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報陣雨，陣雨沒準(zhǔn)，最礙人。岑遙大頭覺睡飽，出房門看茶幾上一海碗透涼的油茶。過去一摸邊上的鍋貼，還些微帶點兒熱氣。刷牙洗臉，盤腿踞進(jìn)沙發(fā)，亂啃上兩口鍋貼墊胃，琢磨要辦的瑣事：

    營業(yè)證要年審，官網(wǎng)動輒閃退，搞不明白，還是得跑趟地稅局；顏家寶私自定了年底的全寢五日游臺，要辦往來證，戶口簿在家，得連帶著下月生活費給祖宗一口氣送到；常熟那頭一家貨商要清上半年的貨款，九萬八，再添濱湖三居室的七千月供，錢進(jìn)了荷包又要飛走；安紡老屋的紗窗要找專門人拆了洗，上頭還結(jié)著五月的楊絮；岑雪小肚子悶疼了一陣，經(jīng)也停了，替她掛了安醫(yī)的專家號，做個彩超，順道看過溫敏紅。想不清了，夠多了。

    天?？刹豢梢圆蛔鋈畾q的中國人？首富、鳥蟲、云煙，來抓鬮，我重頭選過。

    又喝兩口油茶，瞄表算一算，哈，還能再睡一小時回籠。于是岑遙咕咚仰倒，側(cè)臥成枚熟蝦，聽廚間滴答、滴，水龍頭沒擰緊，如催眠，簾也是拉緊的。覺著倦冷，腳背就一勾扶手上薄被，將自己蜷成餡兒包進(jìn)餃子皮，再一滾，就是春卷。

    眼皮時而超越器官組織，成為更神異的存在，似幕，如門，眼一閉，歷過的人事清晰如昨，擰開鎖像還能跨進(jìn)去，繼而看見細(xì)微線索。只是岑遙真正可以稱得上失去過的，好像也只有爸爸和湛超。剔開湛超。爸？這雞/巴該殺的鳥人。他翻身。越過門，是那年，安紡老屋，磚紅一幢筒子樓，黃昏溫軟，飄有煉豬油的葷香。父親下班，值企改迎頭，旋而一月又發(fā)不出工資。他頭頸落有紡織車間的粉塵，晚飯前，自己拾出搪瓷盆、透明皂、短衫褲衩，共乘一輛飛鴿，跟他去鋼北澡堂。

    出了老工房，上街道，沿和平路騎，有鋪面、攤車，灰墻上寫“四化”，斗大紅字褪色，爬了楓藤，西翼聳立一根熱電煙囪。路上能講的話通常比家里多得多，“上海滿街法國梧桐，一比，我們是小破縣?！彼捅砂布徣藢W(xué)來三建走不成的上海人吃甜口、醉螺螄、毛蟹，碰上賣的就說：“上海佬還嫌你，說，儂個臭阿鄉(xiāng)?！彼焕献硬挥煞终f提溜進(jìn)大集體，才情不得彰顯，時刻對宿命有怨氣。自己不語，等鐵道燈，又見他踢停飛鴿，“餓吧？去好益家給你買只面包，給小寶也帶個，別跟你媽講?！彼┎厍嗟膯魢\工服，凈高一八五，又因近視、長富貴包，人棱聳而顛顛，一只架子似的晃向?qū)^。背影有這么強(qiáng)的隱喻性么？自己鼻腔竟溫溫發(fā)熱。攥緊搪瓷盆，突然有話想說。我讀書到兩點，依然考不到頭幾名，不像我同桌，我應(yīng)該是資質(zhì)不好。我不想再穿二姑家俊文穿舊的鞋了，耐克的又怎樣。還有一個男的，我同學(xué)，跟你一樣高、一樣愛看小說，他對我說了一些話，有點惡心，但也......

    倏爾云雨連片扯來，漸漸密實，自己沉淪進(jìn)睡眠。

    深長的一覺，被手機(jī)鈴擾醒，摸來接，“嗯？”鼻音釅濃。

    那頭一頓，又說：“遙遙。”

    “嗯？”半迷糊著應(yīng)他。

    趁這人不備，低聲多來幾句過嘴癮：“遙遙，小遙遙，寶貝。”

    岑遙兩秒醒盹，罵：“寶你媽?！?/br>
    那頭嘿嘿笑，問他：“鍋貼吃了嗎？稅局跑完了嗎？”

    “我cao。”蓬頭亂發(fā)去看表，十二點，“嘖！”

