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年季夏，瑤海區(qū)永達(dá)商城正外墻翻新，叮咣五四。商城毗鄰火車東站，人員龐雜，又重工式微、取締方拆，這兒早成了醬缸里最陳的一舀。說小，坑蒙扒騙蠅營狗茍，老警管不盡；說大，本地混子們刀棍對掄，都有分寸，曉得哪塊筋骨不傷性命。

    省糧油零四年投建永達(dá)，哈個“打造全國最高檔次的一級服裝批發(fā)市場”的牛皮，回頭想，脖子伸直，臉挨扇。其一，四老城區(qū)屬這兒沒落，枯木已是不逢春。再者，商城一期不制冷暖，鋪面部居稀亂，憑這就跟“高檔”不沾邊?，F(xiàn)今看誰？萬達(dá)遍地開花。但店大欺客，小商城“夾縫求生”。

    個體戶大多從常熟拿貨，對外打“跳樓甩賣血虧不賺明天我就帶小姨子跑”的招牌，不允試衣不允講價，一律按“挑款式對碼數(shù)掏錢付賬”三步走。不腔調(diào)，贏價廉貨美、拼薄利多銷。

    岑遙在老一期三樓b區(qū)頂南，有家外貿(mào)牛仔屋。喜歡葉倩文，店名取作“sally”。店縱深小，壘貨如山，倆人扭臉能親對嘴。經(jīng)辦主管朱倩待字閨中，臉不錯，眉遭開美容院的騙了，沒文妥，發(fā)端確是似蹙非蹙，毀在尾梢殺鬢，似是誓與匈奴玩命的花木蘭。她事業(yè)心重，頻頻巡樓，碰上岑遙就大鵬展翅——你家那個都是有消防安全隱患的不知道?。坎榈揭圩C！再不肅清我加你年租，罰你這季的款！

    岑遙聽她一叨逼就想笑：你東家屁逢里油膘摳出來夠把他全家火化，蛋大地方八萬年租不算水電，你還他媽掉錢眼地罰？——當(dāng)然人得把八面駛風(fēng)這套背熟，如安全生產(chǎn)之于技工，富強文明之于黨員。樓上是美食匯，炒粉家點單二十送罐奶。岑遙把奶瓶往人手里一杵，賠笑說，又沒說不收？還一批上高速，下午來了我一并清了入庫，嗯？阿諛求容，他比讀書那會兒懂多了。

    他母校是五中，離萬福也就幾站路。

    讀高中那幾年，他犯犟，軸手，成績偶爾冒尖，再加一搏，大概率進(jìn)一本。惜在彼年氣盛，迎頭犯忌給記下個大過。而后非但通報，學(xué)校更以“該生精神狀況與心理健康亟待考察”為由，勸退了。不加掙扎，肄業(yè)，惘然南下。揣張身份證，珠三角打轉(zhuǎn)，打起小工；賺錢必攢，如數(shù)寄回，供岑雪撫養(yǎng)胞妹家寶。

    回望身后七八年，辛苦肆意難以區(qū)分，摸著濕漉漉的，往文了酸，那是他浸潤的悲歡啕笑。還回望，說他縱情，太對了，打架抽煙，夜夜酗酒，出了醫(yī)院扭頭就進(jìn)派出所；也為混口飯，看門洗車出夜市，洗頭招待房地產(chǎn)，凡能來錢的臟累活，都干了個遍。后來瘦脫相、老胃病、腰椎舊傷、耳聽八方，遇事不慌。及至二十四歲，身心俱疲，無事思痛——我不能漂泊一生吧？搞個買賣，成家立業(yè)貼著親朋，人被束縛了，感覺也不那么孤冷了。

    年初，川崎賤賣換了起亞，湛超成個瑤海黑哥。貓捉耗子，這活險，這活累，賺得倒還真比辦公室里捉鋼筆敲鍵盤的強。

    不巧在文明城市選第n回，運管那幫cao蛋龜孫最近管得血嚴(yán)。先不知擱哪調(diào)配來一批補給，又都讓便衣在火車站里盯梢，稍有異象，聞風(fēng)而動，兩個夾擊，兩個包抄，打頭一個飛撲上來把人按地鎖死，脫脫的警匪片。說不定從哪兒就冒出個成龍了。

    大胡香燒得不誠，剛逮，罰款另說，光被一二百斤人墩撲倒坐死，就先折進(jìn)去肋條兩根。是按人頭算提成？逼得這票文化水平普遍中下的黑哥個個兒挑燈鉆研《論持久戰(zhàn)》。還建了個群，位置共享，便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岑遙說，諷湛超說分三國時哪個先賢有你們輔佐，那就沒司馬懿什么戲唱了。

