,說不準呢。岑遙朝他笑笑,解釋說:“我是你......老杜朋友。” 男孩轉(zhuǎn)瞬嚴肅起面孔,但不訴苦:“他昨天剛?cè)ナ?。?/br> “我剛知道,所以就過來問問?!贬b不說節(jié)哀,他打心里覺得這話算放屁。說節(jié)就節(jié)?節(jié)得了嗎? 男孩問:“你是姓岑嗎?” “你知道我?” 男孩眼睛濕濕地笑,“我聽我媽連著罵了你兩天,還沒停呢?!?/br> “其實——” “你沒錯,這就是命。其實怪我,我爸上個月就說胸口悶,我沒放心里。”須臾間就脹紅了鼻尖。 岑遙摸口袋,沒帶紙,“你爸的追思,幾號辦?” “今天就直接火化了?!蹦泻u頭,“骨灰?guī)Щ亟鹫?,老家有祖墳?!?/br> 停了一頓,“聽你爸說,你是一中重點班的,學習很厲害?!?/br> “一般吧?!蹦泻⒂朱t腆地笑,“想考南大?!?/br> “你稍微等我一下?!?/br> 買了牛奶果籃,隨份五百,沒有信封,捋平卷成卷一塊兒塞去,不要,于是兩廂推讓。到公交來了,男孩勉強才收,也連連道謝。岑遙跟他加了qq,“你回去別說我給的就行,以后有什么要幫忙,可以聯(lián)系我,我姓岑?!蹦泻⑸宪嚶渥?,隔窗擺了擺手。 可沒等岑遙走到永達南門,竟就收到了他來的消息。啰哩吧嗦一長段: “我爸跟我說過,我知道你是,但當面我實在不好意思問。我可以叫你岑哥嗎?岑哥,我有點害怕,我覺得我不真是,我還可以改過來。這不是錯的嗎?我把我爸都給氣死了。但岑哥你別笑我,我很喜歡那個人。我舍不得改。他說永遠要和我在一起,我可以相信他嗎?他說得是假話嗎?你能分辨嗎?對不起,說得好亂,打擾你了?!?/br> 這男孩實在無人可傾訴,又跟來張圖片。是張合照,勾肩搭背,焦沒對準,笑鬧著拍的。邊上那個男孩不帥,看著倒爽朗。岑遙心哂:我哪分得清呢?我又不算卦。 于是回:信吧。 前腳回店,管美君后腳提來滿一籃精品巨峰。她這人打扮多是本質(zhì)為挑釁的“不得體”,年紀不算小,rou已是一道箍一道,仍要穿艷色,把乳/房勒得奇高。嘴有把門的看過不說什么,更有小何那類破/鞋底子:“sao飛了天。”永達按季開業(yè)主大會,劉唐幾次開她玩笑:“該遮的遮牢!別讓雷子以為你經(jīng)營那事,再給抓嘍。”她笑嘻嘻的也不惱。 “喲?!备阆嗍?,也不瞎客氣,岑遙搬凳子倒茶,“這么閑?我吃不了葡萄?!?/br> “小余看著在,也沒幾個人。吃不了你留給你小妹?!彼~嘴坡跟鞋凈高怕十厘米不止,人抖巍巍地趔著走。她是桃紅的水晶指甲,之細長鋒銳,按說能歸進管制刀具,“換季了嘛,來找你買條牛仔短褲穿穿,你可有推薦呀?我要花哨的?!?/br> 純屬借口。“我這都幾十塊的地攤貨。”岑遙故意指門口,“喏,就你左手掛著的那條,穿上半個屁股頭甩外面,也就比褲腰帶長點。太適合你了,八十塊錢你拿走?!?/br> “呸!”管美君朝他砸女煙,笑吟吟:“小壞嘴。” 岑遙賠笑后又假意逐她:“你到底干嘛?沒正事就趕緊走。人家正經(jīng)人看見你都不敢進來。” “急么事?不進來他就滾,搞得跟老娘吃人一樣。