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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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岑遙,問他你人生哪三件事最后悔,他得說你有病吧?三件不夠。硬是一番取舍,他則要自個警誡:一,死活還是應(yīng)該繼續(xù)讀書;二是別跟**搭腔,可以動手,有點(diǎn)分寸拘不了多久;三呢,是不跟湛超上/床。 10年,兩人重逢。當(dāng)時季冬,永達(dá)樓層經(jīng)理劉唐替岑遙搞定幫尋釁的白帽。事情不大只敏感。先不過一個白帽,買條四十來元牛仔褲,出門一圈,踅回說你這東西實(shí)在他媽的次,味大褶多車線還他媽走歪,退錢!永達(dá)默認(rèn)出門不退。岑遙不松口,賠情賣笑,想著息事寧人,再不濟(jì)就蝕本白饒。顏家寶也在,看戲心態(tài)??蛇@白帽“血性”不知遺傳了哪路真神,先是口角,掛上岑遙家祖上三代,又變動手動腳。他怒砸褲子踏上一腳,咕囔句鳥語,進(jìn)前緊鉗岑遙前頸。 我**媽的羊rou串!顏家寶劈面一句別致的,蹦出來接著罵:你憑什么跟我哥動手?!這虎逼手速是天賦,魚一上桌眼珠子立刻筷子摳走。她抄起枚塑料衣架,反手掃過白帽鼻梁,聽嘩的一響,呼嚎乍起。圍觀的嘬嘴吹哨。傷在女人手乃白帽大忌,鬧開了。來了一堆白帽,騎著摩托堵起永達(dá),抰勢要廢顏家寶一條胳膊。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劉唐電話呼來個馮姓某某,瓜皮頭,后頭一條老鼠尾巴,拇哥上箍個金鎦子。他笑微微散已圈大中華,白帽呷飽散去,留一地?zé)煹?,事就了了。蓋帽沒抓,一毛沒搭,發(fā)絲兒一根沒掉,岑遙算明白了:泥沙俱下的地界當(dāng)經(jīng)理,身份正經(jīng),但日子一長,你不兩道均沾,真是不行。背個大人情,他正月率先去給劉唐拜年。 江淮片區(qū)那天報了黃色預(yù)警。另幾個熟絡(luò)的鋪主透話給岑遙說,不知道吧?老劉是二婚。女方跟他處,處個宮外孕!沒轍結(jié)了,帶個拖油瓶,他賺點(diǎn)錢都他媽給那個逼樣的繼子擦屁股了,講說抽粉呢。本意提醒岑遙話別觸雷,結(jié)果是聊開了,各抒己見,幾個老爺們最后敲定:男人若要成事,應(yīng)然遠(yuǎn)離**。岑遙光笑,不說話。 劉唐住維也納花園,小區(qū)大,標(biāo)牌少,盲找七棟,頭都暈了。少間溫度陡然下跌破零,晶片落密。岑遙原地跺腳搓手,拎著煙酒上對過面店要了碗熱的吃。起初不在意那是誰,只察覺出一絲相似,影在他身后。那人吸著煙,拾碗筷,跟老板說笑,音量頗低,微微悶啞,黑寸發(fā),有只花臂,很高。岑遙咽口面湯,視線跟著走,竟望出如此多微末。到聽老板一聲笑,“行了湛超你放著我弄”,面湯反涌,一聲戲劇性嗆咳。 別后經(jīng)年的“美”是應(yīng)然,非實(shí)然。要都混得慫呢?目光相撞,剎那間分開,旋即又黏住,并久久牢牢地定準(zhǔn)。岑遙忘了這是皖中不是珠海,是愛恨根植的故里。他忿忿更局促,在看似兩廂均落拓的況境里。 老北風(fēng)店外低徊,如沾酒的裁刀,臉上刮揸,剃去須,又咬一口。岑遙眨眨眼,他如今的面孔得以看周全:五官沒變,顴弓則比當(dāng)年顯見地升高,神容陳舊,不再飛揚(yáng)得叫人臣服。