    老劉頭寸在今天，老婆送飯，捎了瓶啤酒，不成想熱勁涌發(fā)燎了腦子。他送人到了汽車東站，走前看一男的目如生鐵鉚死自己車牌，非但不溜，人還挺欠，過去降窗，雞賊地問：走不走？男人手勢一劃，便衣閃現(xiàn)。扭送運管辦，非但無照運營，還是個輕度酒駕。群里暫時還靜著，基本是褲底子都得罰看見。

    日杪一單，湛超接了個科大學(xué)生，青年趕火車回?zé)o為老家。青年一口淮西話，戴不常見的玳瑁鏡，高級知識分子貌，見過一加回味，隱約像十七的岑遙。湛超抹掉前額的汗，遠(yuǎn)眺前窗。南二環(huán)的暮色拂拭不盡。

    上永達(dá)前，先去好利來提了蛋糕，岑遙不喜甜，買了慕斯的，貴出奶油的一倍。趁收銀打包，捻了根趣味蠟燭把玩，一只小猴，戴個帽子，可愛得很，拿去一并付款。永達(dá)吊頂?shù)偷霉稳祟^皮，通道糾結(jié)如腸。旦逛商區(qū)，十個小孩丟六個，廣播站不比火車站冷清。上扶梯拐進(jìn)b區(qū)，棉麻外貿(mào)家到貨，正挨擠著盤存。煤氣罐子似的頭十個尼龍袋半扎半散，堆滿中央過道，人抵肘摩肩。湛超擠過去落腳。四樓美甲店家老板管美君下來還牛rou湯家小砂鍋，堵塞其中。一個側(cè)身不慎，局勢曖昧。管美君砸湛超一粉拳，“吃老娘豆腐是吧？”

    “冤枉我?！闭砍恍吐堆溃肮治壹茏哟?。”他一八五。

    管美君腰細(xì)臀肥，搽得噴香，面孔煞白，胸脯霸道。抬眼皮瞭湛超，張嘴說話，是淡淡漢口腔：“你又找小岑??？他今天生意蠻不錯誒，剛看他忙得亂轉(zhuǎn)。”

    “我提前收工了，他生意哪天都好?！?/br>
    “哪個叫小岑臉長得蠻好？有年哦，經(jīng)辦的那幫有病，選你媽個永達(dá)先生小姐，長了眼的都曉得小岑幾好看，好多投他的。”她目光柔熱。又問：“跑車子不好做吧現(xiàn)如今？嚴(yán)得很，又搞那個什么鬼網(wǎng)約，那個易到。你成天累死又能掙幾個呀？看看，一頭汗?！卑资窒胩н^來，揩他的汗。

    過來個女人，一左一右抱著孩子，乜斜眼，“讓讓！打情罵俏！堵著路！”

    “管姐。”湛超退開讓路，先自要走，“那沒事我先走了?！?/br>
    “哎小湛！”

    沒喊住他。論風(fēng)馳電掣腳底抹油，誰能飚得過黑哥呢？

    店里有音響，幾首情歌車轱轆，音量奇大。湛超佩服顏家寶能巍然不動釘音響邊上玩手游。突聾知道么？兩個齊頭簾正圍著岑遙問價，指那件闊腿的要看，指那件水洗的求抹零，湛超識趣不出聲，進(jìn)門放了蛋糕，拍顏家寶汗微微的后頸子：“瑤海帥哥。”

    顏家寶抖腿，似是尿急，“百分之三電！馬上過了。”

    說什么來什么。她臉色突變，愁云凝結(jié)，猛戳屏：“哎，我cao，你媽，誒？！哦cao，他大爺?shù)年P(guān)機(jī)了我靠！”臟字跟水似的滴滴淌。

    “當(dāng)心你哥來撕你嘴，姑娘家家的。”湛超拔起充電頭丟她，“手機(jī)換了？”

    顏家寶往貨堆一躺，兩腿大分，“摩托羅拉爛三防。我哥就個老摳逼。”

    “頭一個呢？不你求爺爺求來的蘋果嗎？”

    她彈起，比禁聲：“噓——食堂搞丟了，你別提，本來他都忘啦！給你提醒他馬上又來扒我皮?！?/br>
    湛超抱臂撟首，笑微微的，“來說說，上個大學(xué)你丟幾部了？你老哥這回沒給你換一按136往外喊的都算他善良，那說是超強待機(jī)，還沒人惦記。”