    湛超午歇，打包了湯面窩車?yán)锍?，“誰說的來著？懶是平生性。愛睡覺是基因里帶的?！?/br>
    岑遙滿地找拖鞋，“那是你?！?/br>
    湛超嘚啵：“小寶要的東西我晚上去給她送一趟，你就別跑了?！?/br>
    “嗯?！?/br>
    又嘚啵：“稅局也別急，哪天去都不遲，但專家可不等你?！?/br>
    “嗯。”

    還嘚啵：“吃飯，帶傘。我今天早點回來?！?/br>
    “拜拜！”滴又把他電話掛了。掛了才想起來，“雨天當(dāng)心”這話忘說。

    亭午，雨先是松脆地落，幾秒后變密，天也青了。坐公交去安紡二村接岑雪，敲門不應(yīng)，又撐著傘多蹚一站水路，去三里街癱子家找她。岑遙懶得上去，找了小攤，要了碗素水餃，邊吃邊電話給去岑雪。果不其然又被推脫，沒空、不去、不疼了！岑遙威脅她：“掛個專家號五十塊，不去錢當(dāng)水淌掉，真要長個瘤治起來你一天工錢狗屁不頂，去不去？”岑雪沉默，她老人機(jī)掉過馬桶，刺刺拉電磁響伴悶鈍呼吸，不久說：“那就死。”岑遙訥然，正要開罵，聽她又說：“來接我下吧，沒拿傘，早去早回。”口吻很屈從，免掉一場的口角。

    三里街樓型舊，是貫通的長廊，一戶一屋，下雨回潮。岑遙也不進(jìn)去，只在外頭抽著煙。玻窗厚積灰土，缺了半頁懶得修，補(bǔ)上塊透明耐力板。岑遙朝里望。岑雪拿小吊煨了半只母雞，半錫鍋湯燒滾，留點兒浮油下抄手，離灶下小蔥、雞絲，端去床邊一勺一勺吹涼，喂那癱子。癱子兩扇肋排，面黃肌瘦，翕張灰紫的兩瓣嘴帶笑說著什么。他凸眼珠子烏澄澄的，留白少，目光嬰兒似的，弱得發(fā)黏。岑遙嗆了口煙，背過身把煙蒂捅進(jìn)一盆月季的蕊里，心里升騰起久違的被侮狎的屈辱感。他記得他手可他媽的不殘。

    岑雪后頭拎了串珠的手包出來，用牛角梳理兩鬢挓挲的碎發(fā)，“公交還是打的？”

    岑遙戧直問：“他吃飯還要你喂？他他媽活著干嘛？”

    “吔！盡瞎講！”岑雪來捂他嘴，扭頭瞥門，“人家雇你看護(hù)，不事事要周到？”

    “周到?！贬b掙開她，顧自朝魆黑的樓道走，“媽姨，他不配你?！庇趾咝Γ骸翱此歉泵魈炀退撞牡奈岭u樣子，勃得了嗎他？于你沒用?！?/br>
    背后一時沒動靜，岑遙扭頭，見岑雪臉色赭紅，箭步上前將手包猛砸向自己。斷了提手的魚線，塑料珠子散落一地。岑遙摸下巴，有道豁口，汗腌進(jìn)去，疼得絲絲絮絮。

    “陰陽怪調(diào)！你跟你爸一樣的冷血！你姓什么岑？你還該姓顏！”

    看她紅了眼，岑遙扭開臉。

    安醫(yī)紅星路區(qū)又叫腫瘤醫(yī)院，治疑難雜癥，救護(hù)車頻頻來去，常有人執(zhí)本病歷或ct，默然坐路墩上垂淚，碰上了瞥一眼，心情都擾壞了。婦科候診廳人烏泱泱，有男的多半是陪護(hù)，沉默而茫然四顧，少數(shù)目露不耐，和些微奇妙的張狂嗤鄙，全然相反于他們?nèi)タ茨I功能。岑遙出于不可說明的原因，對女性生理多一份體諒。母子兩板著渾似的面孔，間隔一米，被小護(hù)士指左，揮右，大廳里亂飛。逾刻取了號，侯六十一人，少說枯坐兩小時。岑遙又幫占座、取診卡、買病歷，找了紙杯倒來溫白水，“你等，我去住院部看眼溫敏紅?！笨跉獍鹩病Ｏ掳蜕匣砜谑粘梢坏兰t痕。

    出份子是對外，窩里甩臉子朝后放。岑雪一扥他，“哎，你要給撂她多少？”

    “五百。”岑遙給她分析盈虧：“你丫頭大前年考個?？埔矝]擺酒，她托人隨兩百，還讓他兒子寄回來一支美國鋼筆，你買少說大幾百，錢這幾年又跌，給五百我們賺?！?/br>
    岑雪一琢磨，是不蝕本，可也說不上賺，“賺個屁。她個屄樣的女人，我們家日子不如意，就要怪她當(dāng)年！”

