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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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成的教不諳世的,說“等”是世上頭等磨人的事情,預(yù)示你要釘在原地,自個捱受風(fēng)吹雨打,人翻倍顯老。清人寫《綺懷》,“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就在頌枯等。 枯等的湛超年近四十,rou沒膨化,發(fā)際穩(wěn)固,法令紋都淺。吃咸了的來索問駐顏秘術(shù),他就咧咧:“基因好?!笔畟€有九呸他一臉。再要管閑事,追加說:“大好條件,別硬給蹉跎了,該找了?!蹦撬膊粧煜?,給張笑臉,通?;兀骸吧俟芪?,走走走?!钡冗@事上,他從不自疑。 湛超寬待員工,面館大門通常是他這個老板顛顛去開,而后桌椅碼齊,座上鹵料湯底,泡杯新茶,小回龍式拔根金皖,等廚子收銀哈欠連篇地踩點(diǎn)上崗。今天他難得怠工。起個早,先去買了rou菜,又上黑白秀找個瘦猴督導(dǎo)精修了頭。理發(fā)店鏡子闊而明凈,斑,褶紋,眼白的紅絲,年歲具體而微。迎光多照幾眼,他發(fā)覺時間的痕跡并非真的不可捉摸,人行至不惑,車路費(fèi)總要付。回家煨上蹄膀,下山藥,潽鍋,撇去浮沫,顏家寶發(fā)來微信:速來接你小姨子。他一樂,回個“好”,就又關(guān)了煤氣顛顛下樓取車。 19年五月的一天,齁悶齁曬,老頭老太掐指一算:涼不了了等伏吧!楊樹速生,徽州大道兩側(cè)遍種,從前白楊贊,而今楊絮難,一路飛雪,鼻孔配蓋兒就合理了。市里南站一直遭罵,路暈人不說,導(dǎo)標(biāo)也少,湛超白繞兩圈冤枉路才進(jìn)地庫。本想著大廳人泱泱,必定難找,誰知撣眼就瞟見她了。已孕相十足:大個子,撅圓肚,好比竹簽串土豆;斜挎包,背帶褲,洞洞拖,依舊留短發(fā)。打小貪涼如今也沒變,還是春杪,冰棍倒嘬上了。隔著幾米,湛超喊她:“家寶!”舉臂擺擺。她扭過張粲然笑臉:“姐夫!” 是在瞎喊。她沒姐,唯獨(dú)一個牢里蹲著的親哥,叫岑遙。 回程不堵,天是澗石藍(lán)。出于安全考慮,湛超不許顏家寶坐副駕,趕她去后排。 大多人前二十載的所愛所恨均生根故里,歸來,頭要執(zhí)著地扭向車外,看街景倒退,同時不語,不能盡然描述心中喜憂。顏家寶不能例外。她本科畢業(yè)后去到上海,工作六年有余,六年間戀愛結(jié)婚,定居,即將生子。滬語里管時間叫“辰光”,六年辰光,無天災(zāi),少人禍,巨湖里升降、浮漾。她父母雙亡卻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漂萍,說到底,還是因?yàn)闋恳桓b在。而今說起話,她末尾居然已習(xí)慣帶一個“伐”字,好伐?吃伐?淮的祖貫痕跡居然已經(jīng)很淡了。不長情是種普遍的秉性。 再者,“多年”有文學(xué)性,恰切隱喻了世間變數(shù)。種種無情在“多年”面前情有可原。哪怕湛超這會兒說,妹啊,我相了個對象,挺不錯的,想著年底領(lǐng)證了,老大不小了,你覺得呢?顏家寶都不配聳個眉,瞪個眼。車?yán)锓胖钭谑⒌摹豆砻孕母[》,他是破鑼嗓子,貴在情真意切。湛超變道,“等你哥明年出來,寶寶都一歲了?!鳖伡覍氻暱瘫磺按鞍坠庾屏搜?,忙閉噙住酸意,笑說:“就是,當(dāng)舅的,滿月酒都喝不上。” 湛超這些年都是一個人過的,思念到骨子里,很少說這些,真說也夠臊的。李宗盛似是在催逼他陳情。他唱:春風(fēng)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 “頭兩年是真難熬。睜眼閉眼都想他,恨不能去搶個包兒,也判個幾年,我也蹲進(jìn)去陪他。對你哥我當(dāng)初是一見鐘情。認(rèn)識他以后,我心就變窄了,別人橫放豎放,再都擱不下。忙的時候還好,不大分神,有時候一閑下來,滋味真是......和你哥以前分開那幾年,我怎么不這么難受呢?我真是屬賤的。那陣心煩,晚上有時候我做幾個菜,開幾瓶啤酒,找部三個多小時的電影看,吃完喝完,趕緊悶頭去睡,就這么硬推著,把時間過掉。后來真太累了,想人可太累心了。上半年我胰腺炎沒跟你說,那病很疼,我在救護(hù)車上打滾,兩個人按著我。我住了幾個月院,就沒去看他。”停頓下來,楊葉沉沉不動。 靜了一刻,又說:“病剛好就去看他,真快想他想瘋了。你知道他見我說什么?他跟我說,湛超,你如果要處朋友結(jié)婚的話,一定直接告訴我,別瞞我,沒必要。你想怎么樣都行,誰他媽愛你啊,等你媽。家寶,他以為我不等他了。他老不信我,說這話給我氣的......怎么可能呢?家寶,我一輩子都愛你哥哥?!?/br> 行至市中車?yán)锶詿o聲,瞭眼后視鏡,湛超發(fā)覺她在偷哭?;琶Τ榱思堖f過去,“家寶,家寶?!彼疽饪刹皇侨强匏?。 顏家寶接過擦淚,再望皖中穹頂,眼瞳如洗。她發(fā)覺澗石藍(lán)已變遠(yuǎn)天藍(l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