但依然是湛超。自己更談不上得體:漆黑的羽絨服,過膝,臃腫,兩袖有油光;圍巾兩頭耷拉;頭發(fā)軟塌沒型;鼻尖脹紅,沒吃素,嘴角一串皰疹。 岑遙的樣子其實(shí)也植根在那里,但事發(fā)突然,如迎面一拳,湛超驚怔,手猛地攥緊,沒賠進(jìn)去兩只碗。他赫然在山巔,視界泛出淡金光環(huán),眩暈感劇烈,面店四下如夢景。他嘴巴啞巴似地啟合兩次,沒有聲響。 反倒岑遙,眼前這人,令他電梯里失重一晃似的,驚懼過后震蕩不已。他立即做演技二流的困惑狀:“嗯?”我不認(rèn)識你。 就幾秒,湛超神思如洗,“遙遙?!?/br> 大過年的,老天爺作個揖說別見怪,我就想開個國際玩笑。兩人同時一算:分開殊途到這次遇見,中間是沉浮俯仰,庸常無比的十年。 劉唐下樓來接,兩人沒能多說,留了彼此手機(jī)號,約好下次再聊。 逾周,湛超率先發(fā)來短信:忙么家遙?想找你聊天。很奇怪,岑遙幾乎聽見他用那副低低的嗓子在他耳邊說話。緊跟著連氣息都襲來了。他驚慌失措,按滅手機(jī),灌杯涼水,聳眉吐納。接著如常賣貨收銀,跟**顧客打嘴仗,吃飯撒尿,找隔壁家小何cao廢話,躲去廁所小回龍,碰上朱倩,又挨通詈罵,亂糟糟大半天,心高懸,突突跳。我怎么回他呢?局促到永達(dá)九點(diǎn)關(guān)門?;厝ヂ飞希煲盀跚?。站前廣場夜里人少,燈下影子變形。岑遙蹲在長江路路牙,咬著金皖,一句話刪刪改改有此七遍,才發(fā)過去:不好意思才看見。 少時,湛超竟直接打來電話,“走,家遙,我倆去寧國路吃燒烤。” “我都睡下了?!?/br> 路央過來輛冀a大貨,鳴了聲裊裊余音的響笛。 “嘖。”捂收音,罵它:“cao?!?/br> 那頭是湛超的笑,“那行,你睡了就算了,改天?!?/br> 就別裝了,岑遙嘆氣,“走吧,別改天了?!?/br> 一桌rou串兒,麻小三斤,啤酒十瓶。岑遙不吃下水,吃辣不行,湛超都記得。不需什么寒暄化解久別重逢的窘促,本能似的,岑遙脫掉了他所學(xué)的一切立身處世之道,回歸少年時代不自覺的訥然與冷漠,嘴里只言片語、意涵匱乏,臉上有微微倦容。排擋的霓虹一直在晃他。有條癩皮狗一只在桌下游走蹭吃。 也和從前一樣,兩人從不曾有過話語的爭奪。岑遙不說,由湛超說;岑遙微微丟神時,湛超也沉默,去簽子,添酒,拂開油煙。十年是三千天,七萬八千時,事情說不盡,唯能挑些重點(diǎn)。湛超說,他去年在杭州,做了個小餐飲,合伙那狗娘養(yǎng)的拿錢跑了,他屁股后頭掛著十多萬外債,債不緊,回皖中是見朋友、散心;說花臂是前年文的,兩千多塊,在上海找的老技師,圖案獨(dú)一無二,巨他娘的疼;岑遙說自己早就不叫“顏家遙”了;如今在賣衣服,生意湊合吧;顏家寶九月升了安中醫(yī),??婆?,學(xué)的護(hù)理,她本來想去石家莊讀鐵道職專,未來本地通了地鐵,是個人才缺口,自己舍不得她,沒同意。此類一樁樁。各自的“不順”形貌大多不同,本質(zhì)上卻有相似之處——我不甘心,一直跑,可溝溝坎坎,得到的好像還不如之前的。 敘至午夜,小雪飄蕭。露天排檔照舊人聲喧聒不停。兩個都是爛酒量。湛超花臂都紅了,直著舌根:“家遙——”岑遙抬眼皮,打斷他,矯正道:“岑!岑遙,念三遍?!?/br> 湛超噗嗤笑了,湊近去,盯住他沾了孜然的嘴角,“遙遙?!?/br> “呸?!?/br> 岑遙想生氣,低頭卻成一樂。他想罵他別惡心吧啦的,現(xiàn)在跟你什么毛關(guān)系?