    岑遙扯著衣領(lǐng)扇風(fēng)，“那不隨啦？這五百我等著她入土再給?！?/br>
    “你啊，嘴下學(xué)著要積德。圣經(jīng)里面講，寬恕人的過失是自己的榮耀。”岑雪抬頭，一疊額紋。她這個年紀(jì)，正教信仰作盾，自以為已將人間諸事想透，暴烈過的的愛啊恨的，全在嘴里涮成開水白菜了，談及年齡相仿的同性，口吻非譏諷，即同情：“她日子也不好過。別人二婚是鰥寡度日，他咧？找個摳老鬼，機(jī)關(guān)里退休的怎么樣？一知識分子家瞧不上她。把兒子供出國去又怎么樣了？叫不回來了。日子過得還不如我?！?/br>
    岑遙懶得再聽，“你真夠分裂的。”

    走出去兩步又心軟，踅回摸她姜似的涼手，“你別怕，快到你了給我電話，我就回來?！?/br>
    又笑笑，捋她長辮。岑雪看一時捏緊他手，停了幾秒才分開，沒說什么。

    全國住院部門口的小店就沒有不宰人的道理，國產(chǎn)果籃一百五，綴幾顆印尼產(chǎn)某某沙叻，膽敢拔價到兩百。挑了箱奶，買了束花，思忖半天還是拿了兩百的。住院部通身粉成果綠，似是安撫：能好。上到三樓婦科，在護(hù)辦問了床號，護(hù)士指回廊頂里朝南的一間，“醫(yī)生剛進(jìn)去，等他們出來你再進(jìn)去探視?！彼浀貌凰愫芮?，印象里，溫敏紅彼年有副帶著油光的玫瑰色雙頰。岑遙過去撂下滿手東西，透過門上玻窗朝里探看。

    那副骨架上的灰敗面孔，居然依稀還能看出當(dāng)年的精明刻薄。

    岑遙本意來看望，更有嘲她“自作孽”的意思。他當(dāng)年拳頭揮飛她一只鎦金的耳墜，震得她面孔聳隆，自己掌心發(fā)麻，是一萬分的憤怒和氣力，恨不得要她命，也是第一次打女人，這會兒想想，也不覺得有什么愧疚的?？上朐俅甙l(fā)丹田內(nèi)力似地調(diào)動起當(dāng)年的那股“恨”，好像就不行了，十年，情緒潛深，或者止于在了哪里?；蛘邔ο笥肿兞恕r間是絕對力量，原來能一直勉力恨誰也不容易。病房里白大褂動著嘴，岑遙看溫敏紅臉上浮起恭謹(jǐn)卑小的困惑、不甘、祈求，鉚牢醫(yī)生不放，像纏著說，我得活呀。岑遙居然開始覺得她可憐。這惻隱委實令人匪夷所思，他不看了，怕再多瞅兩眼，自己就要釋放出柔情來。恕人是自己的榮耀，別，怨不得耶和華做造物主，多海的肚量啊？能撐航母。

    岑遙坐上回廊的塑料板凳，拿出一只煙，不讓抽，就慢慢碾扁。

    哪間的病房里出來個阿姨，佝僂、浮腫得雪胖撐平了滿臉褶紋、愁容鏤在眼底，“吔，小子，醫(yī)院里你把煙？罰你款?！?/br>
    口吻冷肅，好似遭班主任點名，嚇岑遙一跳，“我沒點。”煙忙揣回口袋。

    “噢，我當(dāng)你要抽，玩吧，玩吧，不抽沒所謂?！彼歉逢柨谝簦瑨炝酥荒虼?，手上有滯留針，“來看病人？”她緩緩折疊，忍痛在對過椅子上坐下，左肩也撇一根枯槁長辮。

    岑遙又把煙掏出來碾，點頭說對。

    “什么?。俊睉曛眴?。很渴盼的目光。

    她是弱勢，不搭理像欺負(fù)人，岑遙說：“長了個瘤?！?/br>
    軟膠地，護(hù)士走動，四處是藥水兒味。岑遙說完猛打了個激靈。

    “嘖?！彼龂@，虛得像氣喘，“空氣差，吃的都帶毒，幾十年前哪有這么多得瘤的？”

    岑遙一晃神，竟覺得她變成了岑雪的臉。體感溫度陡然驟降，麻了左臉，心跳湊促。原來沒想過這茬：他三十，父母已時刻能辭別人世。cao，也沒個準(zhǔn)備。

    手機(jī)震了消息鈴，掏出來一是管美君：銅陵路8號同慶樓的黃山廳，晚上你跟他早點來哦。情緒一壞就想作惡，作小惡。岑遙復(fù)制地址轉(zhuǎn)發(fā)給湛超，繼而頭抵墻，閉上眼。