哎,就問你哦?!彼鄢衽_上一杵,轉(zhuǎn)眼珠子,“小湛他,晚上來不來你店里唦?” 永達人盡皆知,管美君是棄婦。朝前數(shù)兩年,她還是富太,打漢中遠嫁而來。他男人諢號潘皮,牛眼搭癟嘴,酷似蛤蟆,土棍一根。不說上帝關門開窗?這人一顆玲瓏心,善抓門道,甫一出技校涉世就盯準家裝商機。賠情賣笑做幾年孫子,后頭駕云騰起,一年輕易百萬凈掙。爬階層了,要送嬌妻奔馳小跑,管美君開不來,只嫌賦閑蹲家當“灶螞子”浪費女人青春,于是來永達開了美容美甲店。開業(yè)很鋪張,單炮就放了整二十掛;頭半年甲油貼鉆更動輒白送,流水不小,利潤赤字。她樂呵呵不在意,權當積德。 管美君姆媽開煙雜鋪,飽嘗世情,慮事狠:男人做小老板就沒有老實的。不著家你不曉得?身邊靚女水一樣淌!你當你貂蟬還是西施,幾漂亮?就能把他捋服帖? 結(jié)果真一語成讖。永達里人常議論:美甲店家潘皮好漢,擇近出軌。他這人一不流連夜場,二不包女大學生,只跟永達頂層培羅蒙家導購勾搭成jian。小動作搞到那個份上,誰不眼明鼻子尖?權當讀本三流世情,閑翻翻解悶。管美君閉眼過活,等訝然地勾住了潘皮馬腳,遲了一步,三兒肚里應季長籽兒,也重金提血托水客渡去香港做了鑒定,祖墳上冒煙,是個小子。 管美君跟潘皮其實有個獨女,虧在孕期錯服藥,女孩兒是先天性動脈導管未閉,跑跳不得,四歲要迎場大手術。管美君堅決不再要,“找老母雞給你生!你狗屁的香火。” 原前熱戀,技校小樹林里幕天席地,愛得你我不分,管美君也賭過咒,“日后你莫跟老娘翻,敢瞎搞,斬掉你那老二喂狗?!笨烧磉吶站脷q深,真到了這步,又情愿去妥協(xié),想著忍痛剔了爛rou,從頭來過最好?;猩癜雮€月,到人人要關切一句,沒事吧管姐?才肯思痛。她復盤了手頭結(jié)余,一番思忖,逾周做笑臉,上扶梯到頂樓。文明點說談判也行。 但管美君惜在無知。恃寵必驕,傍大樹必棲身。世上哪有身在桃園不摘倆果就拍屁股走人的理?何況是個細皮嫩臉的,初涉世便摸副好牌,不甩大小王炸你,才出鬼。 光聽一聲驚響,碎了半扇玻璃玄關。喧紛幾經(jīng)復述,岑遙也是聽說:我的天不得了這社會!小三那個sao狐貍真叫又狠又板眼啊,肚子里講說懷著呢,敢騎著正房打,婊/子如今要翻天,我看她是想錢不要臉。正房運道好倒板喲。你看那一臉鼻涕一臉淚給扇的哇哇叫的,孬熊得很。換我?我不一腳跺得那sao/貨下面日頭紅! 管美君是惜命。那姑娘微凸的肚rou就搭在她下腹處,她百般辛苦曾孕出不健康的女兒的地方。她靈神破潰,近乎溺進泥淖。后又層層疊疊圍起面目雷同的人來,同種神色,同種口吻,同種驚怔與憐憫。湛超施以援手純屬偶然,也是他性本淳善。三兒迫乃至癲狂地投入于毆打,不敵成年男人氣力,一扥一剪,便尖叫著滑落。一眾鼓掌稱好。管美君眼前雨云倏爾一散,只覺得重見了日光清露。過后湛超又挨幾腳高跟鞋,忍了不吭聲。他低聲一句怎么樣,跟罩上的薄外套,就是道再也不能被忘懷的細索,勾了把管美君,將她朝上淺淺提了一寸?!藧凵暇让静?,最不難理解。 