    她顫巍巍比個三，“又不故意的?！?/br>
    “是故意這數(shù)還得翻番。”

    “蛋?！彼拢澳阏f的，我沒說?！?/br>
    湛超彎腰倒水，“老何上星期出車撿了臺蘋果，三十塊錢找人破了id又不會用，擱家放灰呢。明我問問他，貼個差價看能不能給你拿過來?！?/br>
    “我棱？！個真的？別卡我?！彼樕显其N。

    見過都說，岑遙顏家寶不像是同胞兄妹。岑遙瘦，形似瘟雞，這丫頭則皮膚色深緊亮，四肢頎長，留短發(fā)。同班男女喊她寶哥，打架沒誰掄過她；說五官，她五官落筆重，是連心眉，妍麗不失英氣，酷似青年肖雄。以上是好，掉頭說孬，多了去。首要是受油炸麻辣串一類荼毒，甫一成年，就些微顯高、壯；加之打扮中性，離遠(yuǎn)端看，似是根自走立柱。班級衛(wèi)生角打初三起就是她坐，岑雪大怒，“不重視我家伢”，去反映了一回，班主任蹙眉，“你家丫頭往哪一坐，后三排統(tǒng)統(tǒng)說看不見黑板，我們也沒辦法呀，家寶mama?！?/br>
    岑遙看她像閨女， 結(jié)果嬌花成了套馬漢，他肝都快硬化了。他又拿嘴蜇人：人以后專業(yè)出來白衣白褂，給人換水扎針，被人叫天使，你再不長心數(shù)試試看？穿上護(hù)士服就跟個糧油店里壓面條的一樣！你怎么？預(yù)備以后扛病人一口氣上七樓不費勁連輪椅都不用？那你他媽不如畢業(yè)了去給人送煤氣。被這么叮咣五四數(shù)落著長大，顏家寶愛他、敬他，恨不能半夜爬起來一水瓢掄死他。

    顧客出門右拐，岑遙才停轉(zhuǎn)。湛超遞去一杯吹溫的水。他灌飽一口，拂掉汗，擠按眉心，“我他媽最怕小姑娘來買褲子，糟批事情一堆，就買個短褲，線頭問題我得給解釋二十遍。幾十塊錢的東西它能沒線頭么？當(dāng)李維斯呢？媽的想什么呢都。上次有個弄死弄活要試的，我還給她臨時扯個簾，試了又他媽不要，例假把褲子都沾臟了。”

    顏家寶開機(jī)又玩一局，“女的來親戚憋不了，我恨不能拿塞子堵。你得理解?！?/br>
    “你恨不能把奶都割了?！贬b挑眉，瞪她，“顏家寶，來你那個腿還想岔多大？我掰斷了給你掛腦頸把子上可好？”

    “你是人么你？”

    “那我是什么？”

    “犬?！?/br>
    “來你過來顏家寶?！?/br>
    她搖頭晃腦裝聽不見。

    “下半年生活費你別要了，重慶臺灣的你也別去了?！?/br>
    顏家寶關(guān)了手機(jī)，斂容正色，捧根衣架，狀如廉頗討打，“真的！弟子知錯了，師傅你想怎么揍我？悟空都聽你的?！?/br>
    湛超都快笑不動了。

    清掉日賬，搌塊濕布擦凈假模，關(guān)燈，鎖卷閘門，去吃館子。下了消防通道，岑遙一摸口袋發(fā)覺錢包沒拿，“先走，拿了我追你們?！毙∨苤仵?。快手取了東西，鎖門返身，發(fā)覺湛超跟上來了，正立角落里抽煙等著他。角落黢黑，小火頭酥紅，隨他吞吐脹大縮小。岑遙一樂，問他上來干嘛，干等著，又問家寶呢。湛超不搭腔，熄煙湊過來抱他。兩人都不是坐空調(diào)房的命，四肢汗黏黏，貼起如膠粘。兩人親通嘴，蹭下一背墻灰。岑遙舌尖勾斷唾絲，“家寶呢？”

    “先讓她去車?yán)锏任伊?，走吧?！彼砷_他，下樓時說：“生日快樂?！?/br>
    通道里有通氣飄窗，四方形狀，方里是瑤海區(qū)燈火。岑遙目光圍著繞了幾圈，踢了湛超尾骨一腳，嗤笑說：“快樂狗屁?！薄裉烊袃~、暴躁、勞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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