    八點的一場雨下得聲勢大，攜雷帶閃，撣了紅星路一地法桐葉。法桐到季長懸鈴似的果子，周身帶毛刺，砸人會一痛。湛超拾了兩顆攥手里，跟琺瑯保健球似地盤，盤得毛刺盡落，扎了一手紅白的點兒。先不進(jìn)去，蹲漆黑的樓道里抽煙發(fā)怔。雨天回潮，墻上渥出連片山脈狀水漬，二手煙浮動，如山水長卷。湛超左右聞自己，沒粉香、酒味、煙臭，拔了煙嘴在長卷寫了個“遙”字，又打上叉。媽的這壞蛋！就算罵過了。

    擰門進(jìn)去，看岑遙歪沙發(fā)里，橫舉手機(jī)端副憂容，大概率是斗地主輸了金豆兒。燈也沒開。也不說什么，徑直進(jìn)廁間，拿毛巾拭濕了雨的兩肩。廚間有嗞嗚動響，岑遙座了壺水。六盆綠蘿掛出客廳窗臺汲水，積雨順長蔓滴上樓下雨篷，松脆有聲響，像雨還沒停。湛超坐過去，見茶幾上幾只藍(lán)帶的空罐。手背一貼他右頰，溫溫發(fā)熱，“自斟自飲呢？”看他果真在歡樂斗地主，一手牌稀爛。

    岑遙說：“冰箱里還有?！?/br>
    “阿姨查得怎么樣？”脫了鞋，盤起腿，朝他靠。

    “長了兩個囊腫?！钡f，“炎癥比較嚴(yán)重，開了點藥，說觀察就行，暫時沒大礙。專家還挺軸手，翻白眼，意思說你這點小毛病還掛專家號?！?/br>
    湛超輕拍他膝蓋兩下，“沒事就好?！庇謫枺骸澳阋惶炀团芰颂酸t(yī)院？”

    “嗯。”

    湛超笑，“信了吧？我說計劃永遠(yuǎn)是狗屁?！?/br>
    “你牛?！?/br>
    “她給你打了二十多個電話，你一個沒接，消息不回，她怕你是路上出事兒了要報警，我差點沒攔住，解釋半天說你故意的，她才信，然后就把你祖宗十八代拿出來罵了一個遍。我給你耍就耍了，但你也太不尊重她了。虧她是雷大雨小，她要真記仇，你以后在商場怎么跟她處？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你是成年人么？嗯？小孩兒似的?！?/br>
    輸了，“對，我心眼可壞了?！笔謾C(jī)隨手一扔，拿起空罐依次晃一晃。

    “你得道歉。”

    “對不起?！?/br>
    湛超笑，“不是跟我?！?/br>
    “那等明天。”穿上拖鞋，腳明顯麻了，趔著走，“你要嗎？啤酒?！?/br>
    “岑遙?！币粧O他。起身從背后抱住他，“我今晚要......要沒回來，你怎樣？嗯？”

    “什么怎樣？你的自由。我關(guān)門睡覺。”

    親起來跟打架似的，嘴沖撞嘴，胸膛沖撞胸膛。哪有柔情啊？全是疼，下巴、牙床磕得邦邦悶響?？械揭话氪蚱疝D(zhuǎn)，不知誰心軟，誰伏低，幾滾下來，啃才弱成吻。岑遙被湛超整個兒箍緊在懷，他吻朝下披覆，壓得他朝后曲腰，“唔?！睆N間水開，高聲亂叫起來，嘀——，岑遙揮拳掙開，跌坐上茶幾，空罐子滿地亂飛。岑遙淌了滿下頜口水，眼珠子發(fā)亮，喘不上氣，“你要吃人？！cao！”袖子一揩，踢他脛骨。

    湛超揪起他又往自己懷里一摜，“少他媽跟老子玩兒欲擒故縱，我就吃準(zhǔn)的你?！?/br>
    “你他媽是誰老子？！”岑遙捶他后脊背。

    湛超算文青，鋼琴、吉他、搖滾民謠、日記、詞作、文身，太標(biāo)準(zhǔn)了。一個喜歡姬賡的人說話能這么直愣淺白刺穿人，也難得，“我不是狗嗎？！那我纏你到死，汪！”

    說著抱起岑遙，踢門進(jìn)房。水自動斷電。

    岑雪檢查時收到個陌生電話，接通聽了幾句，沉默后，在彩超室嚎聲大哭，嚇了醫(yī)生一跳，小護(hù)士忙跳出去叫了家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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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