私務布公,眾人翹首期盼,等來結(jié)局,交由永達上下傳閱:離!到手三百萬,一套大平層。女兒歸她。美甲店照開。小何又嚼舌:“乖噻,她可真是長城墻的厚臉皮,五千年風雨都淋不壞,還敢冒頭。”岑遙噓他,管你蛋事。 一月的隱遁,似是修煉得道,管美君重開店門,又燃了兩掛千響的鞭炮,紅皮子落了滿頭。她自此逢好才笑,惱了就罵,日益嬌艷有色香,不見唯諾,更無衰態(tài)。唯獨見了湛超,她目光如日暮,會蘊有種疲憊的燦爛。 岑遙其實蠻喜歡她,倘若能愛女人,他猜自己就會愛這類不多虛掩的。于是笑:“他不來。你想他???那我叫他來?!?/br> “哎,你討厭。”捶他一拳,管美君指梢繞綹燙焦的發(fā),“就想請你跟他吃個飯,當時那個事搞得,都沒好好謝過他咧。” 近晚十點,湛超關門一單又是火車站,來接。岑遙一天沒賺多少,心情不好,鎖了店門,拎了中午吃剩的半盒牛rou粉,從消防通道下去永達后北門。后北門正對一幢民居,逼成條窄巷,左側(cè)有渾濁夜市,右側(cè)臨近廢棄工地,當間臟亂破,日益荒僻。岑遙去年深冬在這兒遭一只黃皮野狗咬了踝骨。屁股錐了一周的針,花去小一千,氣得不行,痊愈后搦根竹竿來尋仇。倒沒下狠手,意在示威,看狗夾起斷尾目光警惕而乞憐時,就扔了竹竿剝了根rou腸喂它。馴服后,岑遙管狗叫“超超”。 湛超踩著垃圾紙箱尋來時,岑遙正蹲墻根里抽煙,一?;痤^明滅,對過一只埋首狂吞食湯粉的賴皮狗。狗有副猩紅而盡自伸長難以回縮的老二,看著雄霸一方,又讓人生理不適。 “合著是個狗,我當你餓呢?!闭砍芽诖锏目灸c遞他,“還帶了碗餛飩?!?/br> “這狗是你。” 巧了不是,有風沒聽清,“?。俊?。 “啊屁?!贬b去了烤腸袋子,戳進粉碗,伸手要餛飩,“端我吧?!?/br> “燙?!币捕紫?,給他遞勺。 “老楊家rou咸,要買他隔壁安慶的?!逼逞蹨?,“安慶家才是新鮮rou餡。” 湛超失笑,“你哮天犬吧?還能聞出來誰家的,絕了?!?/br> 岑遙不睬他。 “那下次買餡兒我包,凍冰箱里?!边呎f邊扳他下頜尖,湊去腦袋。岑遙赫然后移。他笑,“不親你,借個火?!贬b居然沒注意他嘴里叼了煙。煙頭銜接,逾刻燃過。岑遙說:“我前幾天跟你說的那個老杜,記得嗎?我今天才知道他死了。媽的,也太......” 湛超松開他下頜改摟抱,按著他后頸摩挲,“又跟你沒關系。” 打再相遇起,岑遙對湛超的惱怒多半來源于此。好似自己仍是那個高度敏感的情緒容器,仍需他姿態(tài)低入土地,如當年珍視件貴重瓷器般,撫恤自己的一切。他是不知道絕大多數(shù)的事情可以漠視嗎?還是以為自己依然是顏家遙,在跟他撒嬌?心臆間的煩悶揮之不去,他猛擰他腰rou,聽他“嗷”。結(jié)果湛超松手,改快速偷親岑遙面頰一下,鼻息濕暖,語調(diào)柔成了水:“小壞蛋?!?/br> 站前廣場晚上有人賣唱,吉他彈得三流,調(diào)子曲曲折折,傳來巷子里,聽得出是《一生所愛》。餛飩很燙,怎么吹都不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