還喊我這個。去死,王八蛋,大**。卻居然瞥見他眼里的水光。瞬息間疼憐起他,不知道他這些年是怎么過的。手朝他起皺的眉心一按,隨即被一把擒住。 當(dāng)晚上了床。附近找家快捷酒店,鎖上門就抱在了一起。岑遙齁瘦,肩胛棱聳,頭發(fā)薄下學(xué)生時代的一半,也細(xì)軟很多,湛超五指腹輕易貼上他頭皮?!獞?zhàn)略性隱藏——次日醒來,宿酲加久違的性/愛,岑遙行將截癱。沒敢多看他,穿回衣服,洗臉?biāo)⒀?,飄著腳步踱去窗邊撩簾。皖中天沒亮通,有積雪,地比天白。 定規(guī)是春宵一渡,分道揚(yáng)鑣??蓧m世囂囂,規(guī)你媽呢。湛超又幾次提出見面,口吻不很殷切,留了被拒的余地。岑遙是個體戶,沒單位托底,上岑雪下家寶,有房貸社保的重?fù)?dān),近幾年寡交、死摳門,卻依然答應(yīng);知道他負(fù)了債,也不推辭他次次搶著結(jié)賬。后來一兩個月,兩人去杏花公園喂了鯉群,去包公祠瞭了眼包黑冢,吃了頓千島湖魚頭,喝了次五中菜場念念不忘的豆腦。甚至繞環(huán)城路約了次夜跑。跑個屁啊,穿得挺那么回事兒,兩步就狗喘。主要還是意在賞著環(huán)湖夜景,閑聊,依舊說從前居多。身體里那一陣子落進(jìn)了種子,各自步調(diào)滯緩,甚至停了下來。但相處得很文明,沒再上過床,關(guān)系一時唯曖昧可以形容。 一次去解放影院看了《阿凡達(dá)》,入暮時散場。岑遙很久沒看銀幕了,顯得蠻開心,湛超就一路跟他說了卡梅隆生平,著重取笑樂他那句響遏行云的“i am the king of the world”。分別時,縮巷拐抽了根煙。湛超托岑遙幫忙替他留意本地租房。 “你、不準(zhǔn)備回蕭山?”微詫,以為他近期就走?!畔攵嘣俸退嗔牧摹?/br> “想在這里呆一段時間。”他嘿嘿笑,牙依然是齊整、潔白。 “工作呢?”不看他,看腳,看看一街兩側(cè),看看行人?!也]有多在意你。 “我呢,目前屬于游民。找好房子我再找,我也不急?!?/br> “別老不急,未雨綢繆沒人教你?你什么要求呢?房子?!?/br> “沒具體要求,市場均價左右,水電寬帶通著就行,別押一付三?!?/br> “那我盡快看,有合適的聯(lián)系你?!?/br> “不麻煩你吧?” “行了,少假客氣?!?/br> “最好能離你近點(diǎn)?!?/br> 岑遙去坐公交,走出十多米,心上一時是什么淌開,溫溫發(fā)熱。他扭頭看見湛超仍在目送他。酥紅日頭正擦他發(fā)頂滑到背后,形廓鑲邊,面孔糊了,就剩副重墨鋪色的眉眼。被撞破自己目光死鉚著他不動,也沒窘態(tài),他揮揮臂,“拜拜,岑遙?!薄麖那熬褪沁@樣,一點(diǎn)沒變,不從曾有為人的卑小與自疑,助人、央人、斥人、愛人,均如擦拭過眼眸一般。久了就覺得他這人刺眼。馬路上鳴笛雜沓,岑遙腦際卻靜了,成了臘月清晨。他摸著一根細(xì)索溯回,慢吞吞地,竟在盡頭浮光處看見了芝麻粒樣的初戀,他心突然劇烈抖動,“湛超!” “別跑?!闭砍櫭迹骸皣K哎,看著車。” 電動車畫弧,長按喇叭,“媽了臭x的!不長眼啊!” 湛超拽過岑遙拖至背后,胸膛朝前迎,“你媽x的?!?/br> 文身?嘿喲小地痞。電動車竄遠(yuǎn),像是有“哧”的一聲。 岑遙跟湛超說,自己租屋空著間次臥,安醫(yī)職工老樓。二樓,朝陽,安靜,租金可以對劈,我倆一人四百五。自己不急,可以月底給。沒有也可以先墊??傊疀]原則。